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宮中並無寒食宮宴,不過正逢龜茲國兩年一貢,軒帝下旨宴饗龜茲使者,以示天朝恩德。故而宮宴設在離禦花園最近的清鑾殿,平日亦是軒帝面見各國使者的居所。
數十隻四指寬圓的金燭照得通殿明亮,恍如白晝。宮人來往穿梭不絕,殿中一處尺高的朱台兩邊,卻是整整齊齊的墩席,眾人盤膝而坐。仕官貴胄,王侯將相言談甚歡,倒是一派同寅恭和,禮賢友睦的融洽模樣。
心瑤與紀夫人一同進宮,自進延安門起就低眉斂目,有心晦跡。但因著紀太傅的關系,紀夫人自然少不了一翻場面上的虛與委蛇,這一來心瑤反而落入眾人眼中。
甫入了席,方在墊上坐下,便聽得黃門報道:“洛王爺,王妃到!”
心瑤微震,抬眼望去,皇甫洛雙目含笑,正攜了一個面容柔麗的宮裝女子緩緩走進殿中。早有一幫朝臣起身擁過去山呼問安。
眼前的畫面又與記憶重疊,那雙璧人緊握的十指卻像齒輪般碾過她的心底,過往之處鮮血汩汩。恍惚了好一陣才聽到紀夫人的聲音,“心瑤,見過王妃。”
心瑤心中苦笑,似乎每次都要別人提醒她才能回過神來,微微斂裾:“見過王妃。”
洛王妃有江南女子的溫婉嬌柔,連聲音都帶著甜糯的味道,她拉了心瑤的手,細細看了看,軟聲道:“紀夫人真是好福氣,竟得了個這麽出眾的女兒。”又向心瑤道:“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叫我一聲婉姐姐便好了。”她本是曹丞相的長女,閨名一個婉字,與皇甫洛是表親之喜。
心瑤順從道:“婉姐姐。”洛王妃點頭道:“妹妹得了閑,一定到我府中坐坐。”看心瑤答應了,才告辭而去。
皇甫洛從朝臣中抽身出來,迎向曹婉,那溫情的模樣看得心瑤又是一酸。皇甫洛目光卻落到她面前,眼波深處不露痕跡的帶過幾分愛戀,猝不及防之間心瑤隻得愣在那裡。還未細細回味,他已撤回目光,與王妃一起向親王席中走去,仿佛剛剛那一眼隻是她的錯覺。
“心瑤?”紀夫人拉了拉心瑤的袖袂,她猛的回過神來,面上不由浮起一絲尷尬。紀夫人卻未發覺,道:“公主派人叫你過去。”
一個桃色宮裝的小婢正大大方方的望著她,黑亮的眸子帶著些許好奇之色,見心瑤看了她半晌,才微微一禮道:“公主說了”心瑤盡管隨汐兒來便是‘。“那神情語氣,與皇甫藍雨竟有七分相似,真個有其主便有其仆。
心瑤淺笑:“有勞了。”汐兒忽的璨然道:“公主說小姐最是和氣的一個,果然沒有騙汐兒。”她咬舌有些不清,公主聽著倒像公子。
心瑤跟在她身後,二人卻是往後殿走去。此時聽她一說,便隨口問道:“難道她常騙你不成?”
汐兒道:“可不是?就在前些天公主說去聽太師筵講,後來才知道她又偷偷出宮了。害得汐兒又誆了貴妃娘娘一回,還有…”竟開始一條條數落皇甫藍雨的罪案。
心瑤頓時頭大,看她小小年紀,卻跟個老嬤嬤一般繞舌,也難怪,攤上藍雨這麽個主子,就是啞子也非得折騰開竅不行。
才轉入文德宮,汐兒差點撞上一個人,隻聽得一聲嬌喝:“又在編排我了!”
心瑤還是頭一次見皇甫藍雨穿女兒裝,青絲綰成了高高的仕女髻,碧色宮裝,未施粉黛,卻有一份自然清麗的高貴之美。隻是現下她兩手插腰,雙目圓瞪,將這形象毀之殆盡。
汐兒道:“明明就是…”藍雨凶道:“是是是,是什麽是?還不快去請晴兮姑娘!遲了罰你跪板凳!”汐兒還想駁嘴,藍雨作勢要捉她,嚇得跳出了門外。心瑤失笑:“你竟這麽凶。”
藍雨還未答話,汐兒又在門外探個頭出來丟下一句:“她隻是嘴上說說…”
心瑤看著她無奈的表情,笑道:“叫我有事?”
藍雨定定心神,拉了心瑤在軟榻上坐下:“不是我有事,是晴兮有事。”
原來晴兮甫入禦樂班,便深得大司樂器重,也因此遭人嫉恨。此次宮宴龜茲使團原有歌舞獻藝,按例天朝亦應回禮。雖說禦樂班早有準備,但大司樂將主舞者煙羅換成了晴兮,不料琴師卻是與煙羅交好的,臨時稱病不來,以至八音不全,讓晴兮成了眾人笑柄。
心瑤聽她說到此處,已明白了分,但仍問道:“那她打算如何做?”
話示落音,門外有人便道:“晴兮希望妹妹助我。”一個身著湖藍絹紗褶群的女子拐進殿來,正是晴兮。隻幾日不見,面容卻清減許多。
心瑤聞言隻望向藍雨,誰知那人竟裝作沒看到,心瑤按下心中怒氣,向晴兮道:“大致我也聽藍雨說了,隻是心瑤不明白,諾大一個禦樂班,難道隻有一位琴師麽?”
晴兮不答反問:“妹妹可知琴技高低之分?”
心瑤略一沉吟:“彈曲音者,謂琴手,彈曲神者,謂琴師,彈曲形者,便若琴宗。”
晴兮道:“八音之中,琴除了簫外最難和其它樂器合奏,卸樂班琴手泛泛,若想與磬匏齊鳴,非琴師不行。晴兮雖技藝淺陋,但大司樂如此看重我,晴兮實在不想讓他失望。”
說到最後已有了些許乞色,她雖出身青樓,但因著自己過人的才華,內心實是清傲。這樣緊要的表演她自然是想十全十美,但又不肯示弱於人,隻好來找皇甫藍雨了。
心瑤明白她的心思與難處,也不由暗歎,隻是後悔自己想韜光也韜不成了:“我答應你,隻是不知是什麽舞曲?”
晴兮一直輕鎖的黛眉微展,開顏道:“扶風。”心瑤點頭,《扶風》在天朝有國曲之稱,曲調明快恢宏,有泱泱大國之風范,素來是接待外臣宴席所奏,晴兮也算小心到家了。
心瑤道:“你且去吧,開始的時候再來叫我。”
一時晴兮辭去,不等她發作,藍雨搶道:“我原知你是不會拒絕的,所以才跟她推薦了。”
看她得逞的表情,心瑤語塞,隻是搖頭輕歎。藍雨又道:“你若不想讓人知道,我可以教你個法子。”
心瑤見她一臉狡黠表情,雙目如星芒湛湛,倒也氣不起來了。兩人耳語合計一翻,這才各自分手。
回到殿中悄悄入了席,紀夫人道:“沒事吧?”
心瑤淺笑搖頭,向殿中看去,只見皇岸蘇乓桓鏨磣帕虻哪凶櫻鬧獗閌切哿恕P弁反髕教旃塚子裰槲跡藿巧園祝炅洳還迨恚熳恿眨慌醞聳閉胱笫椎奶蟛嘍惶浮
右首是后宮之主皇后曹氏,曹丞相胞妹。著雲緞趲金展裙,生得目鳳眉挑,體態豐腴,心瑤正待細看,忽覺一束目光向自己看來,側頭望去,卻是親王席中的皇甫凌。
皇甫凌微微向心瑤點點頭,見她青絲間隻一支沉香木簪,唇角不由逸出一絲笑意,心瑤亦笑,隻覺一顆心陡然松下來,沒來由的對他有一種莫可名狀的信任。
細細一看,太子和幾位親王都齊了,三皇子皇甫洛,五皇子皇甫浩,七皇子皇甫凌,九皇子皇甫澤,還有十三。
都道龍生九子各各不同,這些皇子中,還是要數太子生得最俊,隻是面有病容,太子染疾的話果然不是空穴來風。
此時龜茲使者已被宣進殿來,兩人皆是翦發垂肩,其中一人穿翻領窄袖束腰短袍,用金線繪了複雜的圖案,白布褲,瞳孔深邃,鼻梁明顯高於常人。
兩人先是行了個抱肩禮,穿短袍那人說一口流利的漢話:“龜茲節使白言?;白莫,祝天朝皇帝萬壽金安!”
軒帝點點頭:“平身吧。賜座。”兩人的位置剛好在右側第一排,心瑤的斜對面。落座時心瑤發現一個奇怪的細節,白言走在前,落座時卻稍稍停了片刻,在白莫之後坐入席中。
那白莫著一個短緋襖,帑烏皮靴,雖是侍從打扮,行動之間卻毫無拘泥之態,禮儀有度落落大方,雙目開闔間沉浮光影萬千,絕非凡子。
心瑤暗覺詫異,不由多看了兩眼。那白莫似有察覺,轉過臉來,看到心瑤時頓然一呆,久久未挪開線視。心瑤見他雖面有癡色,但眼中清澄,並無穢色,倒也不氣,隻是怕太露痕跡,低頭不敢再看。
此時聽上席中有人道:“今年貴國的貢奉可比往年短了不少,光薔蛻倭艘話俁裕鶿擋酰浚貨跗ち耍訓朗撬漳嵬醵蘊斐惺裁叢鬼〔懷桑俊閉饣叭詞竅虯籽苑⒛訓摹
說話之人亦坐在親王席中,玄色蟒袍,擺了一臉的傲氣。
軒帝道:“澤兒!不得對貴使無禮。自蘇尼王掌政以來,一向與天朝交好,蘇尼功德,世人傳頌,何來怨懟之說?”又向白言道:“貴使不要介懷。”
白言起身回道:“皇帝陛下,敝國近年屢遭天炎之災,植物受損,貢奉減少也實屬無奈,望皇帝陛下明察寬宥,天朝恩德,斷不敢忘。”
那白莫亦立在一旁,背脊挺得筆直,隻是垂了頭看不清表情。
皇甫澤看了軒帝一眼,又道:“誰不知貴國物阜民豐,區區旱魃算什麽。連鬱久閭單於都要向貴國示好,可見貴國是天佑之,鄰友之啊。”
此話一出,正如石入靜水,殿中驚起陣陣輕呼,各人交頭接耳,議論不止。要知龜茲是天朝與西域諸國商貿往來的重鎮,如蘇尼王有異心,與柔然連成一氣,就等同切斷了天朝通往西域的咽喉,亦為柔然覬覦漠北提供了可乘之機。所以素來天朝對龜茲都采取懷柔手段,皇甫澤這句話,登時將殿中的氣氛搗得緊張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