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她對視過,那是一雙令每個男人都會怦然心動的眼睛,究竟那雙眼睛裡有什麽說不清楚。我心動了。雖然她臉上脖子上的皮膚有了些要松弛的跡象,歲月在她的眼角刻下了細細的皺紋,但那雙眼睛卻是澄明的,鮮活的,如少女般純淨,絲毫看不出有一絲的塵世繁雜。而那些在眼角的細小皺紋也隨著這雙眼睛變得如小溪般在她臉上奔流著一種安逸的幸福感。這雙眼睛是我最為癡迷的,我一直想不出一個小餐館的老板娘為什麽會有如此的一雙眼睛,這和她所處的環境和所從事的工作極不協調,我甚至覺得她乾這個屈才了。我想象著她應該坐在自家房子的廊簷下,穿著一襲白色的套裙,衣著樸素又不失典雅,落日的余暉投射到她的身上。她的身子被一張造型漂亮的藤椅包圍著,低垂雙目,看一本朗費羅抑或是拜倫的詩集。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杯冒著熱氣的碧螺春或是其他什麽茶,時而端起杯子啜上一小口間或抬起頭讓一切的水木清華都收進她那雙沉靜清純的眸子中。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我是被這種目光迷惑,從而對她生出許多好感,即使在她通知我和張明理每個月要漲五十塊錢房租時還依然這樣。是的,不止是她那雙眼睛迷人,其實她身上有很多地方都是令人著迷的。雖然身材已不如少女纖細,但那種中年婦女特有的柔腴的身子和那對隻有年輕女人才有的豐挺結實的是很多男人都嗜愛的。她的皮膚很白,並且非常細膩,也許是她很注重保養,除了臉上那些因不可抗力而爬上眼角的細紋之外,她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膚都是光潤的,而且看上去很有彈性。她和丈夫沒有孩子,她曾對我說過,她的丈夫有病,不能生,就是通常醫學上稱之為的死精症。非但如此,她的丈夫在那方面也是的確不行,至於不行到何種程度,我從她的眼淚中似乎讀懂了――應該是徹底的不行。於是她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胳膊上腿上偶爾會隱現出一些青瘀的斑痕。
她來到我和張明理的住處時,張明理去了他女朋友那裡並且跟我說晚上要在那裡留宿。她進來時臉色就不是很好,好象剛剛哭過。之前我和她曾經聊過一些除感情之外的很多事情,比如工作前途以後打算怎麽辦之類的話題,但從沒有涉及過感情。也許提到過,我記不起來了,即使有,我想也應該是淺淺的一帶而過,不足以在我記憶裡留下多少痕跡。
她坐在我房間的椅子上,就是張明理坐的那張椅子。我倒了杯水給她――我不喜歡喝茶,張明理隻喝礦泉水和啤酒。她看上去有些害羞,不象一個結婚多年的女人,倒像是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女,臉紅紅的,眼眶也有些紅。她坐在那裡,眼瞼低垂,一直看著手裡的那個一次性紙杯。
她開始跟我說她婚姻的不幸和被那個粗鄙淺薄的丈夫虐待的事情,她不停地說,淚水從她那雙漂亮的眼睛裡潸潸而下。她似乎從沒有跟別人說過她的事情,即使她的父母兄弟她也從來沒有說過,她不想他們為她擔心。她說她其實一直被壓抑著,從精神到。她說她有時候真的不想再活下去了,她也曾想到過用自殺的方式來解決她所面臨的這一切,但她沒有這個勇氣,不是因為她怕死。她有年邁的父母。她的父母年紀已經很大了,她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太老實,老實得有些窩囊。她的嫂子是一典型的潑婦,對她的父母很不好,而哥哥整個一窩囊廢,所有的事情他說了都不算,不僅在單位如此,在家也一樣。
她說她的丈夫其實在戀愛和剛結婚的時候對她還是很不錯的,至少在結婚的頭兩年裡一直對她不錯。對她的態度發生轉折是因為發生了一件事。她有一天在街上遇到了她的初戀,一個深愛過她又拋棄了她的男人。那個男人因為出國而提出跟她分手。她說她在得知了他的簽證下來之後她就有了一些隱憂,但等到他真的提出分手的時候,她還是無法面對。她太愛他了,她也深信不疑著他對她的愛。她把她所有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給了他,她希望他能給她一份幸福。她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自殺過,但沒有成功。在一個酒吧裡,她喝了很多的酒,之後她走出酒吧,來到街上。那是一個深秋的午夜,街上幾乎沒有行人,昏黃的燈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枯枝在燈光下搖曳,冷風吹著她的身體,她覺得自己有些清醒了。但那個男人的身影卻依然在她眼前不停晃動,任她如何閉眼甩頭也無法驅散。她掏出了那把鋒利的刀片,割開了自己的手腕兒,血不停地從血管裡湧出,她蜷縮在街角,把胳膊伸直,任由血液放肆地噴湧著。
她沒有死,是她現在的丈夫救了她。他說他那天晚上也在酒吧跟朋友喝酒,她進來的時候他就注意她了,除了因為她特別吸引他的原因之外,他還看出她的神色有些不對,所以當她走出酒吧的時候,他在後面遠遠地跟著。
她承認她的丈夫沒有什麽文化,但她的丈夫並不是象一般人想象的那樣粗俗,甚至可以說很有一些男人的風度,很疼她,很體貼她。但就是那次她與初戀的見面和她丈夫的無能在幾乎同一個時間段出現,以致使得她的丈夫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她不認識的人。她無法再讓自己在床上主動的迎合他,因為她的心她的激情她的又再一次被那個曾經拋棄她的男人奪走。她的丈夫變成了一個兩面人,白天依然溫柔體貼,而一到晚上就變成了魔鬼,折磨她,蹂躪她。他再也無法進入她的身體,於是就用另一種方式發泄。她傷痕累累,象一隻可憐的小貓被主人虐待,隻能痛苦的呻吟而無法保護自己。
她說她不怪她的丈夫,其實這一切都歸咎於她自己。她不應該跟那個曾經拋棄她的男人見面,更不應該相信他所說的因為他一直還愛著她,所以至今沒有結婚的鬼話。她見到那個負心人的時候,發現他很憔悴,根本不象一個衣錦還鄉的海外遊子,倒像一個落魄的被遣送回來的偷渡者。
她哭得越來越厲害,是因為提到那個負心人才會讓她哭得那麽痛。我把紙巾遞到她手裡,她握住了我的手,而後又很快松開了,擦了擦眼裡和面頰上的淚水。
她說那個男人又再一次的欺騙了她。他們在一個咖啡館約會的。是那個男人在偶遇之後非要提出和她約會,並且說自己心裡有一些話要對她說。起初她是拒絕的,但他聲淚俱下地說希望能夠給他一個傾訴的機會,他隻要她坐在那裡聽他說就好,即使聽完馬上起身就走他也會感激她的。
她最後還是答應了他,她自己也承認其中的原因很複雜,頭緒很亂,有些理不清。起初她一直認為自己是出於一種想聽聽他如何來解釋他對她的拋棄,但後來她才意識到她仍然還愛著他。雖然他拋棄了她。她也承認自己非常的恨他,但她不得不同時承認,這種恨緣於對他的愛。
他們在咖啡館裡面對面地坐著,他顯得有些拘謹。他的頭髮掉得很厲害。以前他的頭髮烏黑濃密,富有光澤。而如今頭頂的頭髮稀疏得幾乎快要看到頭皮了。盡管看上去他是精心梳理過,還噴了摩絲,但遠沒有以前那麽精神了。
他的衰老還不僅僅在於頭髮,她說,還有他的臉。以前那張臉是那麽的令她傾心,俊朗剛毅,棱角分明,她非常喜歡撫摸他的臉。他的胡子很旺盛,兩頰上的胡須經常是被刮得很乾淨,泛著青色。而她看到的坐在她對面的他的臉卻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雖然胡子依然刮得很乾淨,棱角仍然分明,但那股剛毅卻消失了。甚至於臉上的肌肉都失去了彈性,軟軟地貼附在那裡。像是走了很長時間的路,累得打不起一點精神。眼睛也沒有以前有神采了,變得晦暗沒有自信了。她說,以前他的眼睛是那麽的犀利炯亮,能從她的眼睛裡一直鑽進她的心窩。
他們開始交談,他先問了她一些不著邊際的閑話,如你什麽時候結的婚,是否還在原先的單位上班等等,後來他就開始回憶往事並講了他在國外的一些事情。正如她猜測的那樣,他在國外混得並不好,還生了一場大病,差點魂斷異國他鄉。但他還算是堅強的,他挺了過來,但這場病著實傷了他的元氣,他的頭髮就是從那場病開始脫落的,身體也不如以前那麽強壯了。他在生病的時候想起了她,他當時住在當地的一家小醫院裡,設備陳舊,病房裡有些潮濕,而且還有一些說不上名字的蟲子經常出現在牆皮剝落的牆壁上,除了他在那裡的一個遠房親戚去看望過他一次之外,再也沒有人去看過他。
他講的很仔細,很多不必要的細節本可以一帶而過的,但他卻都很詳細的講給她聽。他說他無時無刻不想念著她。他說他當時之所以跟她提出分手是因為他對他自己的前途未卜,不知道出去後會是什麽樣子,他不想耽誤她。他知道她恨他,他其實心裡也很難受。他至今未婚,其實他是有一個結婚的機會的。有一個女人愛上了他,並且願意承擔他的醫療費。隻要他同意結婚,她願意把她的一所公寓和她的所有財產劃歸他的名下。他說那是一個年輕的寡婦,頗有幾分姿色,他們認識一年多了,那個女人一直在追求他。他拒絕了,原因是他還想著她,所以他回來了,回來找她,請求她的原諒。他說他沒有奢望能和她重新走到一起,雖然他曾經無數次的那樣想過。但見到她之後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看的出她生活的很幸福,不再需要他給她幸福。所以他只希望她能夠原諒他。
女人說到這裡已經是泣不成聲,身子不停地顫抖,手裡那張紙巾已經完全被她的淚水浸濕了。我重新遞給她一張。女人接過紙巾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已經被淚水迷蒙了,不如先前那麽清澈透明了。
她開始相信他了。女人說心裡那些對他的恨在他真誠的目光中漸漸被融化了。那個男人流下了淚,跟她現在流的淚一樣滾燙,同樣的泣不成聲,甚至於更加悲痛。她說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痛哭過。他原本看上去是那麽的堅強,至少在她眼裡一直是的。他握住了她的手,她本想拒絕的, 她有理由拒絕,但她卻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他問她是否能原諒他。他看著她的眼睛,一如過去那樣。她也望著他。但她突然發現,他的那雙眼睛似乎又恢復了以前的那種犀利,炯炯地望著她,她感覺時至今日他的目光依然能夠洞穿她的內心,勢不可擋。
她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承受著他的目光對她內心的掠奪。女人說雖然當時她沒有說什麽,但她自己清楚,她其實已經原諒了他,在他的目光再次侵入她內心深處的那一刻她就已經原諒了他。
她又開始同他交往,但一直和他保持著距離,不讓他碰她。雖然有時她心裡也會出現那種渴望,但她明白此時的她已經不是原來的她了。而他,也已經不完全是原來的他了。雖然他的目光依然能夠進入她的內心深處,雖然他依然英俊,但畢竟今非昔比,她已是為人婦了,她其實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她說,內心的極度渴望和現實的殘酷一直在折磨著她。甚至於有時候她真的有一種很強烈的衝動,這種衝動來自於她的內心深處,使她夜不能寐。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陷了進去並且無法自拔。那種感覺是那麽的強烈,甚至於那些曾經的傷痛在那一刻都顯得那麽的微不足道和不值一提。是的,女人說,他看出來了。他是一個聰明的男人,他一直都能洞悉她的內心活動,在他面前她無法隱藏,即使相隔數年,她依然無法擺脫他對她的內心世界的準確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