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瑤這日黃昏懶於看書,閑坐竹苑內,著丫頭翠薇搬來弦琴素手而彈。一時興起,隨著琴音吟唱。簌簌清風繞梅弄竹,和著清洌琴聲連空氣都有了些漣漪。
曲罷,有擊掌之聲響起。竹叢小徑上進來一個身形,荼白深衣織錦外袍,赤絲綬的冠纓襯得那臉龐兒如新雪碾成。見了心瑤便朗笑道:“你倒悠閑,獨自撫琴為樂。”卻是男裝的皇甫藍雨。
心瑤讓翠薇收了琴,向藍雨道:“今日怎麽有空了?”
藍雨見翠薇進屋後才道:“快換身衣裳,我帶你去一處好地方。”說到最後那神情便像找到稀世珍寶一般喜不自禁。
心瑤奇道:“尹天城還有你沒玩過的地方?”藍雨眉稍一挑:“等下去了你就知道了,快去換衣裳。”
自那日街上偶遇之後,藍雨便一直惦著要和心瑤切磋武藝,後來方知她是真不會武功,這才作罷。但不打不相識,二人竟十分投機,幾番相處下來已很是熟撚。
心瑤本身就無門第之念,且見藍雨和皇甫沁二人快意灑脫,是真性情之人,不似一般仕族子弟驕恣蹇驁,心中倒著實喜歡。
心瑤換了男裝,讓翠薇給她擋駕,同藍雨悄悄溜出府門,長街拐角處十三已牽了馬在等候。心瑤笑道:“我說怎麽少得了你。”
十三翻身上馬,回頭道:“少了我,怎麽能尋得這樣一處樂子?”三人策馬而去。
穿街過坊,三人漸漸馳入一條深巷,巷深好似沒有盡頭一般。心瑤正在詫異間,一轉角便霍然開朗。原來已到了綦河邊上。
岸上是紅樓綠坊脂香撲鼻,隱有絲竹之聲繚繞耳際,江邊泊著無數畫舫,飛簷凌波,有繁花瘦影爭奇鬥豔,流光飛舞,好一處溫柔鄉。
心瑤不由失笑,二人說的樂子便是尋妓來了。看著那故作鎮定的表情和雙目填滿的好奇之色,讓人忍俊。
三人下了馬,才走幾步便有鶯鶯燕燕圍了上來。羅不蔽膚,媚眼生情。
藍雨忙不迭的推掉那些近身的柔荑,躲到十三和心瑤中間,向十三道:“這地方怎麽和你說的不一樣?”十三亦是渾身不適,但仍強撐著回道:“妓院嘛,都是這樣的。”
藍雨瞪大了眼:“你經常來?”
十三語塞。心瑤見狀好笑,喝退了那些女子,道:“隨我來。”
二人對視一眼,緊緊跟在心瑤身後。才行數十步,見前面一家叫蘭桂坊的妓院人聲鼎沸甚是熱鬧。三人興起,抬腳擠了進去。
大廳中已是人滿為患,有幔紗垂在高台處,人影若隱若現。看來是有重要節目。
藍雨拍了拍胸口望望身後:“竟這樣嚇人。”
心瑤朝十三努努嘴:“你何不問問他的感覺?”
十三漲紅了臉,喏喏道:“是九哥告訴我的,我原不知是這麽回事…”
藍雨促狹道:“我要去告訴蕙芷郡主。”
十三登時急了:“枉我把你當可交心的人!你…”
蕙芷郡主是蕭太師的小女,軒帝欽定的十三王妃,待入了夏便要完婚的。
心瑤笑止道:“她唬你的!你竟當真了,要是真問起來,她怎麽交待來由?”
十三微一想便明白了,又好氣又好笑,直指著藍雨說不出話來。
正玩鬧間,一個甜糯的聲音緩緩道:“諸位客官…”
藍雨‘噗嗤’一聲,又忙捂住了嘴,心瑤想想也覺好笑。
老鴇媚笑道:“多謝各位賞臉!今天是京城的花魁晴兮姑娘最後一次才藝表演,再過幾日便要送入宮中禦樂班…”
“真的有花魁一說?”心瑤問道。藍雨點點頭:“聽大司樂說,每年都會有青倌才藝比試,第一名便是花魁。宮裡禦樂班好多姑娘都是這麽選來的,不知這晴兮又是什麽模樣。”
旁邊一人接過道:“晴兮姑娘舞藝冠絕京華,曾有個富商出銀萬兩,只求晴兮姑娘一舞也未能如願,唉…此生能一睹姑娘舞姿,也不為憾了。”
心瑤和藍雨對視一眼,都生出荒唐的感覺。
“今天晴兮姑娘除了一展舞藝之外,還有大禮相送…”
有人起哄道:“莫不是把她送給俺們吧?哈哈…”頓時狎浪褻語不絕於耳。
心瑤皺皺眉,正想要不要帶二人離開,背後有個冷冷的聲音道:“漢人就這等風德,真是品性低劣!”
二人回首,一個身著紺青色胡服的男子正傲然望著台上,鷹眼精光攝人,鼻梁高挺,四棱分明如刀鋒削就。
藍雨最是心氣高的一個,立時譏諷道:“莫非你來這裡是找人吟詩作對的麽?”不等他回答又說了句:“不過看你的樣子也不像。”
未料那人竟突然發難鉗住了她的胳膊,藍雨又驚又怒,十三亦怒極衝過來,眼看就是一場衝突,心瑤搭上那人鉗住藍雨的手,沉聲道:“兄台想清楚了,這裡可是天朝京城,惹事便要想好後果。”手上暗暗加力,那人臉上有驚異之色,隨即松開手,深深看了心瑤一眼,撥開眾人迅速離去。
十三揉著藍雨的胳膊,忙問道:“疼麽?”藍雨握著胳膊咬咬牙:“死不了人,十三哥,回去讓禁軍把這個人給我揪出來!”十三冷臉道:“絕饒不了他!”
依著二人的性子,恨不得立馬把那人痛扁一翻。但礙著目前處境,二人的身份鬧開了不是什麽好事,隻好暫且按奈住,如真抓到了那人,就有得他受的。
心瑤為藍雨推拿了幾下道:“沒事,還好沒有傷及筋骨。”十三奇道:“心瑤你做了什麽他走得那麽快?”
心瑤道:“沒什麽,不過是提醒他一下而已。”藍雨忽道:“哎呀,開始了!”
三人往台上望去,幔紗緩緩拉開,笙瑟始響,一雪青綺織褶裙的盛妝女子踏音舞出,面現桃花,雲髻峨峨,斜插薔薇數朵,濃妍並美,雅淡分明,朝霞裾o或沉或伏,一瓊一佩相映生姿。音階變,舞姿動,羅袖縈舒,宛若浮雲追月般清緲,窄窄蓮步如菡萏吐苞香風暗盈,不是天仙勝似天仙。
大廳中無一絲雜音,所有目光緊緊追隨著晴兮的一笑一顰。待她旋移的身影隨絲竹慢慢停下時,場中觀者才回神過來,拍掌不已。
藍雨歎道:“真美!比宮裡的煙羅姑娘還跳得好。”
台上老鴇已拿捏著聲音說道:“晴兮姑娘才情高絕,想結識有緣人共論曲賦,特親自做了香球,諸位客官若有緣,晴兮姑娘便誠心相邀設宴長談…”
這翻話措詞文謅謅的,從她嘴裡說出來甚覺怪異。但聽到的人都不禁心潮躍躍,若能接到香球,便可以與美共酌,說不定佳人還會青眼相看,人人都有希冀之色。
不多時晴兮手奉香球出了幔帳,妙目環視一周,目光所及之處眾人雀躍。晴兮優雅轉身將香球向後一拋,那球劃了一道弧便落入人群中。能觸手而及的都爭搶不休,反倒讓香球不能安穩著落了。
兩個力氣大的互相抓了香球不肯松手,大罵不止,原本第一個接到的人心懷怨恚,趁二人不備,將香球用力一擊,香球疾飛撞到柱梁上,直直彈進皇甫藍雨懷裡。
三人都不曾料想會有這變故,還未回過神,已經有龜奴近前來,在眾人豔羨的目光中擁了藍雨往樓上走。藍雨大急,忙喊道:“我還有兩個朋友…”
老鴇為難道:“這個…”旁邊一丫環近她身前耳語一翻,老鴇笑道:“晴兮姑娘說了,請三位公子一同前往。”
藍雨衝兩人眨眨眼,心瑤和十三無法,隻得隨她上了樓。
樓道漸深,花廊盡處有間雅室,幽蘭芬芳,冰硯墨翰,有淡淡沉水香縈繞鼻尖,全無半分青樓的脂粉氣。
三人桌前坐下,方才與老鴇耳語那丫環推門進來,落落大方的道了個萬福:“小姐說,請接到香球的公子為以文會友作詩一首,待小姐拜讀後再與諸位公子論討。”
十三道:“先前怎麽不說還有這規矩?”丫環道:“小姐思才心切,不得已出此下策,還請公子見諒。”
心瑤垂首微笑,藍雨反被激起了興致,擺手道:“麻煩你先出去,待我寫好後自然會叫你。”
丫環掩門而出,藍雨和十三隨即望向心瑤,心瑤無奈,走到案旁舉筆凝思,片刻從容落墨香箋之上。
少傾,那丫環便來索要,藍雨匆匆記了一遍將箋紙遞給她:“請你家小姐賜教。”
丫環稍稍瞟了一眼,面有驚喜之色,急急告退出去。十三笑道:“連丫環都能分出詩文優劣,可見晴兮確有真才實學,並非故意為難我們。”
藍雨微微一哂:“還說不是為難,依我看,任誰來也得先過這一關。想必是她自恃才高,不願與低流之人合伍,如我們的詩入不了她的眼,不知又有什麽借口避而不見了。還好心瑤一起來的…”又像想起了什麽,向心瑤道:“你方才在府裡唱的歌叫什麽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一樣。”
心瑤奇道:“你在哪裡見過?可是水調歌頭?”
藍雨蹙眉苦思,繼而妍笑道:“是了,在七哥的水月居,當時三哥見了一直叫好,還手抄了一份去呢。”
心瑤正欲詳問,屏風後琴音忽起,有舒柔清爽的聲音和著琴音唱道:
彩袖殷勤捧玉鍾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剩把銀G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卻是心瑤寫的鷓鴣天,一時情急用了晏幾道的詞,不想晴兮這樣快便譜了曲,當真讓人歎服。
歌聲逶逶而落,晴兮輕歎一聲,款款走出屏風後。原來房間是兩邊鑿門,方便姑娘和客人們自由進出。
晴兮已換了衣裝,青蓮色荷邊裹裙,雪色肩紗,笑靨灼如四月芳菲。
向三人微一鞠躬,又向藍雨道:“晴兮不敢請公子原宥僭溢之過,隻是公子的詩清新雋雅,體格又不拘俗式,晴兮有心請教,還望公子成全。”
藍雨微一抿嘴,坦然道:“如此我們就扯平了。這詩不是我寫的,你要請教便跟這位宋公子說吧。”
晴兮面有訝色,望向心瑤,靈波流轉。心瑤淺笑:“不敢言教。這是詞,也是詩的異體,句長句短可隨意,本是用於配樂和唱的。”
晴兮動容,親自為三人奉了茶,虛心向心瑤請教。她本就冰雪聰穎,心瑤隻略加點拔便已得要領。
取筆作了一詞,呈給心瑤雅正。
山黛黛,水悠悠,薄雲常在,淡霧繞林叢。
溪水一流橫過,微浪輕翻,半山應琴聲。
風細細,雨斜斜,飛鳥不去,散魚戀水清。
草屋半間隱現,來客悄至,蓬門知何人。
詞是簡單,但難得其中意境。心瑤沒想到晴兮心性脫俗至此,連皇甫藍雨和十三都不禁對她刮目相看。
心瑤笑道:“不如就叫蓬門客吧,也正應了景。”
晴兮欣然,轉入屏風,略略調音,不多時便緩緩唱來。另外三人如置於身於青山白雲遠的山水墨畫中,有照清溪綽約的仙子撫琴於其間,心中一脈清涼,如癡如醉。
曲畢,晴兮笑語相詢:“如何?”
心瑤歎道:“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晴兮聞言難掩歆喜之情,囑咐丫環置宴備酒。四人煮酒長談,擊觴敲盞,對笑長歌,大都有相見恨晚之意。
那晴兮破瓜之齡淪落青樓,卻是個心氣高潔的女子,隻醉心於韻律詩文。雖然浮世才子也見過不少,但今日這三位卻明顯是異類,所以有心結交。另外三人是不拘常規不受禮束的,自然意氣相投,卻不料只因今日這一聚,便要引出多少故事來。
不知多時,心瑤頭重似千斤,步履如在雲端,勉強看看另外三人,晴兮美目不甚明澈,顯然也醉了。皇甫藍雨語調絮亂,仍強自為四人重斟了酒,高聲道:“今天這樣痛快,當再浮一大白!”
十三稍稍清醒些,按住她的手:“你不要再喝了,父…爹爹知道了我們倆都跑不了。”
藍雨撂開他的手,醉態可掬,舉杯向心瑤道:“心瑤說過,那個什麽…得意須盡歡…”
心瑤趴在桌上,亦舉了酒杯:“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二人碰杯飲盡。不料藍雨身子一歪,醉在桌上睡著了。
晴兮以手支頤,醉目半闔,似笑非笑望向十三:“公子竟不如我們女兒家灑脫,既得知音,一醉又何妨?”
此時晴兮雲鬢稍亂,紅雲染靨,含情雙目似水柔亮,十三面上一熱,微微轉開頭。
心瑤雖醉,但還算心中明白,向晴兮道:“晴兮如何知道我和藍雨是女兒身?”
晴兮嗤笑一聲:“兩位妹妹涉世太淺,晴兮雖愚鈍,好歹也是青樓出身,若連雌雄都不能辨,這花魁豈不是白做了?”
心瑤大笑:“是我們自作聰明了。”晴兮亦笑:“得此中一日,勝過世上千年,晴兮寧願長醉不醒。今日能結識兩位妹妹,晴兮無憾矣。”舉杯向心瑤道:“如有緣能再相見,晴兮必擁帚蓬門,倒履以待。”
心瑤一飲而盡,空爵以示:“如此,我們便告辭了。”
十三馱了藍雨,晴兮親自將三人送出蘭桂坊,揮手作別。
已近亥時,一彎弦月如鉤,綦河上點起了河燈,隨江流輕曳蕩漾,與月空銀河遙遙相對。這旖旎的溫柔鄉夜夜曲水流觴,放河笙歌,讓無數人醉生夢死流連忘返。
心瑤策馬臨江,涼風吹散了酒意。她眺目著這異世的風景,自己更像個局外人,便如河中的明燈,不知會流向何方。
十三看著她被河燈映得微明的側臉,心緒出奇平靜,“很美吧?”
心瑤點點頭,十三又道:“這還不算什麽,上巳節的時候江面放滿了河燈,我和藍雨就去鶴唳崖看尹天城,這段河就像月亮一樣,彎彎的,特別美。”
心瑤側眉道:“下次記得帶上我。”
十三笑道:“你忘了?我們遇到你那天恰好是三月三呢,可惜沒叫上你。下次是一定的,走吧。”
心瑤回到紀府,尋思著若是走正門勢必驚動二老,不如從後街跳牆回竹苑罷了,也省去一翻口舌。
主意一定,便繞道後街,四顧無人,掠袍飛入高牆,落在竹苑的竹叢中。才往前踏了一步,踩到一個柔軟的東西,頓時駭得酒勁全無,急忙縮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