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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團圓》8
從這時候起,直到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有大半年的工夫,她內心有一種混亂,上面一層白蠟封住了它,是表面上的平靜安全感。這段時間內發生的事,總當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從別方面證明不可能是上一年還是下一年。這一年內一件事也不記得,可以稱為失落的一年。

 一片空白中,有之雍在看報,下午的陽光照進來,她在畫張速寫,畫他在看波資坦會議的報導。

 “二次大戰要完了。”他抬起頭來安靜的說。

 “喲,”她笑著低聲呻吟了一下。“希望它永遠打下去。”

 之雍沉下臉來道:“死這N許多人,要它永遠打下去?”

 九莉依舊輕聲笑道:“我不過因為要跟你在一起。”

 他面色才緩和了下來。

 她不覺得良心上過不去。她整個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戰內,大戰像是個固定的東西,頑山惡水,也仍舊構成了她的地平線。人都怕有巨變,怎N會不想它繼續存在?她的願望又有什N相乾?那時候那樣著急,怕他們打起來,不也還是打起來了?如果她是他們的選民,又還彷是“匹夫有責”,應當有點責任h。

 德國投降前的春天,一場春雪後,夏赫特買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結了冰的台階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階上哭了起來。

 楚娣幫他變賣衣物,又借錢給他回國。有一件“午夜藍”大衣,沒穿過兩次,那呢子質地是現在買不到的。九莉替之雍買了下來,不知道預備他什N時候穿。她剛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戰後他要逃亡,事到臨頭反而糊塗起來,也是因為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經睡了,被炮竹聲吵醒了,聽見楚娣說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報紙寄來的最後兩天還有篇東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個無根無葉的蓮花,黑暗中的一盞明燈……”

 兩星期後,一大早在睡夢中聽見電話鈴聲,作U字形,兩頭輕,正中奇響,在朦V中更放大了,鋼啷啷刺耳。碧綠的枝葉扎的幸運的馬蹄鐵形花圈,一bb,成串,在新涼的空氣中流過。

 她終於醒了,跑去接電話。

 “喂,我荒木啊。……,他來了。我陪你去看他。現在就去吧?”

 偏偏前兩天剛燙了頭,最難看的時期,又短又倔強,無法可想。

 半小時後荒木就來了。因為避免合坐一輛三輪車,叫了兩部人力車,路又遠,奇慢。路上看見兩個人抱頭角力,與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馬路上汽車少,偶然有一卡車一卡車的日本兵,運去集中起來。這兩個人剃光頭,卻留著兩三撮頭,扎成馬尾式,小辮子似的翹著,夾在三輪與塌車自行車之間,互扭著邊鬥邊走,正像兩條牛,牛角絆在一起鎖住了。身上隻穿著汗衫,黃卡其F,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種日式表演,因為末日感的日僑與日本兵大概現在肯花錢,被挑動了鄉情,也許會多給。

 還有個人跟在後面搖動一b竹筒,用筒中的灑豆打拍子。二人應聲扯一個架式,又換一個架式,始終納著頭。下一個紅綠燈前,兩部人力車相並,她想問荒木,但是沒開口。忽然有許多話彷都不便說了。

 人力車拉到虹口已經十點半左右,停在橫街上一排住宅門口。辶澹桓齙湫偷娜氈九死純牛。┲ú劑廊梗《斕傲撤郯字臁;哪居腖擦思婦浠埃爬蚋煌ィ下ァ2皇僑帳椒課藎囈晃史浚捍喲采獻鵠礎K親氈頸吹模煸釉詒坷錚蔡炅斯饌罰懿緩靡饉嫉拇魃弦歡タㄆ洳即偽忝薄T詿仙順〔。萘艘蝗Α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繼續談著,輕聲笑道:“本來看情形還可以在那邊開創個局面,撐一個時期再說,後來不對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這種情形,越是量的像平常一樣。

 談了一會,之雍忽然笑道:“還是愛人,不是太太。”

 她也隻當是美的話一樣,隻笑笑。

 之雍悄聲道:“投降以後那些日本高級軍官,跟他們說話,都像是心裡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動。這間房隻有兩扇百葉門通洋台,沒有窗戶,光線很暗,這時候忽然黑洞洞的,是個中國舊式平房,窗紙上有花窗械暮諫粲啊

 “……兵船上非常大的統艙,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場面,她聽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輕聲問。

 他略搖了搖頭。“我有個小同鄉,從前他們家接濟過我,送我進中學,前幾年我也幫過他們錢,幫了很多。我可以住在他們家,在鄉下。”

 也許還是這樣最妥當,本鄉本土,不是外路人引人注意。日本美軍琢斕模觴N能去,自投羅網,是她糊塗了。

 “你想這樣要有多久?”她輕聲說。

 他忖了一忖。“四年。”

 她又覺得身在那小小的暗間裡,窗紙上有窗性乒車暮諫粲啊J且蛭衩氐奈蠢戳ィ奔浯蟯耍

 “你不要緊的。”他說,眼睛裡現出他那種輕蔑的神氣。

 她想問他可需要錢,但是沒說。船一通她母親就要回來了,要還錢。信一通,已經來信催她回香港讀完大學。校方曾經口頭上答應送她到牛津做研究生,如果一直能維持那成績的話。

 但是她想現在年紀大了幾歲,再走這條遠兜遠轉的路,怕定不下心來。現在再去申請她從前那獎學金,也都已經來不及了――就快開學了。自費出國錢又不夠。但是在本地實在無法賣文的話,也隻好去了再想辦法,至少那條路是她走過的。在香港也是先著才拿到獎學金的。

 告訴他他一定以為是離開他。她大概因為從小她母親來來去去慣了,不大當樁事。不過是錢的事。

 至於他家裡的家用,有秀男的聞先生負擔。秀男不是已經為他犧牲了嗎?

 近午了,不知道這日本人家幾點吃午飯,不能讓主人為難。

 “我走了,明天再來。”她站起來拿起皮包。

 “好。”

 次日下午她買了一大盒奶油蛋糕帶去送給主人家。乘電車去,半路上忽然看見荀澹蒼誄瞪希莧嚷緄惱瀉糝諶舜災屑妨斯矗t在L圈上站在她跟前。

 寒暄後,荀逍Φ潰骸澳閬衷諡懶稅桑俏倚派夏薔浠埃骸揮邪字繳閑粗謐質欽嫻摹!

 “是嗎?”九莉心裡想。“不知道。”她隻微笑。

 怪不得他剛才一看見她,臉上的神氣那N高興,因為有機會告訴她“是我說的吧?”

 真擠。這家西點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別多,照這樣要擠成漿糊了。

 荀宄酥導罰鋈揮孟ジ羌薪嫋慫誡b腿。

 她向來反對女人打人嘴巴子,因為引人注目,E近招搖,尤其像這樣是熟人,總要稍微隔一會才側身坐著挪開,就像是不覺得。但是就在這一x那間,她震了一震,從他膝蓋上到坐老虎的滋味。

 她擔憂到了站他會一同下車,擺脫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認識路,不要被他發現了那住址。幸而他隻笑著點點頭,沒跟著下車。剛才沒什N,甚至於不過是再點醒她一下:漢奸妻,人人可戲。

 這次她一個人來,那日本主婦一開門,臉色就很不愉快。她知道日本女人見了男人卑躬屈節,對女人不大客氣,何況是中國女人,但是直覺的有點覺得是妒忌。把蛋糕交了給她,也都沒開笑臉。

 看見之雍,她也提起遇見荀澹械愕S撬彩欽庖徽鞠魯擔敲惶崞鶿鞲閡濉

 之雍跟小康小姐是在什N情形下分別的?當然昨天也就想到了。她有點怕聽。幸而他一直沒提。但是說著話,一度默然片刻的時候,他忽然沉下臉來。她知道是因為她沒問起小康。

 自從他那次承認“愛兩個人”,她就沒再問候過小康小姐。十分違心的事她也不做。他自動答應了放棄小康,她也從來不去提醒他,就像他上次離婚的事一樣,要看他的了。

 現在來不及積錢給小康受高等教育了,就此不了了之,那是也不會的。還不是所有手邊的錢全送了給她。本來還想割據一方大乾一下的,總不會剛趕上沒錢在手裡。

 她希望小康這時候勢利一點――本來不也是因為他是小地方的大人物?――但是出亡前慷慨贈金,在這樣的情形下似乎也勢利不起來。就有他也會說服自己,認為沒有。

 給人臉子看,她隻當不看見。

 “比比怎N樣了?”他終於笑問。

 九莉笑道:“在慶祝西方的路又通了。”

 之雍笑道:“唔。”

 停戰的次日比比拖她出去慶祝。在西點店敞亮的樓窗前對坐著,事實是連她也憂喜參半。

 講起他那些老同事――顯然他從荒木那裡聽到一些消息――他無可奈何的嗤笑道:“有這N呆的――!一個個坐在家裡等著人去抓。”

 又微笑道:“昨天這裡的日本女人帶我去看一b很大的櫥,意思是說如果有人來檢查,可以躲在裡面。我不會去躲在那裡,因為要是給人搜出來很窘。”

 他是這樣的,她想。最怕有失尊嚴。每次早上從她那裡出去,她本來叫他手裡提著鞋子,出去再穿。

 之雍頓了頓道:“還是穿著,不然要是你三姑忽然開了門出來,看見了很窘。”

 在過道裡走,皮鞋聲音很響,她在床上聽著,走一步心裡一緊。

 “你三姑一定知道了。”他屢次這樣猜測著。

 她也知道一定是知道了,心直往下沉,但總是擔憂的微笑答道:“不知道。”

 她送他從後門出去,路短一點,而且用不著砰上大門,那響聲楚娣不可避免的會聽見。廚房有扇門開在後洋台上。狹長的一溜洋台,鐵闌乾外一望無際,是上海的遠景,雲淡風輕,空曠的天腳下,地平線很高。洋台上橫攔著個木柵門,像個柴扉。晨風披拂中,她隻穿著件墨綠絨線背心,長齊三角F,光著腿,大腿與腰一樣粗細。

 他出去了她再把木柵門鉤上,回到房間裡去,把床邊地下蚊香盤裡的煙蒂倒掉。

 早上無法開鬧,他總是忖量一下,到時候自己會醒過來,吻她一下,扳她一b腿,讓她一b腳站在床上。

 “怎N又?”她朦V中詫異的問。

 她也不想醒過來,柑稍諫茨緩蟆T諍4系唪ぶ釷竅褚±閡謊谷巳腖

 “這裡用一種綠紗帳子,非常大,一房間都蓋滿了。”在那日本人家裡,他微笑著說。

 “晚上來炱鵠礎!

 九莉笑道:“像浮世繪上的。”她沒說這裡的主婦很有幾分姿色,一比,浮世繪上煺首擁呐伺峙值某ち誠翊蟀肟詿I粉。

 他去關百葉門。她也站了起來,跟到門邊輕聲道:“不要。你不是不舒服剛好?”

 “不相乾。已經好了。”

 她還是覺得不應當,在危難的時候住在別人家裡――而且已經這樣敵意了。

 之雍又去關另一扇百葉門。她站在那裡,望著他趿著雙布鞋的背影。

 很大的木床,但是還沒有她那N窄的臥榻舒服。也許因為這次整個的沒落色的,她需要表示在她不是這樣,所以後來蜷縮著躺在他懷裡,忽然幽幽的說了聲:“我要跟你去。”

 離得這樣近,她可以覺得他突如其來的一陣恐懼,但是他隨即從容說道:“那不是兩個人都繳了械嗎?”

 “我現在也沒有出路。”

 “那是暫時的事。”

 她心目中的鄉下是赤地千裡,像鳥瞰的照片上,光與影不知道怎N一來,凸凹顛倒,田徑都是坑道,有一人高,裡面有人幢幢來往。但是在這光禿禿的朱紅泥的大地上,就連韓媽帶去的那b洋鐵箱子都沒處可藏,除非掘個洞埋在地下。

 但是像之雍秀男他們大概有聯絡有辦法,她不懂這些。也許他去不要緊。就這樣把他交給他們了?

 “能不能到英國美國去?”她聲音極細微,但是話一出口,立即又感到他一陣強烈的恐懼。去做華工?非法入境,查出來是戰犯。她自己去了也無法謀生,沒有學位,還要拖著個他?她不過因為她母親的緣故,像海員的子女總是面海,出了事就想往海上跑。但是也知道外國苦。蕊秋因為怕她想去玩去,總是強調一般學生生活多苦。

 之雍開了百葉門之後,屋主的小女兒來請九莉過去,因為送了禮,招待吃茶,一面誦經祈禱大家平安。

 九莉想道:“剛才一定已經來過了,看見門關著,回去告訴她父母。”不禁皺眉。

 這間房有榻榻米,裝著紙門,但是男主人坐在椅子上,一個非常典型的日本軍官,胖墩墩的很結實,點頭招呼。那童化頭的小女孩子拉開紙門,捧了茶盤進來,跪著擱在榻榻米上,女主人代倒茶送了過來。上首有張條幾方桌供著佛,也有銅磬木魚,但是都不大像。男主人隨即敲敲打打起經來,女人跟著唱誦,與中土的和尚經也彷似是而非。

 破舊的淡綠漆窗校慌糯盎В魃梗淺H取Oρ糝欣噬個不完,一句也不懂,有種熱帶的異國情調,不知道怎N,隻有一個西印度群島黑人青年的小說非常像,裡面寫他中學放假回家,洋鐵皮屋頂的小木屋背山面海,烤箱一樣熱。他母親在下做他們的名菜綠W哥,備下一堆堆紅的黃的咖哩香料,焚琴煮鶴忙了一整天。

 佛事終於告一段落,九莉出來到之雍房裡,也就該回去了。

 之雍有點厭煩的笑道:“是一天到晚經。”

 她一直覺得應當問他一聲要不要用錢,但是憋著沒問。

 “你明天不要來吧。”

 “,不要路上又碰見人。”她微笑著說。

 電車到了外灘,遇見慶祝的大遊行,過不去,大家都下了車,在人叢裡擠著。她向三大公司跑馬廳擠過去,整個的南京路是蒼黑的萬頭攢動,一條馬路彎彎的直豎起來,矗立在黃昏的天空裡,蠅頭蠕蠕動著。正中扎的一座座牌樓下,一連串吉普車軍用卡車緩緩開過,一比都很小,這樣漫天遍地都是人。連炮竹聲都聽不大見,偶而“拚!”“訇!”兩聲巨響,聲音也很悶。

 一個美國空軍高坐在車頭上,人叢中許多男子跟著車扶著走,舉起手臂把手搭在他腿上。這猶裔青年顯然有點受寵若驚,船形便帽下,眼睛裡閃著喜悅的光芒,笑得長鼻子更鉤了,但也是帶窘意的笑容。他們男色比較流行,尤其在軍中。這N些東方人來摸他的大腿,不免有點心慌。九莉在幾百萬人中只看到這一張臉,他卻沒看見她,幾乎是不能想像。

 她拚命頂著人潮一步步往前蹭,自己知道泥足了,違反世界潮流,蹭蹬定了。走得冰河一樣慢,心裡想:三個頭打一個比喻,還怕我不懂?膩煩到極點。

 人聲嗡嗡,都笑嘻嘻的,女人也有,揩油的似乎沒有,連扒手都歇手了。

 回到家裡精疲力盡,也隻搖搖頭說聲“喝!”向床上一倒。

 隔了兩天,秀男晚上陪著之雍來了,約定明天一早來接他。送了秀男出去,九莉彎到楚娣房裡告訴她:“邵之雍來了。”

 楚娣到客室相見,帶笑點頭招呼,隻比平時親熱些。

 之雍敝舊的士兵製服換了西裝,瘦怯怯的還是病後的樣子,倚在水汀上笑道:“造造反又造不成。”講了點停戰後那邊混亂的情形。

 九莉去幫著備飯。楚娣悄悄的笑道:“邵之雍像要做皇帝的樣子。”

 九莉也笑了。又回到客室裡,笑道:“要不要洗個澡?下鄉去恐怕洗澡沒這N容易。”

 先找不到乾淨的大毛巾,隻拿出個擦臉的讓他將就用著,後來大毛巾又找到了,送了進去,不禁用指尖碰了碰他金色的背脊,背上皮膚緊而滑澤,簡直入水不濡,可以不用擦乾。

 他這算是第一次在這公寓裡過夜。飯後楚娣立即回房,過道裡的門全都關得鐵桶相似,彷不知道他們要怎樣一夕狂歡。九莉覺得很不是味。

 在那日本人家裡她曾經說:“我寫給你的信要是方便的話,都拿來給我。我要寫我們的事。”

 今天大概秀男從家裡帶了來。人散後之雍遞給她一大包。“你的信都在這裡了。”眼睛裡有輕蔑的神氣。

 為什N?以為她藉故索回她那些狂熱的信?

 她不由得想起箱子裡的那張婚書。

 那天之雍大概晚上有宴會,來得很早,下午兩點就說:“睡一會好不好?”一睡一兩個頭,她屢次詫笑道:“怎N還不完?”又道:“,,又要疼起來了。”

 起床像看了早場電影出來,滿街大太陽,剩下的大半天不知道怎樣打發,使人忽忽若失。

 之雍也許也有這h覺,問她有沒有筆硯,道:“去買張婚書來好不好?”

 她不喜歡這些秘密舉行結婚儀式的事,覺得是自騙自。但是比比帶她到四馬路貨店去買絨花,看見櫥窗裡有大紅龍鳳婚書,非常喜歡那條街的氣氛,便獨自出去了,乘電車到四馬路,揀裝裱與金色圖案最古色古香的買了一張,這張最大。

 之雍見了道:“怎N隻有一張?”

 九莉怔了怔道:“我不知道婚書有兩張。”

 她根本沒想到婚書需要“各執一份”。那店員也沒說。她不敢想他該作何戚想――當然認為是非正式結合,寫給女方作憑據的。舊式生意人厚道,也不去點穿她。剩下來那張不知道怎N辦。

 路遠,也不能再去買,她已經累極了。

 之雍一笑,隻得磨墨提筆寫道:“邵之雍盛九莉簽定終身,結為夫婦。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因道:“我因為你不喜歡琴,所以不能用‘琴瑟靜好。’”又笑道:“這裡隻好我的名字在你前面。”

 兩人簽了字。隻有一張,隻好由她收了起來,太大,沒處可擱,雲鵠從置揮興看衫M,隻能壓箱底,也從來沒給人看過。

 最後的這天晚上他說:“荒木想到延安去。有好些日本軍官都跑了去投奔共a黨,好繼續打下去。你見到他的時候告訴他,他還是回國去的好。日本這國家將來還是有希望的。”

 他終於講起小康小姐。

 “我臨走的時候她一直哭。她哭也很美的。那時候院子裡燈光零亂,人來人往的,她一直躺在床上哭。”又道:“她說:‘他有太太的,我怎N辦呢?’”

 原來他是跟小康小姐生離死別了來的。

 “躺在床上哭”是什N地方的床?護士宿舍的寢室裡?他可以進去?內地的事――也許他有地位,就什N地方都去得。從前西方沒有沙發的時候,不也通行在床上見客?

 她又來曲解了,因為不能正視現實。當然是他的床。他臨走當然在他房裡。躺在他床上哭。

 他沒說有沒有發生關S,其實也已經說到了邊緣上,但是她相信小康小姐是個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管才十七八歲,但是早熟,也已經在外面v練了好幾年了。內地守舊,她不會的。他所以更把她理想化了,但是九莉覺得還是他的一個痛瘡,不能問。因為這樣他當然更對小康沒把握,是真的生離死別了。

 她那張單人榻床擱在L形房間的拐角裡,白天罩著古銅色綢套子,堆著各色靠墊。從前兩個人睡並不擠,隻覺得每人多一b手臂,恨不得砍掉它。但是現在非常擠,礙手礙腳,簡直像兩棵樹砍倒了堆在一起,枝枝啞啞磕磕碰碰,不知道有多少地方扡格抵觸。

 那年夏天那N熱,靠在一起熱得受不了,但是讓開了沒一會,又自會靠上來。熱得都像煙嗆了喉嚨,但是分開一會又會回來,是盡責的螞蟻在綿延的火焰山上爬山,掉下去又爬上來。突然淡紫色的閃電照亮了房間,一亮一暗三四次。半晌,方才一陣震耳的雷聲滾了過去,歪歪斜斜輕重不勻,像要從天上跌下來。

 下大雨了,下得那N持久,一片沙沙聲,簡直是從地面上往上長,黑暗中遍地叢生著琉璃樹,微白的蓬蒿,雨的森林。

 九莉笑道:“我真高興我用不著出去。”

 之雍略頓了頓,笑道:“喂,你這自私自利也可以適可而止了吧?”

 “你回去路上不危險嗎?有沒有人跟?”她忽然想起來問。

 之雍笑了。“我天天到這裡來,這些特務早知道了。”

 她沒作聲,但是顯然動容。所以他知道她非常虛榮心,又一度擔心她會像《戰爭與和平》裡的納塔霞,忽然又愛上了別人。後來看她亦無他異,才放心她,當然更沒有顧忌了。她還能怎樣?

 其實她也並沒有想到這些,不過因為床太小嫌擠,不免有今昔之感。

 這一兩丈見方的角落裡回憶太多了,不想起來都覺得窒息。壁燈照在磚紅的窗簾上,也是紅燈影裡。

 終於有那N一天,兩人黏纏在一堆黏纏到一個地步,之雍不高興了,坐起身來抽煙,說了聲“這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

 向來人家一用大帽子壓人,她立刻起反感不理睬。他這句話也有點耳熟。薄的故事裡,男人不都是這N說?她在他背後溜下床去,沒作聲。

 他有點擔心的看了看她的臉色。

 “到樓頂上去好不好?”他說。

 去透口氣也好,這裡窒息起來了。

 樓頂洋台上從來沒有人。燈火管制下,大城市也沒有紅光反映到天上。他們像在廣場上散步,但是什N地方的廣場?什N地方也不是,四周一無所有,就是頭上一片天。

 其實這裡也有點低氣壓,但是她已經不能想像她曾經在這裡想跳樓。

 還是那幾座碉堡式的大煙囪與機器間。

 他們很少說話,說了也被風吹走了一半,聽上去總像悄然。

 在水泥闌乾邊站了一會。

 “下去吧。”他說。

 九莉悄悄的用鑰匙開門進去,知道楚娣聽見他們出去了又回來。

 回到房間裡坐下來,也還是在那影響下,輕聲說兩句不相乾的話。

 他坐了一會站起來,微笑著拉著她一b手往床前走去,兩人的手臂拉成一條直線。在黯淡的燈光裡,她忽然看見有五六個女人連頭裹在回教或是古希臘服裝裡,隻是個昏黑的剪影,一個跟著一個,走在他們前面。她知道是他從前的女人,但是恐怖中也有點什N地方使她比較安心,仿加入了人群的行列。

 小赫胥黎與十八世紀名臣兼作家吉斯特菲爾伯爵都說性的姿勢滑稽,也的確是。她終於大笑起來,笑得他似

 他笑著坐起來點上根香煙。

 “今天無論如何要搞好它。”

 他不斷的吻著她,讓她放心。

 越發荒唐可笑了,一b黃泥子有節奏的撞擊。

 “,不行的,辦不到的。”她想笑著說,但是知道說也是白說。

 泥子機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來,沒完。綁在刑具上把她往兩邊拉,兩邊有人很耐心的死命拖拉著,想硬把一個人活活扯成兩半。

 還在撞,還在拉,沒完。突然一口氣往上堵著,她差點嘔吐出來。

 他注意的看了看她的臉,彷看她斷了氣沒有。

 “剛才你眼睛裡有眼淚,”他後來輕聲說。“不知道怎N,我也不覺得抱歉。”

 他睡著了。她望著他的臉,黃黯的燈光中,是她不喜歡的正面。

 她有種茫茫無依的戚覺,像在黃昏時分出海,路不熟,又遠。

 現在在他逃亡的前夜,他睡著了,正好背對著她。

 廚房裡有一把斬肉的板刀,太沉重了。還有把切西瓜的長刀,比較伏手。對柿四竅琳慕鶘臣掛壞丁K衷謔欠ㄍ庵肆耍舷侶ヌ萃稚弦歡?蔥隳杏惺顫N辦法。

 但是她看過偵探小說,知道凶手總是打的如意算盤,永遠會有疏忽的地方,或是一個不巧,碰見了人。

 “你要為不愛你的人而死?”她對自己說。

 她看見便衣警探一行人在牆跟下押著她走。

 為他坐牢丟人出醜都不犯著。

 他好像覺得了什N,立刻翻過身來。似乎沒醒,但是她不願意跟他面對面睡,也跟著翻身。現在就是這樣擠,像罐頭裡的沙丁魚,一律朝一邊躺著。

 次日一早秀男來接他,臨時發現需要一條被單打包袱。她一時找不到乾淨的被單,他們走後方才趕著送被單下樓去,跑到大門口,他們已經走了。她站在階前怔了一會。一b黃白二色小花狗蹲坐在她前面台階上,一b小耳朵向前摺著,從這背影上也就看得出它對一切都很滿意,街道,晴明的秋天早晨。她也有同感,彷人都了,但是清空可愛。

 她轉身進去,鄰家的一個猶太小女孩坐在樓梯上唱著:“哈櫻」櫻≡倩幔≡倩幔櫻」櫻≡倩幔≡倩幔 

 之雍下鄉住在鬱家,鬱先生有事到上海來,順便帶了封長信給她,笑道:“我預備遇到檢查就吃了它。”

 九莉笑道:“這N長,真要不消化了。”

 這鬱先生倒沒有內地大少爺的習氣,一副少年老成的樣子,說話也得體,但是忍不住笑著告訴她:“秀男說那次送他下鄉,看他在火車上一路打瞌睡,笑他太辛苦了。”

 九莉聽了也隻得笑笑,想道:“是那張床太擠,想必又有點心驚肉跳的,沒睡好。”

 那次在她這裡看見楚娣一b皮包,是戰後新到的美國貨,小方塊軟塑膠拚成的,烏亮可愛。信上說:“我也想替我妻買一b的。”

 “鄉下現在連我也過不慣了。”他說。

 她一直勸他信不要寫得太長,尤其是郵寄的,危險,他總是不聽,長篇大論寫文章一樣。他太需要人,需要聽眾觀眾。

 她笑向楚娣道:“邵之雍在鄉下悶得要發神經病了。”

 楚娣皺眉道:“又何至於這樣?”

 鬱先生再來,又告訴她鄉下多一張陌生的臉就引起注意,所以又擔心起來,把他送到另一個小城去,住在他們親戚家裡。

 蕊秋終於離開了印度,但是似乎並不急於回來,取道馬來亞,又住了下來。九莉沒回香港讀完大學,說她想繼續寫作,她母親來信罵她“井底之蛙”。

 楚娣倒也不主張她讀學位。楚娣總說“出去做事另有一功”,言外之意是不犯著再下本錢,她不是這塊料,不如乾她的本行碰運氣。

 九莉口中不言,總把留學當作最後一條路,不過看英國戰後十分狼狽,覺得他們現在自顧不暇,美國她又更沒把握。

 “美國人的事難講。”楚睇總是說。

 要穩扎穩打,隻好蹲在家裡往國外投稿,也始終摸不出門路來。

 之雍化名寫了封信與一個著名的學者討論佛學,由九莉轉寄,收到回信她也代轉了去,覺得這人的態度十分謙和,不過說他的信長,“亦不能盡解。”之雍下一封信竟說他“自取其辱”,愧對她。

 九莉想道:“怎N這N脆弱?名人給讀者回信,能這樣已經不容易了。人家知道你是誰?知道了還許不理你。他太不耐寂寞:心智在崩潰。”

 她突然覺得一定要看見他家裡的人,忽然此外沒有親人了。

 她去看秀男。他們家還是那樣,想必是那位聞先生代為維持。秀男婚後也還是住在這裡替他們管家。九莉甚至於都沒給她道過喜。

 秀男含笑招呼,但是顯然感到意外。

 “我看他信上非常著急,沒耐心。”九莉說著流下淚來。不知道怎N,她從來沒對之雍流過淚。

 秀男默然片刻,方道:“沒耐心起來沒耐心,耐心起來倒也非常耐心的呀。”

 九莉不作聲:心裡想也許是要像她這樣的女人才真了解她愛的人。影星埃洛弗林有句名“男女最好言語不通。”也是有點道理。

 九莉略坐了坐就走了,回來告訴楚娣“到邵之雍家裡去了一趟”,見楚娣梢梢有點變色,還不知道為什N,再也沒想到楚娣是以為她受不了寂寞,想去跟他去了。

 快兩年了。戰後金子不值錢,她母親再不回來,隻怕都不夠還錢了,管過得省,什N留學早已休想。除了打不出一條路來的苦悶,她老在家裡不見人,也很安心。

 “你倒心定。”楚娣說過不止一次了。

 鬱先生又到上海來了。提起之雍,她竟又流下淚來。

 鬱先生輕聲道:“想念得很嗎?可以去看他一次。”

 她淡笑著搖搖頭。

 談到別處去了。再提起他的時候,鬱先生忽然不經意似的說:“聽他說話,倒是想小康的時候多。”

 九莉低聲帶笑“哦”了一聲,沒說什N。

 她從來沒問小康小姐有沒有消息。

 但是她要當面問之雍到底預備怎樣。這不確定,忽然一刻也不能再忍耐下去了。寫信沒用,他現在總是玄乎其玄的。

 楚娣不讚成她去,但是當然也不攔阻,隻主張她照她自己從前摸黑上電台的夜行衣防身服,做一件藍布大棉袍路上穿,特別加厚。九莉當然揀最鮮明刺目的,那種翠藍的藍布。

 鬱先生年底回家,帶她一同走,過了年送她到那小城去。

 臨行楚娣道:“給人賣掉了我都不知道。”

 九莉笑道:“我一到就寫張明信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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