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吵架了麽?還是鬧什麽別扭了,在他臨去喝酒之前或者更往前的一些日子?還是他遇到了什麽不順心的事情,你沒有發覺到他的反常麽,在他臨死的那幾天。”
她搖了搖頭說:“我也記不太清了,隻記得好像有一天我們倆鬧了點別扭。”她看了看我,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還是在晚上,在床上。”
“他又虐待你了?”我問。
“嗯。”她點了點頭說,“是的,但他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樣,好像有些厭倦了對我的虐待,可又覺得不乾點什麽又不行,不能使自己得到應有的發泄。所以他還是打了我,但沒有以前那麽狠了,甚至於有些溫柔,讓我覺得都有些不適應了。我一直緊繃著自己身上的肌肉,等待著他,但他打著打著突然哭了起來。趴在我的身上,像個孩子一樣大聲地慟哭。
“之後,他趴在我的身上睡著了。他那天沒有喝酒,一滴酒都沒有喝。”她從兜裡掏出煙遞給我一根,然後自己也抽出一根夾在手指中間。我為她點著了手裡的煙。“這很反常。”她說,“他幾乎每天都要喝酒,但那天晚上他卻沒有喝,並且在後來的幾天他也是滴酒不沾。出事的那天,應該在從他不喝酒的第四天,他跟他的那幫朋友去了那個飯店,然後就死在了那裡。”
“田城。”女人看著我說,“你覺得他是否早就想好了要這樣做。”
“什麽?想好什麽?”我疑惑地看著她。
“他早就想用這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她抽了口煙從嘴裡噴了出去。
“不,不會吧。”我猶豫著,有點不自信地說。
“肯定是!”女人似乎對自己的判斷很自信,“我看出來了,從他不喝酒的那天我就看出來他不正常。一個嗜酒如命的人突然有一天不喝酒了,那意味著什麽?甚至於在他感冒發燒的時候他都從來沒有停止過喝酒。你說,這不是太奇怪了麽?”她看著我,目光灼灼卻又充滿了哀戚之色。
“這,這很難講。”這個時候我不知道是應該讚同她的看法還是反對。
“一點都不難。”她說,“隻是我明白的太晚了,太晚了。”她說著突然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我看著她有些手足無措。她驀地又把頭抬了起來,眼眶裡湧滿了淚水,“我,是我,是我害死了他。”她的嘴唇由於過於激動而顫抖,淚水順著她的嘴角滴在了桌子上。她那隻拿著煙的手同樣在抖動著,長長的煙灰隨著她的手的震顫而跌落下來,被摔得支離破碎而散落在我和她之間。
她用嘴使勁地吹了一下,煙灰隨著她嘴裡呼出的氣體滑向地面,有一部分卻騰空而起,像街道上揚起的塵土,彌漫在我的眼前。
“這不能怪你,跟你沒有關系。”我安慰道。
“不,怪我,全怪我。”她激動地說,“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冷漠,在床上的冷漠害死了他。自從那次從你那裡回來之後,我就一直讓自己處於一種很愛他的狀態。甚至於在床上我也主動迎合他,雖然他不能進入我的身體,但我依然在床上和他主動親近,並且在他虐待我時我也盡可能表現出一種能讓他滿足的姿態。”
“但是。”她說,“可這種狀況沒有持續很長時間,漸漸地,我又開始厭倦了。雖然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忍耐,但我還是表現出了我的疲憊和不耐煩的情緒。”“他看出來了。”她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看出我在敷衍他,使他那已經開始恢復的情緒又漸漸的惡劣起來,並且越來越壞。這種反覆是危險的,可我並沒有意識到。我隻是覺得再一味的這樣下去我會和他一樣變得不正常,其實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覺得我正在滑向一個危險的邊緣。我越來越厭惡並害怕這樣的事情持續下去,因在他虐待我的有些時候,我竟然會偶爾出現一絲莫名的快感。
“那種感覺讓我恐懼,我覺得那不是我想要的。那是一種扭曲的、變態的遊戲。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不然我真的會發瘋的。”“我是一個正常的人。”她說,“雖然我希望他能找回自我,希望他能夠快樂一點,但用這樣的方式來滿足他我實在是無法再忍受下去了。我不想看著他痛苦,但我卻又無法滿足他。我一直在受著煎熬,我無法找一個折中的辦法來滿足他而又不使自己感到難以承受。”
“你已經做了你應該做的,你把你所能給他的都給他了,即使你仍舊像以前那樣迎合他,我想,他的死也是注定的。”
“為什麽這麽說?他看起來很喜歡那樣,至少在我開始迎合他的那段時間裡。”她看著我道。
“是的,當時的他也許會因你的順從和主動而顯得很興奮,但那隻是一種表象而已,這種興奮狀態不可能一直持續下去。他本身或者說以前並不是這樣的,而是因為某些事情使他變成了這樣。其實這一切並不是他所想要的,他想要的你根本給不了他,不僅是你,誰也給不了,這就是他感到絕望的地方。
“他對你的發泄其實也是對自己的一種虐待,他根本不願那樣對待你。不是麽?他那麽愛你,甚至於用自己的生命來證明他對你的愛。他的死不僅僅是對自己的失望,也是對你的愛的至深所致。他知道他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他無法使自己永遠這樣。他在虐待你的同時,他的身心也同樣在受著摧殘。他不願那樣做但卻控制不住自己,他痛恨自己那樣對待你,他從你身上得到的快感遠沒有看著你在床上痛苦的掙扎而心碎來的強烈。
“所以,他決定結束這一切。結束這令他也令你痛苦的一切。我想他並不想離開你,但他沒有選擇,他無法控制自己不對你施暴,就如同他無法控制對你的愛一樣。他始終在痛苦中煎熬著,終於有一天,他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雖然這個辦法顯得有些幼稚,但他的確是找不出更好的辦法了。”“他的死。”我看了她一眼說,“對他、對你都是一種解脫。他這樣選擇是出於一種對你深深的愛和對自己的徹底絕望。從某種意義上講,他這樣做並不是感性的衝動,而是理性的決絕之心。”
“我該怎麽辦田城?”她突然抓住了我的手,“我現在很害怕,不知道以後的路應該怎麽走,不知道到底應該信任誰,我現在覺得這個社會越來越殘酷,世風的日下,人性的泯滅,道德的淪喪。我覺得我這一生活得真的是很失敗,我不知道以後的路應該怎麽走。我覺得呈現在我面前的路看似平坦但都是一個個的陷阱,我不敢往前走,前面的一切都是未知的,災難多過幸福,甚至我覺得前面不可能再有幸福了。可是,我直到現在並沒有體會到幸福為何物,難道這個世界上沒有幸福可言麽?如果沒有,為什麽有那麽多人會覺得自己幸福,難道這所有的不幸都降臨到我一個人的頭上了麽?
“憑什麽這所有的災難都要讓我一個人承受?我不曾傷害過任何人。哦,對了。”她說到這兒似乎是想起了什麽,“我是傷害了,我傷害了我的丈夫。我背叛了他,我是應該得到懲罰的,所以,這所有的不幸我都理所當然的去承受。”“是啊,我還抱怨什麽呢?”她自嘲般地笑了一下,“我理應為我所做的付出代價,是的,我應當付出,應當付出。”她獨自喃喃地重複著,一遍又一遍。
“好了,別再說了。”我把手從她手裡掙脫開,接著又用力抓住她說,“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不能這樣。你看你現在這個樣子,都成什麽了?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你受過良好的教育,你有思想……”“是的,正因為我有思想。”她突然打斷了我的話,“所以我才痛苦,我真的希望自己變成一個沒有思想的白癡,這樣我也不至於這麽痛苦,我所學的知識和接受過的教育都用來懲罰我自己了。我就如同行走在一條幽深湫隘且晦冥的小巷,四周闃無一人,而前面的一切都令我恐懼。我隻能在黑暗中逡巡,而光明似乎永遠不會到來。我找不到方向,更沒有任何的出口。我累了,我不想再往前走了,我寧願讓自己停留在原地,一點一點的枯萎下去,直至溶化於泥土,也不想再往前走哪怕是一小步了,不願再承受一次使我無法預知的災難,我寧可正常的死,也不願殘存著一點可憐的希望走向那必定令我扭曲的苟且的生。”
我把水遞給了她,她擺了擺手。她的情緒很激動,淚水順著她蒼白的面頰撲簌地滾落,她那雙清澈動人的眼睛此時變得晦暗而呆滯。鼻翼不停的翕動而唏噓不止。
我掏出紙巾遞到她的手上。“謝謝,”她看了我一眼說,“看我是怎麽了?”她衝我勉強地笑了一下,“我像一個老太婆,在你面前絮絮叨叨說了這麽多,你是否早已聽得不耐煩了呢?”
“當然沒有。”我說,“正如上一次那樣,我很願意傾聽你的訴說,並且希望能夠在某些方面幫到你,我們是朋友,對麽?”
“是啊!”她點了點頭,“我們是朋友。”她感慨地說了一句,用紙巾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幸虧有你這樣一個朋友,否則我真不知道找誰說去。”她微微翹了翹嘴角說,“我沒有朋友,準確地說我沒有一個像你這樣能夠讓我願意傾吐心聲的朋友。”“很可笑是麽?”她看了看我接著說道,“我長這麽大,同學朋友也不少,但能夠交心的卻是一個比我小那麽多的我的一個房客,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很不容易使人接近抑或是一個很孤僻不討人喜歡的女人呢?”
“你當然不是。”我說,“你很熱情,善良並且充滿愛心;你是一個非常善解人意的女人,在你道德允許的范圍內你可以毫無保留的把自己奉獻出來而使對方愉,無論你對你的初戀或是你的丈夫,你都做到了這一點,你不虧欠任何人任何東西。”“朋友。”我看著她那雙此時顯得有些朦朧的眼睛說,“人可以有很多朋友,你有很多,我也同樣有很多。但,真正的朋友,或者說可以成為知己的朋友,其實於我看來一個就已經足夠了,而奢望有很多這樣的知己是不現實的。
“你能夠把我當成你的知己, 我很感動。我希望能夠做一些作為一個知己所能替你做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好起來,並像上一次從我那裡走出之後的那種對生活充滿希望的心態去對待你以後的生活道路。”“誠然。”我說,“生活的道路是不平坦的,甚至有時候是非常坎坷的。但不能因此而停止不前,畏懼於那些盡自己的力量完全能夠克服的困難,看著別人艱難的從你身邊慢慢走過而像一個膽小鬼那樣趑趄不前。生活的魅力就在於它的不確定性和挑戰性。如果你能預知未來,像一款你打了千百遍的電子遊戲,哪兒是安全的哪兒有陷阱你一目了然,你就會覺得索然無味,會使你喪失你所擁有的那些區別與低等哺乳動物的睿智和堅毅。
“如果失去了那些可以令你堅強的東西,你的生命還會有多少深刻的意義?或許在你的生命中,你承受的坎坷與苦難比其他人要更多一點,但那又有什麽呢?每個人選擇的道路不同,但有一點是相同的,無論是哪條路,都會到達終點的。而因你所遇到的困難多,使你在路上停留駐足的時間比其他人更長而能看到那些因匆匆趕路錯失了的美麗風景。不要因一時的蹭蹬而氣餒,無論哪條路,都不可能是永遠平坦的,而那些坎坷,正是要磨煉你在平坦路上行走時慢慢消磨掉的意志,使你更加堅強地走下去。否極泰來,誰又敢說在經過了這麽多的苦難和挫折之後,你以後的生活不會是幸福而充滿陽光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