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言卻並不慌張，沉穩道:“敝國深受天朝福庇，忠悃無M，臣民仰瞻，從未與鬱久閭有過任何接觸，此等離間之語，定是那些陰鷙小人心懷妒意，造謠中傷，意圖惑蠱主上，皇帝陛下與諸位王爺焯明秋毫，必能還敝國一個公道！”

　一番話綿裡藏針，兩句肯定之語，倒讓人挑不出錯來。皇甫澤哪裡有什麽證據可拿?隻得訕訕收了口。軒帝瞟他一眼，重重哼一聲，向白言道:“貴使言重了。”

　又掃了一遍座下眾人，無人敢與之對視，皆低頭不語。軒帝略帶怒氣:“為臣者，若敵友不辨，殆誤視聽，惑主擾政，其罪無赦！若結黨營私，包藏禍心，背家叛國，則天神共誅！朕話隻止此，眾卿家捫心自勉。”

　這話卻說得極重，既斥責了皇甫澤，又安撫了白言，同時又有警告在內。那些不明就裡的隻得暗悔觸了霉頭，白白被教訓一翻，也不由心中惴惴。都在自行盤算的時候，又一個聲音道:“父皇教訓得極是。隻是兒臣愚鈍，還有兩點不甚明白。”是皇甫洛的聲音，眾人頓時凝神細聽。

　軒帝道:“你且說。”

　皇甫洛道:“各國貢奉早有定數，雖說也有不齊整的，但都相差不大。此次龜茲貢奉短少，並無前例，說是天力難為，若其余諸王看了，亦頂個名由私下除扣，久而久之天朝威嚴何在?此是其一。其二，蘇尼王執政數十年，把握要塞，收取往來商稅，西域諸國皆有微語，若此次含混而過，必會激起諸國共憤，對天朝與龜茲影響皆是不利。僅此兩點，望父皇明示！”

　幾句話扼中要點，白言也無話可說。軒帝看了白言一眼，忽向皇甫渲道:“太子以為呢?”

　親王席首座的皇甫渲緩緩起身回道:“西域受災，確有確證，且不止殃及龜茲，兒臣以為，不若減免諸國貢奉，以示我朝恩德，行無偏頗。”

　軒帝輕輕哼了一聲，皇甫渲臉色黯然，默默坐回席中。皇甫澤與皇甫浩對視一眼，都有輕慢之色。軒帝道:“洛王既有疑念，可有想過對策?”

　皇甫洛恭謹道:“兒臣想，卻不一定要如數貢奉，龜茲樂蜚譽天下，此次白貴使帶來朝的樂師便有數十人，不若留在宮中，編入禦樂班，足以低短缺之疵了。”

　軒帝點頭道:“甚好，不知貴使意下如何?”

　白言臉色陡然一白，正要回絕，旁邊那人拉了拉自己衣袂，隻好強壓著怒氣回道:“陛下英明！白言感激不盡！”

　天下都知龜茲人最擅音律，但凡一個王庭能請到一兩個龜茲樂師伴樂或教授，已經是十分得意了。而如今皇甫洛的提議，一下將龜茲國內頂尖的音律高手收入天朝，不知又引起多少人豔羨。

　皇甫浩這才悠悠道:“父皇，龜茲樂師早就候在殿下了，不如請上殿來吧?”

　軒帝應允，早有典儀傳令出去，須臾便有一行著紅摸額，白色襖裙，紅布褲的樂師舞者魚貫而入。除舞者六人外，其余手中都持有樂器，或貝或鼓，或篦篥或方響，抬到朱台下一字排好，眾人禮畢，笙樂始響，別是另一番宮商。

　心瑤不由大驚，原來龜茲樂師所奏正是晴兮的舞曲《扶風》，竟有如此之巧的事。

　朱台上異域姑娘步履行雲，身或流水，袖袂帶起音角浮動，翩柔輕快的舞姿與音曲配合得天衣無縫，這首大氣恢宏的曲子被她們演繹出來就有了些別樣的味道。殿中諸人不由看得暗服，心想便是卸樂班也未必有此舞技。

　心瑤卻無心欣賞，不露痕跡退出大殿，出了西華門急急往文德宮趕去。在省閣拐角的地方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卻是十三。

　“你怎麽在這裡?”兩人同時出聲，心瑤一笑:“我來自然是找晴兮的，你呢?”十三吱唔道:“父皇叫我跟大司樂傳個話。”

　心瑤奇道:“什麽話還要你來傳?”見他面上發窘，亦不再問:“你先回去吧，我還有要事。”

　十三如獲大赦般一陣風去了，心瑤不作他想，只見文德宮內紅妝靜影熱鬧非凡。心瑤四處看了看，晴兮已換了妝，正蹙眉坐於短榻上，見她進來，勉強一笑。

　心瑤道:“你知道了?”晴兮點頭，愁容不展:“這可如何是好?我沒有告訴其它人，免得陣腳大亂。”

　心瑤問:“大司樂知道麽?”晴兮點頭，心瑤道:“讓我見見他。”

　轉入偏閣，一個幘帶束發的瘦衣男子正在調試樂器音色，晴兮道:“大司樂。”

　林重聞聲抬起頭來，心瑤暗暗稱奇，原以為她常說的大司樂是位耄耋老者，卻不想如此年輕，想來必有過人之處。

　林重起身道:“晴兮?你怎麽還在這裡?這位是?”晴兮道:“這是宋心瑤姑娘。”

　二人互道一禮，林重道:“不知小姐芳駕到此有何貴乾?”晴兮微微一笑:“她原是我極好的姐妹，你不用如此拘禮。”心瑤淺笑:“隻一言，稍後卸樂班的表演，只需我和晴兮二人。”

　林重詫異道:“如今我們已落下乘，難道小姐有另有良計?”複又搖頭:“便是選擇新曲，已來不及…”

　心瑤點頭:“扶風之曲斷不能再用，否則隻能自取其敗，所以…”環視一周，見閣中數組的樂器眾多，也無暇多想，順手抄起一支琵琶，彈出一段曲子，其余二人均是心中一亮，齊聲道:“立威！”

　龜茲舞者已受賞辭退，軒帝龍顏大悅，又著曲儀宣卸樂班眾人。皇甫藍雨焦急的望著偏門，忽見十三悄悄溜入席中，給她打了個眼色，心氣微松。但又隱隱發愁，不知她們要如何應對。

　蘭貴妃覺出她的異樣，問道:“雨兒有事?”皇甫藍雨忙提了個笑顏，埋頭在貴妃懷中撒嬌:“並沒有什麽事，隻是見十三哥隻盯著人家姑娘瞧，覺得好笑罷了。”

　皇后瞥見，笑道:“定是作了什麽怪，又拿你十三哥作幌子呢。”眾妃嬪均附和而笑，藍雨臉上訕訕，貴妃道:“好歹你今天也安靜些吧。”

　藍雨正欲說話，卻見晴兮青絲如瀑垂肩，一襲火色湘紗裙，襯得肌膚M霜賽雪，一雙赤足施施然走進殿來。此情此景教人見了莫不道是九重天上的仙人，誤入凡間。

　殿中眾人俱是驚豔，晴兮向軒帝遙遙一拜，垂袖立於朱台之上，久久未見動靜。

　眾人正奇怪，忽然聽得一陣微微的琴聲，像從地底升起的擊罄之音，渺渺如舟泛靜濤，灑然於物我兩化。那琴音忽得一振，猛然急轉而上，眾人一個激靈，又似是眼前萬騎馳騁，冰戈玄甲，肅穆蕭殺。

　晴兮長袖猝動，卻像舞於廣袤天地之間，揮灑自如。

　琴音一轉，鏗鏹如錘，天地間黃塵飛揚，金鼓齊作，晴兮面不改色，唇角反逸出一絲冷笑，防若親臨戰場，折腰舒姿，分毫不費力氣。

　音調更上一層，欲裂金石，戰馬悲鳴，萬眾博殺，寸寸染血。

　晴兮面色冷然，舞姿間多了幾分金戈之氣，羅袖如劍，凜冽風生。

　眾人心中發顫，竟想逃離這悲壯的琴場，腳下卻提不起半分力氣。

　正在這時，琴音又高一階，徑透雲天，險極致絕，驚心動魄，原是城池已破，婦孺殘號。血染征袍的將軍頎立城牆，持劍在手，面色慘然，終是一戰功成，眼前卻是萬骨俱枯。

　少數心力不敵之人臉上血色褪盡，正在大駭間，琴音忽得生生收住，余音兀自嫋嫋，隨晴兮緩緩落下的紅袖漸漸淡去，殿中寂然。

　少頃，一聲擊掌驚醒了濁世沉醉，藏身於屏風後撫琴的心瑤聞聲望去，皇甫凌長身立於席間，目光卻像穿透了面前這層薄薄的絹紗，直直看到她心裡。

　心中一跳，竟覺臉上有些灼熱的溫度，也隻有他身臨這樣的琴音中能絕世獨清。不知那漠北的戰場又是怎樣的壯烈景象。

　隻聽軒帝沉緩的聲音道:“眾卿以為，這琴這舞當如何評論?”

　皇甫凌讚道:“琴心劍膽！”他本話不多，況且久居軍營，說出的話也帶著剛毅果斷的意味，聽到眾人耳中便如揮劍之令一般，不敢迥議，亦不敢阿諛。

　一時殿中靜極，良久，才另一個清潤的聲音道:“步履驚鴻，姿比遊龍。”正是太子皇甫渲。

　晴兮聞言抬眸望去，恰好皇甫渲也在看她，視線交集，晴兮心中微跳，不敢與他正視，斂了眸光，卻有兩片紅雲飛上玉腮，更添妍麗。

　他兄弟二人一個評琴，一個論舞，其余諸人便覺得隻有這詞句才配得上這琴這舞，也隻有這琴這舞才能合出句中之意。軒帝看了看下首的白言，道:“貴使以為呢?”

　白言勉強提氣道:“無論琴技或是舞技，均博而精深，敝國不及其一。”

　軒帝沉吟半響:“琴師何在?”

　心瑤暗叫要糟，她與皇甫藍雨都忘記囑咐晴兮為此事保密，不想在這裡失算了。

　隻聽晴兮道:“回皇上，撫琴者並不是卸樂班琴師，而是紀太傅的義女，宋心瑤姑娘。”

　軒帝動容頷首:“宣上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