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速行駛，風吹著幾個人的頭髮朝後亂擺，吹著眼睛直流眼淚，為了防止沙子吹進眼睛，幾個人就眯縫著眼睛爬在車兜前面的護欄上看著一路稍縱即逝的風景，享受著飛馳給眼睛帶了的視覺刺激感。

　公路兩邊茂密的樹林迅速向後移動著，清一色的楊樹整齊地引導著這條公路伸向遠方，伸向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而這些楊樹則充當了公路安全衛士，守護著每一存土地不被沙漠侵吞，風吹日曬，風霜雨雪，衛士們永遠一如既往地堅守著自己的神聖使命。

　八平車在一處丁字路口拐進了一條小公路，公路兩旁是望不到邊的哈密瓜地，此時地裡已經有人在工作了。在靠近公路的地頭上堆著小山一樣的哈密瓜。

　太陽剛剛升起，碧空萬裡，今天是個好天氣。

　早晨如果沒有朝霞和鉤雲，這一整天都會晴朗無比，浩瀚的藍天純淨如洗，找不到一絲殘雲，隻有諾大的太陽高高掛著，向人間盡情鋪灑著慈母般的光輝，這光輝有時候特別溫暖、和藹，有時候又特別悶熱、煩躁。

　也許隻有這樣才能鍛煉太陽之子堅忍不拔的剛毅性格和吃苦耐勞踏實認真的可貴品質。

　卡車疾馳開過，尾部揚起一股長長的煙塵。

　司機師傅醉眼蒙朧，手扶著方向盤無聊地和副駕駛談天說地，根本沒有在乎到車上還有二三十個民工此時正遭受著無端的搖擺。隨著一聲急刹車，宋一雲他們也順慣性往前摔了出去，坐著的一個後滾翻，站著的沒扶好也朝前撞了過去，滿車人一頓怨言，誰也沒有當回事嚷嚷著跳下了卡車。

　目的地到了。

　人群也不由自主地因認識分成了三撥，宋一雲、建華等人一撥、剩余的四川人一撥、甘肅人一撥。

　這時從卡車前面的一輛桑塔納下來一位大腹便便的半禿頂中年男人，上身穿著褐色半截袖T恤衫，下身緊裹小肚子一條臀圍大概近四十的灰白色休閑庫，兩隻胖忽忽的肉掌隨意地放在小肚子上，腋窩裡也夾著一個語文課本兒大小的錢包，鼓鼓囊囊地肯定塞滿了鈔票。

　旁邊緊跟著一個身材高挑但有點兒嫵媚的女人，年紀不大，二十歲的樣子，頭髮高高盤起，露著白皙的脖子，眼神異常高傲，連斜眼也沒看上這幾個打工仔幾眼，飄忽不定的眼睛帶著頭顱左顧右盼，顯得非常浮躁，左手一把折扇快速地扇著風，幾縷頭髮順風飄揚。上身隻一吊帶背心，下身一條天藍色牛仔褲，如蛇的線條惹的幾個男同胞心裡直流涎水，細心聽的話估計都能聽到咽唾沫的咕咕聲。

　禿頭環視了一周，露出兩排金黃的牙齒咳了幾下。用嘶啞的聲音說道:“既然三撥人，我看就將這幾塊地按人頭分成三部分，每撥人裡面挑選一個負責人，趕中午時分各自必須將分配的任務完成，地裡面的瓜按照標準剪下來然後背出地放在大路邊上，下午打包裝車，任務完不成不給工錢，啊，剪瓜背瓜用的工具都有吧，那就趕緊乾活！”

　“那個誰，把具體哪幾塊地給他們分一下，我到那邊看看！”

　說完就挽著嫵媚女人的胳膊上車走了。

　“那個誰”把地畝分好大聲地說:“剪瓜背瓜的時候都小心些，不要打爛了，腳底下也注意，防著點兒，別走順了再把瓜一腳揣爛，被我發現了就扣工錢，啊，中午吃飯的時候我過來叫你們！”

　“那個誰”說完也匆匆走了，給人感覺像那個年代的參謀或翻譯，正巧是個中分頭，瘦削的臉粗糙發黃，胡子拉碴地就根本沒刮乾淨過，三根長兩根短的從兩鬢到下巴像是剛被牲口胡亂啃過的荒草地，剛才在領導面前笑的時候本來高出一頭的個子膝蓋一彎頭一抬，簡直像極了。

　宋一雲就納悶了，怎麽這個時代還會出現這種人才呢，八成是個電影演員吧，演反面角色肯定會第一個被導演看中，什麽筆試了面試了都是扯淡，演技在那兒放著呢，能錯過嗎?

　唉，想多了也是白搭，眼下乾活要緊，中午時分要是不能將這幾塊地的瓜背完，今天的活可能只會收到十幾二十塊的工錢了，今天是第一天，乾得好的話，表現不錯也會讓工頭們記在心上，留下好印象以後找活就不那麽費勁兒了，抓緊時間乾吧！

　地裡面哈密瓜一壟挨著一壟，碩大的枝葉覆蓋了整個地表，找哈密瓜還需撥開枝葉細心查找，不能有疏漏。哈密瓜也是大小各異，黃色的表皮，錯落有致的紋路，大一點兒的估計能有十多二十斤。

　三個女生負責剪和摘，然後把剪下來的哈密瓜幾個一堆放在一起以便於男生來背。男生就負責迅速把剪下來堆放在一起的哈密瓜裝到蛇皮袋子裡然後扛到肩膀上扛出地去，到大路邊再小心翼翼地一個一個掏出來放好。

　內容機械，要求簡單，主要是體力消耗大，肩膀上扛著五六個甚至十幾個重量達到六七十斤乃至上百斤的哈密瓜袋子，你沒有坐下來稍試休息的機會，短則幾十米，長則幾百米的地埂你扛起來趕緊跑吧，太陽西行的速度是不因人的意志而改變的。

　額頭、鬢間、臉上的汗珠大顆大顆往下掉，模糊了眼睛，拉起袖子一抹繼續往前趕呀，再走幾步就到了，前面就是目的地，前面就是希望，前面就是工錢，前面就是打工仔們一天勞累的碩果。

　宋一雲在家的時候隻是扛過糧食袋子、草袋子，這些都比較柔軟，扛起來肩膀上還好受些，不像哈密瓜，扛在肩膀上是瓜皮碰骨頭，硬碰硬，又擱又墊又重但還顧不了這些，左邊不行換右肩膀，等啥時候磨出繭子來，繭子再長好就可以無所顧忌地扛了。

　所以宋一雲原本覺得應該可以裝滿袋子而後很輕松地扛起來扛出地去，可他扛的時候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他連扛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彎腰蹲下兩手左右開工兩頭一抓，緊接著一個抓舉，瓜袋子是抱在懷裡了，可就是在最後關鍵要扛到肩膀上的那一刻，他失敗了，右手支撐力過小，左手拉裡沒有拿穩，他沒有扛到肩膀上，而是又將袋子放到了地上。

　是啊，一個剛從高三畢業的農村孩子，在度過了一段艱苦難熬的歲月後，能有幾個身體狀況像樣的?都是面容憔悴，身體消瘦，差不多就一晾衣杆，要是讓乾稍微重一點的體力活，那可真是費事，寧可將雲南元謀人、陝西藍田人到黨的從頭到尾背一邊，也不願意扛起一個七十多斤重的袋子從堂屋走到街門口。

　宋一雲難了，可是不行呀，扛不起來總不能一個一個抱出地去吧。再試一次，同樣的動作，深吸一口氣，氣沉丹田，想好動作要領，成敗在此一舉，準備，起！

　宋一雲下嘴唇被兩排大白牙咬得通紅，脖子稍稍一斜，起來了，哈密瓜袋子，足足八十幾斤終於扛到了宋一雲的右肩膀上。宋一雲右手抓著蛇皮袋的口子，左手繞過脖子抓著蛇皮袋的下角，步履緊湊地沿地埂走向大路邊。

　腳上穿著出門前母親做的千層底兒黑條紋布鞋，走起路來步子格外輕松，落地平穩，不打滑，也舒服。很快一袋子瓜就整齊地擺放在了地頭上，大是大，小是小，層次分明。

　宋一雲開心地看了幾眼，抓起袋子又飛快地往地裡走。心裡想著要是有機會一定叫上建華悄悄地吃個夠，這會子哈拉子都快流出來了。淡綠或淡黃鮮嫩的瓜肉，滲透出一滴一滴清澈可人的瓜汁，嘗上一口，準能從嘴上甜到心裡，蕩氣回腸，回味無窮。

　宋一雲想著，美滋滋地往袋子裡裝著瓜，這真是喜上眉梢。每天都有吃不夠的哈密瓜該多好呀，等回家的時候再給家裡多扛幾個，好讓家裡人也嘗嘗鮮。

　背了一會兒，隻聽到一聲:“哥，你過來！”

　宋一雲扭頭沿聲音發源地看去，可就是看不見建華的身影。只見幾片葉子輕微地搖晃了一下，一隻手伸出來向宋一雲招呼著。

　“呵呵，建華這小子又在搞什麽鬼，先過去看看再說，”宋一雲迅速靠攏過去，四下看了一下見沒人往這邊看，“噌”地一下就鑽進了瓜秧。建華手裡抱著一個體積雖小但給人感覺特結實特有內涵的哈密瓜，表皮發綠，紋理深刻明顯。

　宋一雲一看就知道建華要做什麽，正想吃呢，不管了。就直接問:“這看起來怎好像還沒有熟呀，怎還綠著呢?”

　“哥你不知道，隻有這種瓜吃起來才比其他的都甜，這種瓜是熟了，但它表面看上去似乎還在生長，你看它的紋理，凸凹手感很明顯，短小精悍，甜著呢，”建華邊說邊一錘頭下去，瓜就裂開了，瓜汁順著裂縫躺了出來。

　建華用手使勁一掰，哈密瓜就分成了兩半，建華將多的一半遞給了宋一雲說:“趕緊吃，順便休息一下，他們先乾著，我們吃飽了再乾。”

　還沒說完就見宋一雲已經開始嘻流了，咂吧著嘴沒命地吃著，就跟好多天沒吃飯的“霧都孤兒”一樣被主人施舍了幾塊光骨頭，還死命費勁地撕咬著這頓美食佳肴。

　真甜呐！真好吃！

　不到一分鍾，一個哈密瓜就這樣被兩個家夥報銷了。不知道吃飽了沒有，每人打了個飽嗝，會意地笑了一下，建華探出頭去看四下依然沒有人就兔子出洞一樣鑽了出去，宋一雲也緊跟著跑了出來。

　繼續背瓜。

　吃了點兒東西，身上頓時有了勁兒。哥倆健步如飛，眼瞅著大路邊上的哈密瓜慢慢堆成了一座小山。

　這時候，女生們也剪完了所有的瓜，開始分堆和男生們一起往外背，基本上兩三個人一塊地，宋一雲、建華、霞子自然聚到了一起，李夢、賴老、胖妞一起，老張和楊玉鳳一起。

　中午時分，其他六個人幫著老張和楊玉鳳背完最後一塊地時，“那個誰”也正好趕了過來。笑吟吟地問都背完了吧，宋一雲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都背完了，“那個誰”又說你們在原地休息一下，午飯一會兒就送到。

　宋一雲和建華、李夢他們幾個一起坐在樹蔭下面的瓜堆跟前乘涼。

　已經好長時間沒有乾過如此重的體力活了，宋一雲左手輕輕撥開右肩膀的襯衣，露出一大片血紅發紫的肌肉，上面已經蹭掉了幾塊薄薄的皮，但仍然不依不舍地粘連在身上，稍微一碰，隻覺得有些痛癢。宋一雲坐著沒事，就用力轉過頭，眼睛吃力地配合著左手和右手將快要掉落的皮慢慢地撕扯下來，撕到疼痛之處，嘴裡倒吸一口冷氣，咬牙用指甲硬是給掐了下來。

　看來明天得在肩膀上墊上一塊棉花來上班了，十塊錢一件的淡藍色襯衣隻是起個裝飾作用，根本無法阻擋石頭一般生硬的哈密瓜頂著粗糙的蛇皮袋子在肩膀磨來蹭去。

　建華看到笑嘻嘻地說:“哥，這個算啥?好戲還在後頭呢，這樣的日子可能還得熬一個月，等這兒的瓜都摘完了，我們就可以換個地方，換個工作嘍！”

　“我怕我這體力熬不了多長時間啊，就我這體格，身單力薄的，恐怕還會拖大家後退！”宋一雲慢慢系好襯衣歎了一口氣說。

　“哎呀，沒事兒的，我們這好多人嘞，乾不動就稍微休息一會兒，過幾天你就適應了，肩膀上磨出老繭，扛的時候就不那麽費事了。”李夢盤腿坐著，手裡拿著一根草苗子隨意地掃打著地面歪著頭看著宋一雲說。

　“就是，不過這些活比起我們以前乾的就輕松多了，我們以前乾活有時候都是沒日沒夜地勞作，躺在哈密瓜上都能美美地睡上一覺，那個累吆……”賴老邊歎邊將一個哈密瓜把子順手扔到了胖妞的頭上，胖妞此時正跟霞子和楊玉鳳說笑，冷不丁被賴老襲擊了一下，轉過頭虎著臉嚷道:“賴老，你是不是不想混了，”話沒有說完就又抓起剛才的哈密瓜把子朝賴老打去。

　偏了，沒打著。

　“哈哈，沒打著，”賴老再一次抓起剛才的把子“嗖”地一下，很準確地打到了胖妞的脖子上。這下胖妞惱了，一下子就從地上站了起來，兩手“啪啪”一拍屁股上的塵土，無盡的灰塵頓時四散開來，尤其霞子和楊玉鳳趕緊撤離現場，重新挪了一個位置。

　沉重的腳步帶著呼呼風聲，賴老見架勢不對，也是立即翻起來就跑，兩個人你追我趕，穿梭在幾個人和哈密瓜之間，胖妞折下楊樹上的一根枝條，極具挑戰性的向賴老叫囂，嘴裡還直嚷嚷:“賴老，敢欺負到姑奶奶頭上來了，啊，你給我站住，”“我就不站，你抓我呀，哈哈。”

　胖妞沒跑幾圈就開始氣喘籲籲了，左手叉著腰，右手拿著樹枝指著賴老上氣不接下氣地叫罵，賴老扮著個鬼臉向胖妞示威。

　“賴老，你個大豬頭，有本事到姑奶奶跟前來，啊！”

　“就不去，偏不去，看你能把老子怎麽著，哈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