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初夏的夜晚依然涼意湛湛,陣陣輕風不時送來四季桂的甜香,合著樹葉摩擦的沙沙聲和蟬的鳴叫,編織成了一首無比寧靜的暗夜之歌。
只可惜背手站在窗前,抬頭仰望著月朗星稀的謝軒卻沒有心情欣賞這夜的魅力。他修長秀氣的眉此時正微微的皺起,有些煩躁的反覆咀嚼著剛剛從宮中傳出來的消息。
他怎樣都想不明白,在蕭夢然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為什麽她從他這裡回去之後短短的半個月間,她開始和皇上形影不離,甚至經常整夜在禦書房伴駕論政。她什麽時候對政事如此關心了?
而更奇怪的是皇上,后宮乾政若非是特殊時期,通常都為當權者的大忌,皇上竟然能容她參議軍機,只是因為寵溺縱容她嗎?這可絲毫不符合皇上一向鐵面無私的作風行事啊。
謝軒百思不得其解。
他重重的歎了口氣,轉過身看到擺滿折子奏章的案台,一不小心就想起了她衣衫半褪、玉體橫陳在檀黑桌面上的情景——淫糜而聖潔——這份美麗那個人是否也曾欣賞過?
謝軒的拳頭不自覺地緊握了起來,手背上青筋暴起。天知道他嫉妒的就快瘋狂,痛恨的卻只能是自己的無力,他發誓總有一天他會奪回本屬於自己的幸福。
背後一陣異風襲來,他回頭一看,不自覺地展顏一笑,原來是一隻喜鵲笨拙的從窗口飛了進來。
他心情稍微輕松,剛想把它抓過來玩玩,可那喜鵲飛到他面前,突然熊熊燒了起來,一瞬間便化為灰燼,落到地上堆成了八個銅錢大的字,"情深不壽,影駐夢杳".
他一下子就愣住了,盯著那幾個觸目驚心的字半晌,才輕描淡寫的一揮袖,將地上的字衝散,然後想也不多想的轉身向外面走去,越走越快,快到身形幾乎化作了幻影一般,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他要尋一個解釋。
那喜鵲分明是她召出的式神,可她在這種時候送來那八個字是什麽意思?
情深不壽,是說濃情熱愛不能長久嗎?
影駐夢杳,她是想告訴他蕭夢然已經不存在,現在剩下的只是蘇晏影嗎?
這已經十分明確的告訴他,她已決定斬斷對他的萬縷情絲,他的心緊緊的揪了起來。
他再多一些理智自尊,少一些執念愛戀,便應該拂袖而去,從此與她形同陌路。可現在的他做不到,明知道去見她找她可能只是自取其辱,他卻還是忍不住要去討一個明確的答案,否則他花一生時間恐怕也無法真正釋懷。
無論多麽殘酷的話,他都要聽她親口說出。
*
他現在已經看到那八個字了吧?最近我和皇上的形影不離相信他也有所耳聞。兩相聯系,聰明如他應該很容易猜出我想表達的意思了吧?他會如何做呢?
我一動不動的靜倚在寢殿的窗邊,仰首望著高掛在空中皎潔的明月,心亂如麻。
明明下定決心想放嵐自由的,可我始終是個自私的女人,怎樣都不願委屈自己的心意。左右為難搖擺不定之際,我終於想出了這個辦法,將最後的選擇權交給了嵐。
看到那八個字,若是他不夠愛我,又或是自尊心過剩,便多數會拂袖而去,從此與我形同陌路。那樣的話,我雖會心痛欲絕,卻總算達到了放他自由的目的,也避免了將來兩人反目成仇。因為我既選擇了江山,日後便是聖母之尊,他若陪伴左右,必然難免屈居臣下。他外柔內剛,我真的不知他會如何反應,而若連那八個字都受不住,以後的事情更是不必想了,還不如早早相忘於江湖。
但他如果對我夠執著,就多半會忍辱來向我尋一個解釋,那樣的話,我就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明知道愛情經不起考驗,明知道我們的情路已經走的太過於艱辛,可這一次,為了以後的心無芥蒂,我不得不冒險為之。
這是我的一場豪賭,而無論如何,我都可以算是贏家,區別只是慘勝或完勝而已,可為什麽我的心還是緊緊的揪住,無比惶然的等待著揭盅的時刻。
仿佛已經等到天荒地老的時候,身後傳來了幾不可聞的一聲輕響,但這聲輕響對我來說卻無異於天籟之音,我的嘴不可抑製的向上勾出了一個大大的弧度,老天爺終於肯眷顧我一次了嗎?
他慢步走到我身後,半晌才歎了一口氣道,"夢,你將宮人驅得乾乾淨淨,好像在等我啊。相信你也知道我是來要一個解釋的。"
我沒有回頭,想到皇上的事情,雀躍的心情不禁黯淡了少許,有些悵惘的說道,"聖上已經命不久長,他希望我能替他守護江山,而我已經答應了。"
嵐許久都沒有出聲,相信這幾句話足夠他掌握到現在的形勢,心中必然會有所決斷。
我不敢看他,所以始終沒有轉身,呆呆的仰望皎月,等待著命運的判決,今夜,我所能做的事情,好像只是等待。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可就算後悔又如何呢?在吞下那枚靈藥成為非凡人的時候,便注定要承受非凡人的痛苦了吧,我會和她遭到同樣的境遇嗎?她的后羿望月興歎,我的嵐會棄我而去嗎?
"你已經決定了,是嗎?"我差點以為他會就這樣沉默離去的時候,他溫潤低沉的聲音輕輕的響起,我點了點頭。
"夢,轉過身來看著我。"他柔聲卻帶著霸道的要求。
我緩緩的轉過身,抬頭望向他月光下更顯得完美如玉卻看不出一絲情緒的俊顏,心不由自主地跳快了一拍,猜不出他在想什麽。
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才開口道,"其他事情怎樣都好,我在乎的只是你的心意。"
我又想哭了,為什麽嵐總是會如此輕易的觸動我的心鉉?
強忍著撲到他懷裡軟弱哭泣的衝動,我淚眼氤氳的看著他道,"嵐,你可聽過,'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你可聽過,'弱水三千隻取一瓢飲,滄海萬頃唯系一江潮'?你可聽過……"
"夠了。"他伸手緊緊把我抱在懷裡,柔聲道,"我明白了,你再說下去,我就連一刻都不願放開你了。"
我幾乎積攢了全身的力氣,才有勇氣推開他,後退一步道,"嵐,我是個自私又貪婪的女人,我既想成全自己對他的忠心,又放不開你,你會不會怨我恨我?"
他無奈的一笑,"我若會怨你恨你,今夜便不會在這裡了。說吧,你還答應了他什麽?"
我垂下眼,"他是我今生最尊敬的人之一,我承諾過他,只要他還在一日,我就一日不會再見你。今夜違背諾言引你來,實在是因為我不想再耽擱你,要讓你早有抉擇。而我現在還是要提醒你,就算日後他不在了,我們的路恐怕也不會順風順水,嵐,你真的想清楚了?"
他淡淡道,"小夢,你變狡猾了。自己決定不了,便將決定權推給了我,而我既然已經來了,便是已經選了,你也用不著再三確定。我早就告訴過你,這一次,我不會放開我的手。"
沒想到我的一點小小的手段,這麽快就被嵐看穿了,可我卻沒有一點挫敗感,輸給他我心甘情願。
他不是拖泥帶水的人,說完話,又深深看了我一眼,便利落的轉身離開。暫時的分離怎樣都是不可避免的吧。
我不舍的望著他藏青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幕之中,心中卻隱隱害怕著下次的相見,因為再相見時,就代表著另一個與我血肉相連的男人已經永遠的離我而去了,每次想及這點,我的心便撕裂一般的疼痛起來。
筠兒百日的時候,皇上正式立他為太子。本來筠兒年齡尚小,如此早定立頗為不合常理,我還以為會有一番波折,可誰知過程竟異常的順利,朝中未有絲毫反對聲音傳出。
後來我才恍然,一來,天宇朝祖製向來立貴不立長,二來,嵐自然不會針對我,睿王又覺得誰當太子都無所謂,而朝臣大多認為皇上正值壯年,此時立儲無非是為了討好我,將來還大有回還的余地,所以當然沒人願意在這時候出頭掃皇帝的興。
另外,在禦書房跟隨他處理政事幾個月,我也逐漸掌握了他處事的一些思路,很多時候,奏折都已經開始由我來批閱,只剩一些我決定不了的,才會拿給他過目,我也算可以獨擋一面了。
然而,在所有事情一步一步依著他的意志發展的時候,他的身體卻每況愈下,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我經常在擔心著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一睡不起。
為此,我還特意秘密的出過宮,去請采孜,希望能尋到一線生機,誰知采孜一聽是他,便直搖頭,不肯前來。他說,"老夫當年能保住他一命已是奇跡,如今是怎樣都無能為力的了。請娘娘不要再為難老夫了,另請高明吧。"
另請高明?太醫院的庸醫們連皇上是中毒了都診不出來,每次看完都隻說他是積勞成疾,好好休息就成了,我還到哪裡去另請高明。
於是,我只能絕望的看著他一天一天的消瘦憔悴,一天一天的喪失生機。不止一次的,我在他床邊偷偷哭泣,痛恨著自己的無能為力。
有一次,我不小心又哭了出來,他卻醒了,輕輕抬手拭去我的眼淚,淡笑道,"真沒想到有一天晏影的眼淚會是為朕而流。"
我卻只能愣愣的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這種愁雲慘淡的氣氛中,春天來了,他每日清醒的時間卻已經少得可憐,我心裡明白那不可避免的日子恐怕是近了。
這一天,外面飄起了雪,應該是這一季最後一場雪了吧。即使在寒冷的北方,梅花都已經開始盛放,漫長的冬天終是結束了。
他半倚在床上,看著窗外疏疏落落的雪花,突然輕聲道,"朕不知有多少年沒有這種閑情逸致看雪了,為這天下,朕似乎真的失去太多心情了。"
我勉強一笑,"難得皇上有精神,想不想出去看看?今年的梅花開得格外好呢。"
他轉頭看向我,然後微微點頭,"也好,朕還從未和晏影一起賞過梅花呢。"
我立刻吩咐宮女們到禦花園收拾布置,在觀景亭中設置軟塌、暖爐,然後才請他移駕過去。
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我有些悵惘的想著,這一年又這樣過去了,而新的一年等待我的不知道會是什麽。
皇上望著周圍如血紅梅出了一會兒神,半晌才微笑道,"晏影便如這寒梅一般,清冷徹骨卻暗香浮動,讓人一見便再也難忘呢。"
"誰說的?皇上就從未將臣妾放在心上過。"我故作嗔怪。
他淡淡一笑,沒有辯解,我倒忘了,他是從來不屑應付女人的吧。
"朕心中並不是沒有人。"沉默了好久,他才輕聲說道。
我吃驚的望向他, 想不到冷酷的他也終是有溫柔的角落,那人是誰呢?
我想問,卻終究沒有問出口,那已經不重要了吧,潛意識裡我並不想知道答案。
而他也沒有講出來的,只是靜靜的看著梅花出神,過了一會兒,似乎有些疲倦的閉上了眼,我輕聲問道,"皇上可是乏了?"
他沒有回答,好像又睡著了,神態無比放松,可我卻聽到他的心跳漸漸的停歇了下來,脈息也逐漸的消失不見。
我愣愣的坐在他身邊,看著他依然英俊卻十分憔悴的面容,腦中一片空白,直到洋洋灑灑的雪花完全停歇下來,才起身喚人前來,自己卻一不小心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失去意識的一刹那,我心中想到的竟是,我應該問問他心中的人是誰的,因為我好像還是想知道……可是畢竟已經遲了吧。
隱隱間,我似乎聽到遠處傳來了嵐悱惻纏綿的《有所思》……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