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娣在德國無線電台找了個事,做國語新聞報告員,每天晚上拿著一盞小油燈,在燈火管制的街道上走去上工。玫瑰紅的燈罩上累累的都是顆粒,免得玻璃滑,容易失手打碎,但是淪陷後馬路失修,許多坑穴水潭子,黑暗中有時候一腳踹進去,燈還是砸了,摸黑回來,搖搖頭隻說一聲“喝!”旗袍上罩一件藏青\大棉袍代替大衣,是她的夜行衣,防身服。她學騎車,屢次跌破了膝蓋也沒學會。以前學開車,也開得不好,波蘭籍汽車夫總坐在旁邊,等著跟她換座位。
“我不中用。二嬸裹腳還會滑雪,我就害怕,怕趺斷腿。”
有個二O年間走紅的文人湯孤\又出來辦雜I,九莉去投稿。楚娣悄悄的笑道:“二嬸那時候想逃婚,寫信給湯孤\。”
“後來怎N樣?”九莉忍不住問。“見了面沒有?”
“沒見面。不知道有沒有回信,不記得了。”又道:“湯孤\倒是很清秀的,我看見過照片。後來結了婚,把他太太也捧得不得了,作的詩講他們‘除卻離家總並頭’我們都笑死了。”
那時候常有人化名某某女士投稿。九莉猜想湯孤\收到信一定是當作無聊的讀者冒充女性,甚至於是同人跟他開玩笑,所以沒回信。
湯孤\來信說稿子裼昧耍繁閾Φ潰骸凹甘鼻腖闖圓琛!
九莉覺得不必了,但是楚娣似乎對湯孤\有點好奇,她不便反對,隻得寫了張便條去,他隨即打電話來約定時間來吃茶點。
湯孤\大概還像他當年,瘦長,穿長袍,清瘦的臉,不過頭禿了,戴著個薄黑殼子假。
他當然意會到請客是要他捧場,他又並不激賞她的文字。因此大家都沒多少話說。
九莉解釋她母親不在上海,便用下頻略指了指牆上斕囊徽糯笳掌Φ潰骸罷饈俏夷蓋住!
橢圓花金邊鏡框裡,蕊秋頭已經燙了,但還是民初的前劉海,蓬蓬直罩到眉毛上。湯孤\注視了一下,顯然印象很深。那是他的時代。
“哦,這是老太太。”他說。
九莉覺得請他來不但是多N的,地方也太逼仄,分明是個臥室,就這N一問房,又不大。一張小圓桌上擠滿了茶具,三人幾乎促膝圍坐,不大像樣。楚娣卻毫不介意,她能屈能伸,看得開。無債一身輕,有一次提起“那時候欠二嬸的錢。”
九莉笑道:“我知道。二嬸告訴我的。”
楚娣顯然很感到意外,十分不快。那是她們兩人之間的秘密。“也是為了表大爺的事籌錢,做股票,一時周轉不過來,本來預備暫時挪一挪的,”她聲音低了一低,“就蝕掉了,後來也都還了她了。我那時候還有三條弄堂沒賣掉――也都抵押過不止一次。賣了就把二嬸的錢還了她。”
“哦。二嬸到香港來的時候我也猜著是錢還了她。”
楚娣默然了一會,又道:“你那時候聽見了覺得怎N樣?”
九莉笑道:“我不覺得什N。”
她不信。“怎N會不覺得什N?”
“我想著三姑一定有個什N理由。”
楚娣頓了頓,顯然不明白,難道蕊秋沒告訴她是為了緒哥哥?
九莉因又笑道:“也是因為從前晚上在洋台上乘涼,聽三姑跟緒哥哥講話,我非常喜歡聽,覺得三個人在一起有種氣氛非常好。”
“哦?”楚娣似乎不大記得了,但是十分喜悅。默然片刻,又道:“就隻有一次,二哥哥見了面不理我――還不是聽見了緒哥哥的事――我很hurt。他剛到上海來的時候我非常幫他的忙。”
她跟著九莉叫“二哥哥”,是她唯一賞識的一個堂笱П弦島蟠猶旖虼倌棠壇隼矗諫蝦U伊爍魴∈倫鮒依鎘星遣豢考依铩I倌棠淌羌依鋦⒌模漵械懍3匪倒骸跋衷謖廡┠昵噯蘇嚳矗依鐧那且模依鋦⒌睦掀趴梢圓灰!
九莉跟她弟弟到他們那裡去過一次。九林常去,那封“家門之玷”的信就是寫給二哥哥的。他們夫婦倆住著一層樓面,兩間房相當大,冷冷清清擺著兩件敝舊的砭恪A餃碩際塹湫偷謀狽餃耍綹綹吒鱟櫻瀉燜瓢椎某ち常殍1哐劬擔壞蒙獻穌藕匏∷檔哪兄鶻牽歡┮彩淺ち常喚啃 K笄謖寫械慊怕搖爬蛞丫嫋爍鏨瘢禱按笊悖膊槐閭呱故切枰埃勻緩芫劍淅淶模淮蟾噝說納衿爬蚓醯盟嗆懿遙揮行〖彝ダ械囊恢窒財
她看過《真善美》雜I上連載的曾虛白的小說《魯男子》,裡面雲鳳與表┝蛋膊恢翹豢醇蕉危凰登宄泄S。男的被族長捉到祠堂裡去打板子,女的l了頂轎子趕去挺身相救,主角魯男子怕她會吃虧。雖然那是民初的事,宗法社會的影響至今也還在,再加上楚娣不像雲鳳與對方年齡相仿。九莉從來沒問起緒哥哥的歲數,因為三姑對這一點一定敏感。但是他進大學很晚,畢業大概有二十六七歲了,也許還不止。他是那種乾K癟棗看不出年紀的人。
二哥哥也甚至於聯想到他自己――也是小輩,楚娣對他也非常熱心幫忙。連幫忙都像是別有用心的了。他又有個有缺陷的太太。
楚娣沉默了下來,九莉也想不出話來替她排遣,便打岔道:“表大媽後來到底知道不知道表大爺死了?”
“他們沒告訴她。”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道:“表大媽跟表大爺的事,其實不能怪他。是她哥哥硬挾樗摹K帳懶頌綹綹謔櫸坷锪盜肆教熗揭埂K潛糾詞搶鍁住1澩舐枘鞘焙虻比幻徽惻N胖,都說她長得‘喜相’。他那時候就是個三姨奶奶。娶填房,別的姨奶奶都打發了,就帶著三姨奶奶去上任,是在北京任上過門的。表大媽說她做新娘子時候,‘三姨奶奶磕頭,我要還禮,兩邊攙親的硬扳住了,不讓彎腰!’”學著她悄悄說笑的口吻。“娘家早就囑咐了跟來的人。
“三姨奶奶到新房來陪大奶奶說話。北邊那房子有兩溜窗戶,上頭的一溜隻能半開,用根紅木棍子支著。天熱,大奶奶叫開窗子,剛巧旁邊沒人,就叫三姨奶奶把窗戶棍子拿來。三姨奶奶當時沒說什N,一出了新房,一路哭回去,說大奶奶把她當成傭人。大爺氣得從此不進新房。陪房都說她們小姐脾氣太好了,這時候剛過來就這樣,將來這日子怎N過?嗾使她鬧,於是大鬧了一場。也不知怎N,說是新娘子力氣大,把牆都推倒了。大概那衙門房子老,本來快塌了。”
九莉在表大媽的照相簿上看見過一張三姨奶奶的照片,晚清裝束,兩端尖削的鵝蛋臉,異常妖G苗條。
“大爺一直不理她。後來還是三姨奶奶做賢人,勸著大爺對她好了點,他們出去看戲吃館子也帶她去。這是她一輩子的黃金時代。她哥哥到北京來,打電話去,電話裝在三姨奶奶的院子裡。叫大奶奶聽電話,問‘東屋大奶奶還是西屋大奶奶?’她哥哥氣得馬上跑了去,打了大爺一個嘴巴子。
“大爺就把她送回上海去了。以後回上海來也不在家裡住。隻有一次,他病了,住在小公館裡老太太不放心,搬回來養病,叫大奶奶服侍他。回來住了幾個月,表大媽就想她能有個孩子就好了,後來對人說:‘素小姐就住在隔壁房裡,她爸爸不好意思的。’怪到素姐姐身上,素姐姐都氣死了。”
素姐姐是前頭太太生的。
“緒哥哥是三姨奶奶的丫頭生的,”楚娣說,“生了下來三姨奶奶就把她賣到外埠去了,不知道賣到哪裡去了,孩子留下來自己帶,所以緒哥哥恨她。
“表大媽還跟她好得很。現在她還常來,來了就住在表大媽那裡,頭禿了,戴個薄片子假頭殼子。頭一禿大爺就不理她了。緒哥哥還對他爸爸哭。他叫她媽,還以為他是她生的。大爺對他說:‘你不要傻。你不是她養的。’他這才知道了。
“她隔些時就到上海來一趟,從來見不到大爺。表大媽反正是,給她幾聲‘太太太太’一叫,就又跟她好得很,還說‘人家這時候倒霉了――’也不想想她從前跟大爺在外頭說得她多難聽:‘胖子要得很哩!’
“來了就住在他們家亭子間裡,緒哥哥都恨死了!表大媽就是這種地方叫人寒心。我們跟大爺打官司,她就嚇死了,不知道有多為難,怕得罪了人,說:‘可惜了兒的,一門好親戚。’”
九莉詫異道:“她這N說?”
楚娣把頭一摔。“可不是?她們這些人是這樣說:‘有這N一門好親戚走走’,看得很重。表大爺出了事表大媽到親戚家去挨家磕頭,還怪緒哥哥不跟著去磕頭告幫!!誰真幫了忙了?所以表大媽就是這樣。”
九莉回來了覺得上海畢竟與香港不同,簡直不看見日本兵。都說“上海也還是那樣。”
她帶回來的土布花紅柳綠,也敢穿出去了,都做了旗袍與簡化的西式衫裙,像把一幅名畫穿在身上,森森然快樂非凡,不大管別人的反應。
“現在沒電影看了,”楚娣然笑著說。“我就喜歡那些喜劇,說話俏皮好玩。”
尤其是羅莎琳・若素演的職業女性,跟她更接近些,九莉想。比比說:“這些人說話是真像這樣的。”她也相信。是他們的文化傳統,所以差不多都會說兩句。高級的打情罵俏,與上海人所謂“吃豆腐”又有點不同,“吃豆腐”隻吃瘋瘋傻傻的“十三點”女人的豆腐,帶輕藐的成份。
楚娣又笑道:“在辦公室裡跟焦利說話就好玩。”
焦利跟她兩個人一間房,是個混血兒,瘦長蒼白,黑頭。九莉看見過他,有點眼熟。九林如果順理成章的長大,一切如願,大概就是這樣,自己開車,結婚很早,有職業,沒有前途――雜種人在洋行裡的地位與楚娣相等,又都不是科技人才,兩人都已經升得碰了頂了,薪水就一個獨身的女性來說,是高薪了。
“那時候緒哥哥跟我不好,我常常在辦公室很晚才回來,跟焦利。我也害怕。”她笑容未斂,末句突然聲音一低,滯重起來,顯然是說強Α
九莉也有點知道下了班的辦公室的空寂,入夜的營業區大廈的荒涼。但是怎N會想到這相當年青漂亮的同事會強λ疵庥械閌谷撕τ胄乃帷
楚娣默然片刻,又道:“緒哥哥就是跟維嫂嫂好這一點,我實在生氣。”
九莉愕然輕聲道:“跟維嫂嫂好?”竺家二房的維嫂嫂是個美人,維哥哥跟她倒也是一對,有好幾個孩子了。她尖下頻,一張“俏龐兒”,額上有個小花尖,頰上橙紅的脂更襯出一雙杏仁眼又黑又亮。隻是太矮了些,一向是個洋火盒式身材。慣常仿照南美歌星卡門麥軟妲頭頂上戴一朵粉荷色大絹花,更容光照人。九莉小時候喜歡他們家的純姐姐蘊姐姐,其實長得都不及她,但是不喜歡她,也許因為她一口常熟官話特別刺耳,稱婆婆為“娘”,念去聲,聽著覺得這人假。
緒哥哥看他不出,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九莉十分反感,覺得他太對不起三姑了。也是楚娣給了他自信心,所以有這膽子偷香竊玉,左右逢源起來。竺家這幾房的子弟都照流行的風氣晚婚,隻有維哥哥一個人娶了親,也是因為他不老實,一二十歲的人就玩舞女,隻好早點給他娶少奶奶,而且要娶個漂亮的,好讓他收心。到內地物色了一個江南佳麗,也是他們親戚,家裡既守舊又沒錢,應當會過日子。竺家自己到了絲字輩,錢也已經給上一代用得差不多了,尤其他們二房人多,更拮據,但是他婚後也不短出去玩。維嫂嫂要報,其實緒哥哥是最合邏輯的人選,嫡堂小叔,接近的機會多,又貌不驚人,不會引人注意,而且相處的年數多了,知道他謹慎,守口如瓶絕對可靠。處在她的地位,當然安全第一。在他這方面,想必早就羨慕她了。他又不像維哥哥大少爺脾氣,她也許有人國士之感。
九莉這時候回想起來,緒哥哥提起“嫂嫂”的時候,這兩個字也特別輕柔,像他口中的爸爸一樣。當然是向楚娣說的,奇怪的是聲調裡毫無心虛的犯罪感。是那時候還沒真怎N樣,還是楚娣那時候還不知道?還是知道了他也仍舊坦然?
他想必也是借此擺脫楚娣。維嫂嫂顯然也知道楚娣的事,她叫起“表姑”來聲音格外難聽,十分敵意。
“緒哥哥臨走,我跟他講開了,還是感情很好的朋友。不講開,心裡總是不好受。”
九莉雖然不平,也明白她是因為他們的事後來變醜惡了,她要它有始有終,還是個美好的東西,不然在回憶裡受不了。
楚娣又笑道:“他現在結婚了,也是他們家的老親,一個三小姐。”她也是三小姐,彷覺得這數目的巧合有命運性。“嬌小玲,是個嬌小姐,慣得不得了,處處要他照應她。現在他在天津做事,跟著丈母娘過,丈母娘也把他慣得不得了。”
沉默了一會,楚娣又低聲道:“他喜歡你。”似乎不經意的隨口說了聲。
九莉詫異到極點。喜歡她什N?除非是羨慕她高?還是由於一種同情,因為他們都是在父母的陰影的籠罩下長大的?從來沒誰喜歡過她,她當然想知道他是什N時候說的,怎N會說的,但是三姑說這話一定也已經付出了相當的代價,她不能再問了,惟有詫笑。
她不喜歡他,倒不光是為了維嫂嫂。她太不母性,不能領略他那種苦兒流浪兒的楚楚可憐。也許有些地方他又與她太相近,她不喜歡像她的人,尤其是男人。
她讀中學的時候興紀念冊,人人有一本,到處找人寫,不願寫的就寫個“為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訓人家一句。她叫緒哥哥在她那本上畫張畫。他跟五爸爸學過國畫,但是她說:“隨便畫什N,除了國畫。”她小時候家裡請的老師有一個會畫國畫,教她“隻用赭色與花青兩個色。”她心裡想“那不是半瞎了嗎?”學了兩天就沒學下去。她對色彩永遠感到渴。
她隻記得對他說過這N句話,他更從來不跟她說話,當時笑著接過紀念冊,隔了些時交卷,畫了個舞蹈的金美人,世紀末“新藝”派畫風,畫中人卻是鵝蛋臉兩頭尖,頭中分,緊貼在頭上,倒像他的仇人三姨奶奶。
她三姑有了職業,她又開始賺稿費之後,兩個德國房客搬走了一個,多出一間房來。蔥油餅也不吃了,老秦媽也退休了。楚娣其實會做菜,還在外國進過烹學校,不過深恐套進,“一回是情,二回是例”,就成了管家婆。但是現在也肯做兩樣簡單的菜,九莉只會煮飯,擔任買菜。這天晚上在月下去買蟹殼黃,穿著件緊窄的紫花布短旗袍,直柳柳的身子,半鬈的長。燒餅攤上的山東人不免多看了她兩眼,摸不清是什N路數。歸途明月當頭,她不禁一陣空虛。二十二歲了,寫愛情故事,但是從來沒戀愛過,給人知道不好。
有天下午此比來了。新收回的客室L形,很長。紅磚壁爐。十一月稀薄的陽光從玻璃門射進來,不夠深入,飛絮一樣迷鼇
“有人在雜I上寫了篇批評,說我好。是個汪政府的官。昨天編輯又來了封信,說他關進監牢了。”她笑著告訴比比,作為這時代的笑話。
起先女編輯文姬把那篇書評的清樣寄來給她看,文筆學魯迅學得非常像。極薄的清樣紙雪白,加上校對的大字p批,像有一種線裝書,她有點尾壞眉幕厝ァ爬虼髦票哐劬擔世籩σ謊臚該韉那逅常徊脛液齏礁啵臏艿耐敷蛛絲一樣細而不黑,無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藍衩夼郟隹瓷先ビ械愎鄭巳艘不故怯械憬膊淮笥腥爍禱啊
“其賣我還是你的表叔。”向Z告訴她。
他們本來親戚特別多,二嬸三姑在國外總是說:“不要朝那邊看!那邊那人有點像我們的親戚。”
向Z是還潮的留學生,回國後穿長袍,抽大煙,但仍舊是個美男子,希臘風的側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裡給娶的,這天沒有出現。他早已不寫東西了,現在當然更有理由w光養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發上跟兩個人說話。她第一次看見他眼睛裡輕藐的神氣,很震動。
她崇拜他,為什N不能讓他知道?等於走過的時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紀歐洲流行的戀愛一樣絕望,往往是騎士與主公的夫人之間的,形式化得連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覺得隻有無目的的愛才是真的。當然她沒對他說什N中世紀的話,但是他後來信上也說“尋求聖杯”。
他走後一煙灰盤的煙蒂,她都揀了起來,收在一b舊信封裡。
她有兩張相片,給他看,因為照相沒戴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裡照的,非常貴,所以隻印了一張。陰影裡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像阮布然特的畫。光線太暗,雜I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
“這是你的一面,”他說另一張。“這張是整個的人。”
雜I上雖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裡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臨走她順手抽開書桌抽屜,把裝滿了x蒂的信封拿給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問“打攪了你寫東西吧?”她總是搖搖頭笑笑。
他發現她吃睡工作都在這間房裡,笑道:“你還是過的學生生活。”她也隻微笑。
後來她說:“我不覺得窮是正常的。家裡窮,可以連吃b水都成了道德問題。”
“你像我年青的時候一樣。那時候我在郵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來。”
他愛過一個同鄉的“四小姐”,她要到日本留學,本來可以一塊去,“要四百塊錢――就是沒有。”他笑著說。
“我看見她這兩年的一張照片,也沒怎N改變。穿著襯衫,長F子。”他說。
他沒說她結了婚沒有,九莉也不忍問。她想大概一定早已結了婚了。
他除了講些生平的小故事,也有許多理論。她覺得理論除了能有確實證據的,往往會有“願望性質的思想”,一廂情願把事實歸納到一個框框裡。他的作風態度有點像左派,但是“不喜歡”共a黨總是陰風慘慘的,也受不了他們的紀律。在她覺得共a這觀念其實也沒有什N,近代思想的趨勢本來是人人應當有飯吃,有些事上,如教育,更是有多大胃口就拿多少。不過實踐又是一回事。至於紀律,全部自由二父給別人,勢必久假而不歸。
“和平運動”的理論不便太實際,也隻好講拗理。他理想化中國農村,她覺得不過是懷舊,也都不去注意聽他。但是每天晚上他走後她累得發抖,整個的人淘虛了一樣,坐在三姑房裡俯身向著小電爐,抱著胳膊望著紅紅的火。楚娣也不大說話,像大禍臨頭一樣,說話也悄聲,彷佛家裡有病人。
九莉從來不留人吃飯,因為要她三姑做菜。但是以作坐到七八點鍾,不留吃晚飯,也成了一件窘事。再加上對楚娣的窘,兩下夾攻實在受不了,她想秘密出門旅行一次,打破這惡性循環。但是她有個老同學到常州去做女教員,在火車站上似乎被日本兵打了個嘴巴子――她始終沒說出口來。總是現在不是旅行的時候,而且也沒這閑錢。
有天晚上他臨走,她站起來送他出去,他迕鵒搜痰伲職叢謁直凵閑Φ潰骸把劬的玫羲貌緩茫俊
她笑著摘下眼鏡。他一吻她,一陣強有力的痙攣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覺到他袖子裡的手臂很粗。
九莉想道:“這個人是真愛我的。”但是一b方方舌尖立刻伸到他嘴唇裡,一個乾燥的軟木塞,因為話說多了口乾。他馬上覺得她的反感,也就微笑著放了手。
隔了一天他在外面吃了晚飯來,有人請客。她泡了茶擱在他面前的時候聞得見酒氣。談了一會,他坐到她旁邊來。
“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昏黃的燈下,她在沙發靠背上別過頭來微笑望著他。“你喝醉了。”
“我醉了也隻有覺得好的東西更好,憎惡的更憎惡。”他拿著她的手翻過來看掌心的紋路,再看另一隻手,笑道:“這樣無聊,看起手相來了。”又道:“我們永遠在一起好嗎?”
“你太太呢?”
他有沒有略頓一頓?“我可以離婚。”
那該要多少錢?
“我現在不想結婚。過幾年我會去找你。”她不便說等戰後,他逃亡到邊遠的小城的時候,她會乾山萬水的找了去,在昏黃的油燈影裡重逢。
他微笑著沒作聲。
講起在看守所裡托看守替他買雜I,看她新寫的東西,他笑道:“我對看守宣傳,所以這看守也對我很好。”又道:“你這名字脂粉氣很重,也不像筆名,我想著不知道是不是男人化名。如果是男人,也要去找他,所有能發生的關S都要發生。”
臨走的時候他把她攔在門邊,一b手臂撐在門上,孜孜的微笑著久久望著她。他正面比較橫寬,有點女人氣,而且是個市井的潑辣的女人。她不去看他,水遠山遙的微笑望到幾千裡外,也許還是那邊城燈下。
他終於隻說了聲“你眉毛很高。”
他走後,她帶笑告訴楚娣:“邵之雍說‘我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說他可以離婚。”那N許多點單獨相對,實在需要有個交代。她不喜歡告訴人,除非有必要,對比比就什N也沒說。從前跟比比幾乎無話不談,在香港也還給楚娣寫過長信。但是自從寫東西,覺得無論說什N都有人懂,即使不懂,她也有一種信心,總會有人懂。曾經滄海難為水,更嫌自己說話言不達意,什N都不願告訴人了。每次破例, 也從來得不到滿足與安慰,過後總是懊悔。
當下楚娣聽了笑道:“我一直想知道人家求婚怎N說。有一次緒哥哥說:‘你怎N沒結婚?’那時候躺在床上,我沒聽清楚,以為他說‘你怎N不跟我結婚?’我說‘你沒跟我說。’”轉述的幾句對白全用英文,聲口輕快,仿是好萊塢喜劇的俏皮話,但是下一句顯然是自覺的反:“他說‘不是,我是說你怎N沒結婚。’”
九莉替他們倆窘死了,但是三姑似乎並不怎N介意,緒哥哥也被他硬挺過去了。
輕過了,楚娣又道:“當然你知道,在婚姻上你跟他情形不同。”
“我知道。”
次日之雍沒來。一兩個星期後,楚娣S道:“邵之雍好些天沒來了。”
九莉笑道:“。”
馬路上兩行洋梧桐剛抽出葉子來,每一棵高擎著一隻嫩綠點子的碗。春寒,冷得有些濕膩。她在路上走,心情非常輕快。一件事圓滿結束了――她希望,也有點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