三年後。
又是夏至的季節。
陽光如水晶般清澈,溫柔地灑落一地。
少女坐在海棠樹下的長椅上,她精致的心型臉孔在陽光下格外剔透,流瀉的長發遮住了光潔的前額,眼眸秋水般溫柔明亮。
她的懷裡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嬰兒,粉粉的肌膚,睫毛濃密,他好奇地睜大眼睛,起勁的用小拳頭拽著她絲綢般光滑的發,仿佛愛上了那樣美妙的觸感,他開始咯咯的笑,無邪的像個小天使。
“乖寶貝。”千沫笑著親了親他柔嫩的小臉,下巴輕輕貼上了他飽滿的額頭。
溫柔的手臂,輕輕從身後圈住了她。
感覺到熟悉的氣息,她的笑容越加明媚。
“瑾,你來了?”
少年握了握她的手,從她懷中抱過了寶寶。
小嬰兒顯得開心極了,他興奮的發出咿呀聲,含混的發出“麻、麻……”的叫聲。
“他會叫媽媽了?”他驚訝不已,隨後饒有興致的伸出手指逗弄他嫩嫩的小臉,“乖乖,叫爸爸!”
路過的醫護人員,還有一些來花園散步的病人,都用讚歎的目光欣賞著那樣完美的一幅畫面——
女孩在一邊靜靜微笑。
陽光落進她烏黑清澈的瞳仁,可是她的眼神卻空茫一片。
路過的人們忍不住驚訝惋惜。
任誰都看的出,如此美麗的少女,她看不見。
“我拜托你啊!”一個受不了的聲音從後面傳來,李星綺翻著白眼從少年手中抱過寶寶,“別騙我侄子叫你爸爸!”
“我也拜托你啊,自己帶好你表姐家的小鬼,”少年斜了她一眼,皺著眉用力擦了擦臉頰,“他是不是屬狗的?親我一臉口水。”
星綺哼哼。
“那你還抱那麽起勁。”
葉千沫微微側著頭,似乎是在聆聽。
細白的手指伸在半空,她仿佛有些不安的輕輕叫道。
“瑾……”
他立刻回過身,伸手拉住了她的手,修長的手指在女孩細膩的掌心上,輕輕寫下兩個字。
“我在。”
夏風輕盈。
少年烏黑的發絲在風中飛揚。
他右耳邊的皇冠耳釘,在陽光下璀璨出一點耀眼光亮。
華美絕倫。
星綺抱著咿咿呀呀的小侄子,心痛的眼睛微微濕潤。
三年了,千沫看不到聽不到的與世隔絕三年了。
三年了,她把宿西雨當成北晨瑾,三年了。
三年前,北晨瑾死在教堂裡。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趕到那裡,死在千沫懷裡。
而當星綺他們趕到醫院時,醫生正束手無措。
任誰也無法分開他們緊扣的十指。
最後醫生表示實在沒有辦法,只有截斷死者的手指了,結果很奇跡的,千沫的手,就在那一刻突然松開了。
而實際上,她不可能聽的到。
在北晨瑾回來之前的兩個月,她就因為被病毒感染了聽覺神經,永遠失去了聽的能力。
之後她一直處於嚴重的昏迷狀態。
昏迷中她不停地流淚哭泣,不停的重複著那些話——
你說什麽……瑾……我聽不到……我已經聽不到了……
不……不可以……瑾的手那麽漂亮,你們怎麽可以截斷……他沒有了手指,以後還怎麽繼續畫畫……不可以……不可以……
所有聽到這些話的人,都忍不住心碎。
然而當她好不容易醒來後,卻已經徹底的失去了記憶和視力。
醫生檢查後,竟發現她的眼睛完全沒有問題,並不是因為視覺神經被感染而失明,這恐怕和她失憶的原因一樣,都是因為打擊所致。
或者她潛意識的,根本不想再看見,也根本不想再記起。
而宿西雨,在她終於醒來之後,只是很鄭重的對葉禮說了一句話。
叔叔,如果你願意相信我,就請把她交給我,我發誓只要我活著,我就會愛她照顧她,一輩子。
葉禮淚流滿面的微微點頭。
於是,當她虛弱地叫著北晨瑾的名字時,他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指,在她蒼白的掌心,畫下心型的圈——
然後他寫了兩個字。
我在。
……
那樣驕傲的少年啊,卻甘願從此成為另一個人的影子,星綺很難想象,當他聽到她叫他瑾的時候,他是怎樣的心情。
可是他的臉上卻從未露出過痛苦,他努力的學著怎麽照顧她,他推掉一切的演出,除了上課,就是在醫院陪伴她,從最初的笨拙,到現在的熟練,他用心的甚至連葉禮都覺得心痛。
星綺只見過他哭過一次。
那是因為他的手忙腳亂,不小心燙傷了千沫。
她痛的不停倒抽冷氣,卻強忍著不呻吟出聲,看到她手背上的紅腫,他突然用力抱緊了她。
然後,站在病房外的星綺,第一次看到了男孩子的眼淚。
晶瑩的淚珠閃爍著那樣清澈的哀傷和自責,一滴一滴的沁入她如絲的長發中。
那之後,他做什麽都小心的要命,星綺不止一次笑他婆婆媽媽,他也只是狠狠瞪她,手下的動作卻依舊溫柔細致。
如果以前帝安的同學看到他這個樣子,大概會嚇傻了吧!
過去那樣任性的人,也終於長大了。
那麽千沫,你又要到什麽時候,才能一樣長大?
時光飛逝。
高高的海棠樹,凋零下最後一片花瓣。
葉千沫靜靜地坐在長椅上。
空氣中殘留著淡淡余香。
幾個小孩子在她的周圍跑跳歡笑。
其中一個個子小小的女孩子,不小心被自己的鞋帶絆了一下,砰一聲,重重摔在地上。
千沫彎腰將她扶起,笑著替她拍了拍衣服沾上的草屑。
小女孩臉紅紅的說了聲謝謝姐姐,一轉身又去追趕同伴了。
下樓來找她的宿西雨,震驚地看到了這一幕。
她微笑著抬頭,烏黑的眼珠裡,倒映著他俊美修長的剪影。
淺笑突然僵硬在臉上。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可以看見了?”
他走到她的眼前,幾乎是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的眼睛,沉聲問道。
她的心微微一沉,默默低下了頭。
“我有很長時間,沒叫過你瑾了……”她可以讀唇語,所以她知道他在說什麽,其實,早在瑾死去之前她就已經會讀唇語了,只是那時哭的太厲害,才會看不到他說了什麽……
“對不起……”
他生氣了吧……一定生氣了。
可是下一秒,她的臉就已經被他用力捧住,他的額貼著她的,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微微顫動的唇。
“該死的……你知不知道我剛才在病房看不到你有多害怕……你怎麽可以一個人走出來……”
她震動了一下。
“你不怪我嗎……”她自私了那麽久,逃避了那麽久啊……
記憶早已在慢慢恢復,視力同樣在慢慢恢復,她知道他不在了,可是她卻依舊假裝什麽都不記得,繼續軟弱的不願意面對現實……
“已經被你折磨了那麽長時間,還會有力氣怪你嗎……”他苦笑,俊美的臉龐,笑容卻那樣無奈,“更何況,怪你什麽?怪你眼睛好了嗎?”
他愛上她是賭,注定了願賭服輸。
“爸爸總說,我很固執……”她無意識地喃喃著,“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辦法……像你愛我那樣多的愛你……”
三年啊,他的心她早已看的清楚,可是她自己的呢?
“那我們隻好比一比,看誰更固執了,”他淡淡一笑,眉宇間盡是桀驁,“我有一輩子的時間纏著你,纏到你愛上我為止!”
她皎潔臉龐慢慢浮起的笑容,恍若盛開的優曇花,綻放一片美麗光華。
“和你比,我好像從來沒贏過。”
看著他耳邊閃爍光芒的皇冠耳釘,她微笑著歎息。
“你連它都找的到……我還怎麽可能贏過你……”
他的胸口突然一窒。
她的意思是……
“可是……你很笨……”他的目光有些閃爍,聲音仿佛小動物的哼哼,很輕,很不確定,似乎還有一點點的心虛。
“被你扔在那種地方,就算我怎麽拚命都好,也不可能還找的到啊……耳釘當然是一對……你怎麽會想不到其實我這裡還一隻……”
“原來……是這樣啊……”她忍不住笑了,眼珠清透明亮,“你那個時候害我很內疚……現在想起來,其實我第一次哭,就是因為你……”
“不過,我也沒有把眼睛的事告訴你……我們,扯平了吧……”
扯平了吧……
就他們第一次見面時,那個眼神倔強的女孩,大聲對他說過的話……
那個時候,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以後竟會如此深的愛上她,仿佛中了毒,終他一生,都無法再戒除……
“我沒想過……”他有點緊張地看著她明媚仿如秋水的雙眸,說道,“你不用覺得虧欠才……”
“不,不是的……你知道我不是的……”
她打斷了他,目光悠遠憂傷,微微仰起臉,她靜靜凝望著浩瀚晴空的最東方。
“你知道嗎?我和他浪費了好多時間,我們還沒有來得及一起度過任何一個紀念日,一個生日,甚至一個節日……那個時候我應該很任性的把他留下來,而不是大方的讓他走……我以為我們會有很長的時間……可是現在,我卻連他最後說了什麽都不知道……”
“所以我不想再錯一次,我不要等到自己失去你的那一天,才知道後悔……”
宿西雨的胸口突然一痛。
再沒有嫉妒和仇恨了,彌留在心裡的,只有永遠都無法彌補的遺憾——
他同樣沒有來得及向他道歉,他同樣沒辦法再告訴他,其實早已經不恨了,還是兄弟對不對……可是他聽不到了。
原來時間,真的沒有我們想的那樣多,它不是常常都有耐心等待我們想通,等待我們放下顧慮的……
湛藍天空的最東方,出現了一道絢麗的彩虹。
像那個絕美少年,恬靜綻放的傾城笑顏。
宿西雨慢慢地伸出手,將那個他發誓會守護一生的女孩,緊緊圈在了胸口。
以後,每一個紀念日,每一個生日,每一個節日,他都會陪著她一起度過。
他已經學會珍惜。
一生一世,不會再放開她的手。
“你會拉琴嗎……”她輕聲問道,緩緩的回抱住了他,感覺到他的心跳,她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以後, 教我拉琴吧……”
這樣,在彩虹另一端的他們就可以知道,她會很幸福……
幸福,是可以一直牽著你的手,一起走到時間的盡頭。
只是,當我無法再繼續陪伴你的時候,請你一定要勇敢的代替我,仰望以後每一天的陽光。
親愛。
記得要幸福。
我會在天空的彼岸微笑陪伴你。
一如我最後告訴你的。
對不起。
我愛你。
因為愛上你才終於知道,原來自己,一直都不孤單。
只要還記得你的名字,我就不會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