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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連紀》第4章 萬裡重山阻歸程
心瑤抬首對上那雙春輝般溫暖的眸子,心中巨震,不由癡立當場。才壓下的氣息又翻騰不止,靜寂了許久的記憶撲面湧來,如深瀚的潮水幾乎將她淹沒,又瞬時化作浮光利刃掠過心間,肺腑生疼。

 眼前的人明明不是何宇,卻又是何宇。熟悉的朗月笑容靜似青山,明如淥波,曾在無數個清寥夜晚陪她入眠,她深愛的何宇,為之付出生命的愛情,早已在墜樓的x那癱塌,此時才聽到清晰的碎裂聲,猶在耳邊。

 是命運?是歸宿?還是孽緣?穿越了千年時光,仍擺脫不了他帶來的傷楚。水目微酸,心瑤正想掩飾心事,聽得橋上有人在呼她名字“心瑤!”

 紀無風拔開眾人走到欄邊,他知道心瑤有些功夫,但許久不見她起來,還是有些擔心。

 仍在馬上的赤衣少年見了紀無風有些緊張之色,但言語卻盛氣凌人:“這不是紀無風紀將軍嘛!怎麽著?這裡可是京兆府的職轄!”

 紀無風並不理他,隻微微躬身:“見過沁王爺,藍雨公主。”原來玄裝少年是十三王爺皇甫沁,赤衣少年便是公主皇甫藍雨。

 她聞言輕哼一聲。就在前幾天,宵禁時她心血來潮,突然想吃寶膳堂的玉蝦蒸丸子,讓一個小黃門偷偷出宮,被這個新上任的羽林軍統領逮個正著。

 這本是常事,若是平時,羽林侍衛都睜之眼閉之眼過去了,誰知紀無風卻不給她面子,硬將那黃門杖責六十,小命都去了半條。

 她哪裡肯依,告到軒帝那裡,軒帝卻反將她訓了幾句,所以這幾天也是憋著一股無名火,正好今天十三邀她出來,一時興起,便在大街上縱起馬來。

 十三伸手虛抬:“將軍不必多禮。”

 藍雨眼尖,瞧見了船上立著的人,一臉喜色,展顏道:“三哥!”輕輕一躍跳下馬鞍。身後眾人亦下了馬,走到橋闌邊。

 皇甫洛立在船頭,一襲白玉雲錦長衫,氣度雍容,向藍雨和十三道:“趕得這樣急,也不怕驚擾旁人。”雖是出聲責備二人,但語氣溫和,聽來如春熙過面。

 紀無風亦隨眾人道:“見過洛王爺。”

 皇甫洛向他笑著點點頭:“將軍今日怎麽有閑暇?”

 紀無風斂衽道:“恰好今天休沐,便帶舍妹出來轉轉。”

 藍雨詫道:“他是你妹妹?”十三更是脫口而出:“將軍何時冒出來個妹妹?”

 紀無風仍是漫不經心的微笑,看了心瑤一眼,故意無視她如冰的目光:“舍妹是家父收養的義女,並不住在京城。前幾日剛回來。”

 十三還有不能置信的懷疑之色,皇甫藍雨細細打量了心瑤一翻,朗聲向紀無風道:“紀無風!你說,我和你妹妹誰穿男裝好看些?”

 紀無風看看她,又看看心瑤,然後道:“自然公主更像一些。”

 藍雨豈會聽不出他的意思,但也不以為忤,向心瑤道:“看你功夫還不弱,改日定要跟你切磋切磋。”

 心瑤淡淡道:“我不會武功。”藍雨哪裡肯信,揚起纏金馬鞭便要向她甩過去,皇甫洛止道:“藍雨!”其實二人一在橋上一在船,相隔甚遠,哪裡能觸及心瑤?

 藍雨的馬鞭半路生生收住,劃出一道破空激響。她歪頭看著心瑤,貝齒咬了下唇,不再言語。

 皇甫洛察覺一脈幽涼的目光,側首望去,那個扮男裝的女子正淡淡看著自己。澄澈的眸子裡一點湛湛星光,她就那樣靜靜站在那裡,波瀾不驚,卻自有一番清貴氣質讓人無法將她忽視。想起她方才躍出欄外翩若驚鴻遊龍的身姿,不覺眉稍掠過一縷春風般的笑意,這個女子如換上女裝又如何?

 心瑤沒來得及轉開目光,待明白他臉上的笑意,已是腮滿紅霞,不自覺垂了頭,一點或酸,或甜的味道漲滿心間。

 藍雨看著二人,似笑非笑道:“三哥,我和十三哥打賭,誰跑輸了誰就在雲中鶴擺宴為七哥接風洗塵,這不還沒分出勝負呢。”

 皇甫洛看她額間細汗浸浸,面有緋色,顯是發力狠了。便隻向十三說道:“就知道是你老十三的主意,父皇生辰還早,七弟沒那麽快回來,急什麽?是否又是背著母后出來的?仔細回去不揭你的皮。”

 十三涎笑道:“三哥別告訴母后她便不知了,以後我們會注意些的。”

 皇甫洛頓了頓向紀無風道:“如此將軍便隨意,我有事先行。”又向十三道:“記得你說的話。”十三與藍雨對視一笑,同聲道:“三哥放心。”

 二人竟是同聲出氣的,皇甫洛無奈搖頭,轉而向心瑤道:“我送心瑤姑娘上岸。”

 心瑤還禮道:“有勞王爺。”

 皇甫洛微一點頭,含笑碧波。漿動,風起,心瑤一雙明眸,卻再也轉不開。

 上岐關位於岐山中樞,乃是天朝北疆的一處軍事重鎮。漠北風寒,鋪天蓋地的沙塵遮星蔽月,碎礫打在氈頂上,敲得人心中慌怵。

 此刻中軍大帳中靜穆異常,面首之人閉目靠在虎皮椅上,若不是在椅邊上輕敲的修指,旁人還以為他是睡著了一般。

 座下一位面相清瞿的中年人,幘巾帽鷹羽扇,眼中一片清明。反倒是對面席上玄衣甲胄的魁梧大漢握著劍柄稍顯不安。

 帳中悄無聲息,唯有猊爐內的青罡炭燃得謔謔作響。不過片刻,那大漢心中鬱悶難耐,正要揭案而起時帳簾被霍然欣開,一股強勁的風頓時湧進帳內,炭火幾近熄滅。

 魁梧大漢立時噌起身,來人挎劍入帳,單膝扣首:“王爺,成了!”

 面首之人這才睜開眼,緩聲道:“帶進來。”

 赫連單於到現在都還沒清醒過來,明明是他帶兵來偷襲上岐關的,還未到半路便莫名其妙的遭了道,兩萬人馬全軍覆沒。而敵人竟是令整個漠北膽寒的風雲騎,難道是情報有誤?

 被風沙刮得生疼的臉一進帳便被撲面而來的暖意砸得有些麻木,他勉強睜開眼,一個身著箭袖武士服的清朗男子正看著他,俊目深泓之中無波無瀾,無法窺探他的情緒。

 耳邊一聲暴喝“跪下!”

 赫連本能的一挺腰,雖敗於敵軍陣前,但寧死也不曲。膝彎處一陣巨痛,他無力倒地。臂膀被挾製,動彈不得,又羞又怒,破口罵道:“一幫鼠輩!要殺便殺,給爺個痛快!”

 先前那魁梧大漢正憋了一腔悶氣無處發泄,聽他此語,抬腳踹過去:“他奶奶的,死了的鴨子嘴還硬!看爺爺不剝了你!”

 “夏將軍!”

 夏候川停了舉起的手:“王爺…”

 赫連聞言一懍:“你是皇甫凌?!”

 皇甫凌略一點頭:“正是。”赫連疑道:“你不是回尹天了嗎?”皇甫凌難得的耐心:“否則,怎麽能抓到單於呢?”

 赫連雙目一張,像要噴出火來:“你使詐!”皇甫凌唇邊逸過一縷淡笑,挑眉道:“兵不厭詐,單於沒聽過麽?”

 赫連悲憤難當,恨聲道:“你殺了我吧。”

 皇甫凌劍眉輕輕緊了一下:“鬱久閭為人凶戾殘暴,喜怒無常,你居然甘心對他俯首?”

 赫連冷哼道:“總比你們漢人陰險狡猾來得坦蕩!”

 皇甫凌眸子一涼,冷聲道:“既是如此,本王便成全你。”轉身回到席首。

 夏候川雙眼遞向中年人,中年人微一頷首,夏候川喜得親自押了赫連往帳外走去,須臾便送上赫連首級。

 皇甫凌閉目道:“送給鬱久閭,就說是我送的大禮。”夏候川領命而去。

 中年人手中羽扇頓了頓,向皇甫凌道:“王爺何時返京?”皇甫凌抬眼望向他:“軍師看呢?”

 楚桑子沉吟道:“自然是越快越好,時間拖得太久,怕尹天會起疑心。”皇甫凌點頭:“天明就走。”

 楚桑子舉目相詢:“敕諭上說,限兵五百,會不會是…”皇甫凌目光轉向爐中炭火,冷然道:“我隻帶二十人。”複又閉目道:“放心,他現在還不敢動我。”

 楚桑子感覺到他話語中的涼意,也不禁為之心寒。

 沉寂半晌,皇甫凌修指輕敲椅邊,這已經成了他多年的習慣,“這裡,就拜托先生了。多則兩月,快則一月,我一定趕回來。”

 楚桑子鄭重道:“王爺放心。”

 皇甫凌點點頭,不再說話。楚桑子悄悄退出帳外,正碰上肖力和百裡戰,“軍師!”

 楚桑子忙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拉了兩人回自己帳中。

 “什麽?!二十人?!”“那怎麽行?”連平素最穩重的百裡戰也不由十分驚詫。

 楚桑子搖著羽扇:“怎麽?你們見王爺決定的事有更改過的?”二人語塞。

 楚桑子見狀微微一笑:“王爺自有他的打算,對了,赫連的部落怎樣?”

 肖力搶道:“簡直潰不成軍!這一仗打得痛快!要不是百裡拉著我,赫連差點就滅族了。那赫連也真了得,傷了我兩個兄弟才捉住他。”

 楚桑子搖頭道:“要是讓夏將軍和你一起去,不滅族才怪。”

 肖力撓撓頭,咧嘴笑道:“所以才顯得軍師你足智多謀,高瞻遠矚,用兵有方…”

 楚桑子歎笑道:“別貧了!快去你的風雲騎挑二十個好手,明早就要和王爺回京。”肖力跳起來轉眼消失在帳外。

 風雲騎共五萬余人,由皇甫凌一手組建。在整個漠北來去如風,進退猱獰,所向之處不留完甲。元和二年,在長庭與溫伏乾氏一戰中,硬是以五千之數將溫伏乾可汗的十萬兵馬逼退赤城,殺敵過半,而折損不過數百人。

 經此一戰風雲騎又得了個死神騎的稱號,隨皇甫凌南征北戰,攻城略地,以經緯誠服的驕人的戰績威震,笑傲九洲。隻皇甫凌三個字,足以讓敵軍膽寒。

 驍騎將軍百裡戰沉穩機敏,心思縝密,向來與軍師楚桑子配合默契,此時見他支走肖力,便知有要事相商,當下也不言語。

 燈火瘦長,帳外是將士的鏗鏗靴聲,楚桑子靜默片刻,問道:“將軍隨軍有多少年了?”

 百裡戰不想他突然有此一問,略算一下回道:“詳安三年入軍,迄今已有十九年矣。”

 楚桑子頷首:“紀勳大將軍麾下,將軍是個中翹楚,我還記得當年將軍單槍匹馬從數百敵軍陣中救出王爺的情形,將軍驍勇,無人能敵啊。”

 百裡戰面有緬懷之色,歎道:“那時王爺還小,如今,自不能同日而語。”

 楚桑子含笑望向他:“紀大將軍曾說過,能繼承他衣缽,統率三軍的唯王爺一人。而今看來,大將軍確有先見之明。”

 百裡戰點頭:“論心胸,論謀略,說王爺是青出於藍也不為過。治軍嚴明,兵法詭絕,連老夫也自歎不如。隻是,王爺也未免太辛苦了些。”

 楚桑子道:“王爺若不辛苦,你道尹天城裡的太子還會是太子麽?”

 見他話中機鋒,百裡戰心下一懍:“先生的意思…”

 楚桑子忽而目光如炬,凝視百裡戰:“朝中之事想必將軍也略知一二,王爺與太子手足情深,邊疆安,則太子安。”

 百裡戰微一品度,已明白他的意思,了然道:“先生放心,末將追隨王爺多年,同心同德,早已將王爺視為軍之領袖,令出必從,絕無懈怠。”

 楚桑子搖扇道:“得將軍此言,乃三軍之幸,亦是蒼生之幸啊。”

 二人傾心而談,不曾察覺帳外風沙減了勁勢,顥空之上皎月芒芒繁星幾許,鋪泄著四宇之下連綿的大漠,千重萬重,是去路,亦是歸途。

 皇甫凌半夢半醒之間忽見有人走進帳來,一身緗色宮裝,端麗雍容,姿妍華貴,熟悉的面容隨著燈影幽幽一明,目似春輝。

 皇甫凌心潮如湧急急迎上去:“母后!”探手想要抓住母后的手,卻總也夠不著。

 忽又見梁間三尺白綾落下,來人向皇甫凌柔聲道:“七郎,要聽皇兄的話,好好活下去。”飄然入白綾,那笑容旋即滅了。

 “母后!”皇甫凌大喊一聲醒來,才發現是南柯一夢。心中既是失望又是孤單,渾然不覺淚涼入骨。再無意睡眠,掀帳而出,天若藥玉,曠野蒼茫。

 皇甫凌眺目足下萬裡平川,軍營綿延縱橫捭闔,不多時便有朝陽升起,絲絲縷縷的金光染遍東際,目及處一片溶光的湖沼。

 楚桑子等人走過來時,便看到他映潭青峰般的孤影立在霞光之中,讓人錯生雲深不知處的感覺。“王爺,可以啟程了。”

 皇甫凌並未回頭,隻嗯了一聲。良久,才轉身騎上肖力牽來的乘風,清冷的眸子掃過眾人,未置一詞,轉過韁繩策馬而去。

 數十個風雲騎騎兵緊隨其後,馬蹄揚起薄薄黃塵,模糊了眾人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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