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是彈瞬光陰，便一夢數年。春風不問塵世間流年變幻，仍在皚皚白雪初融之季如期而至，吹散了數九寒天。

　碧空如洗，春陽毫無阻隔的灑入林間，淌過翠綠的竹葉，將巢中安睡的鳥獸喚醒。清洌晨風拂過湖面，搖蕩著那襲雪色裙o。

　一絲清音劃過，湖面碎紋應聲而動。良久，琴音再次響起，綠綺冰弦，信手而彈，幾分寫意，幾分瀟灑。和著瀑布水聲bB，說不盡的適閑。

　火影懶懶倦在心瑤身側，枕著琴音而睡，快要入眠時聽到一吼聲，登時睡意全無。琴音亦應聲而落。

　“心瑤！”

　心瑤與火影對視一眼，鳳目一翻，抱起火影回屋道:“什麽事?”

　寧斯涯抖了抖手上那株殘缺的離心草道:“這是怎麽回事?”那是他精心栽培數年的藥草，清晨醒來已成了這番模樣。

　心瑤無辜的望著他:“要解飛天散的毒必需配入一味離心草…”

　“你解了飛天散?！”寧斯涯瞪了眼，心瑤點點頭，就像治愈一頭小鹿，找到一味甘草那樣平常。而飛天散，是天下奇毒之一，中毒之人無知無覺，毒發時心跳加快，立止，無解。

　寧斯涯道:“那廚房裡又是怎麽回事?”

　心瑤更委屈:“本想幫你做飯的，柴濕了，打不著。”

　白晰的臉頰上有幾道花貓般的灰痕，寧斯涯好氣的點點她的鼻子，放緩了聲音:“我找不到那本《列國策》了，你去看看，等下來吃飯。”

　心瑤從懷中抽出一本書:“是這個?”寧斯涯拿過一看:“是，你拿著做什麽?”

　心瑤並未回答，而是問道:“書中的注解是誰寫的?”

　寧斯涯道:“你二師兄。”

　“二師兄?！是紀無風的師傅麽?”心瑤訝然。她只知道紀無風的師傅是自己的師兄，而事實上，她來這裡不到三天他便離開了，從未聽說過還有個師兄。

　寧斯涯點頭:“你大師兄，我也有很多年沒見到他了，上次還是…”忽又收口轉身進了廚房。

　心瑤回想起書中的酣暢勁挺的筆峰，那些迥於俗世的見解，凌，是他的名字嗎?

　青山之間碧色無垠無際，綿軟的陽光淡淡鋪泄長空，清風微擺翠竹，颯颯作響。一道白色倩影險險踏著綠葉翩躚，風姿秀挺。

　忽聞悲鳴之聲從瀑布處傳來，心瑤心下詫異，轉身斜斜往聲源處飛去。

　時值春寒，水落深潭的薄霧之中有細鹽般的晶瑩灑在心瑤發梢，她皺皺眉，一隻猿猴正躲在水簾後，進出不得，哀聲纏側。有血色流出，可能在上遊受了傷，落到這裡。

　心瑤略一思索，取回一支長竿便要往那峭壁撐去。卻不想驚嚇了猿猴，縱身往裡跳走。甫入水簾的心瑤俏面掩飾不住驚異。原來水簾後別有洞天，幽幽洞口曲徑蛇延。

　她隻猶豫片刻便舉步而入。越往裡走越寬空，石壁有水滴嗒而下，身後的瀑布之聲漸行漸遠。行至數十步，方才的猿猴停足不前。

　心瑤探頭望去，也不由心下駭然。闊洞內兩具骸骨相持而立，一刀一劍刺入對方，穿體而過，想來是同時斃命。

　細望之下，另外一隻手都緊緊抓著一個物什，心瑤近前一看，是支劍柄，劍身插在青苔布滿的石壁中。

　心瑤心下好奇，用力拔出，兩具骨架立時倒地，她嚇得往後趄趔兩步，連聲告罪。細細把玩那短劍，長不過五寸，薄隻三分，劍身似玉非玉，反類琉璃，色澤晶瑩，隱隱泛著冷光。劍刃厚鈍，應是用力擲入石壁中的，但劍身無半分損痕，光滑如新。

　心知這不是尋常物什，正遲疑著要不要留下，耳邊聽得火影的嘶鳴。將劍別入腰中，抱起傷猿快步掠出洞外。

　有位年輕男子負手立於潭邊罄石上，窄袖勁裝襯得身姿如松柏英挺，細長俊目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澄澈之中亦有奪目的光。緊緊抿著的唇邊在看到水簾後掠出的俏影時化作一個大大的弧:“瑤瑤，終於又見到你了。”

　心瑤修眉一挑:“你還知道回來?”

　紀無風眯眼打量面前的人兒，青絲攏於頸後，白色衣衫廣袖長襟，未濕的裙o如水飄搖，嫋嫋生姿。三年未見，她已長得這麽高了。

　“你回來有什麽事?”見他不說話，忍不住道出心中疑問。

　“無事。”紀無風瀟灑躍到岸上，牽了她的手:“老頭兒叫我來找你。”

　三年前紀無風接到家書便急急離去。對於紀無風的背景她一無所知，像這竹林以外的世界，對自己來說同樣那麽陌生。他這次突然回來，想必是有事發生。

　她的手涼似春水，紀無風額峰微緊:“怎麽還這麽涼?老頭兒怎麽醫病的?”心瑤淡淡回道:“就這麽醫的。”

　這算什麽回答?紀無風知道她的性子，聳聳肩不再發問。

　她的體寒症早在寧斯涯調理下好轉。林中的生活閑暇，多虧了寧斯涯那些雜七雜八的書，便用這些書打發時間。醫武史學，多有涉及。她本又是嗜書之人，反倒投了她的興致，其中奧妙的領悟也漸入佳境，隻是這手足冰冷的毛病怕是治不了了。

　“爺爺！”心瑤放下猿猴喚了幾聲沒有應答，奔入書齋只見竹案上一方便箋靜靜而臥。

　‘我去也，心瑤可隨無風去。’

　墨還未乾，瘦長有力的筆峰是心瑤熟悉的。他便這樣灑然離去，沒有原因沒有交待。

　無端生出許多悵然，心瑤握著那便箋，仿佛置身在一場荒誕的夢境中，如果轉身便是清醒，她寧願有人對她說這隻是黃梁一夢。

　“心瑤。”她靜靜的立著，不悲不喜。這樣的情形他見過太多次，每每這時候他便會生出一種錯覺，她似乎不屬於這片天地，那無憂亦無喜的神情讓人以為稍不留神她便會消失一般。

　心瑤揚了揚手中便箋，側首道:“什麽時候走?”走與留，都一樣。茫茫紅塵之中從此她便煢孑一身，真的如天邊流雲，無牽無掛。

　“帶上最重要的東西，馬上就走。”

　心瑤點頭，檢查那猿猴的傷，隻是被樹枝掛破了皮，簡單包扎一下放它歸林。起身環視片刻，將平時讀書時作的筆記和摘錄揣入懷中。想了想，又回屋換了套衣衫。

　待她再出來時，已是個素履皂絛，眉清目朗的翩翩佳公子。隻是眼波深處恬靜依舊，如他多年前所見。

　紀無風抿唇而笑，心瑤撇撇嘴:“火影怎麽辦?”“它不會離開這裡的。”

　心瑤回頭看了看竹樓，問紀無風:“我們去哪兒?”“京城。”

　漢江綦山高約三十余丈，橫亙數百裡。東銜楚江，北踞合川，東麓盡處楚江，漢江，易江三江匯流，注入楚江東向滾滾而去。

　天朝京都尹天城便倚山而建，易江支流綦河穿城而過，城中六條主街縱橫交錯，統稱十二街。全城共有十百零八坊，屋宇樓台星羅棋布。巨製恢宏的天子帝宮便建在城中最高處，虎踞龍盤，暗合天圓地方之道。

　從外城正門到內皇城，一條寬約百步的畿道直鋪太和殿。旭日萬丈霞光映著丹墀冉冉東升，琉璃瓦上金澤流動，一片青天襯得這太和殿威嚴肅穆。

　天子散朝，百官魚貫而出。紀勻便在這料峭晨色中放眼尹天，共沐春日暖陽。

　“紀太傅，恭喜了！”丞相曹禦承一身紫緞雲紋官袍，稀疏的三寸柳須降帽手保聳閉菩Ψ切Φ耐畔舅嫉募馱取

　紀勻淡淡‘唔’了一聲，收回遠眺的視線，邁開步子沿百官階從容而下，看也未看曹禦承一眼。

　曹禦承瞪著那抹孤傲的身影，心中暗恨，隻得冷哼一聲

　出了宮門，早有管家紀常隨轎等候。紀勻挑開轎簾正欲上轎，忽又側首望了望巍巍皇城，冷冷道:“回府。”

　紀常何等眼色，見情形便知老爺朝事不順，也不多言，囑咐抬轎的家丁沉穩前進。

　紀府比鄰天文閣，佔地不過數十畝，亭台廊榭處處透著別致。朱砂大門前一對虎賁石雕威武而立，匾額上‘紀府’兩個燙金大字映著朝陽栩栩生輝。若細心些，可以看到匾側有一豎小篆:崇熙元年敕造。

　天朝建國早過百年之數，如今已是軒帝元和年間，紀家先祖為開國功臣，自然天恩浩蕩。

　紀勻一回府便進了閑墨齋，紀常自度片刻，小跑至梅苑將這情形稟報了當家主母。

　紀夫人聞言告誡紀常:“沒什麽重要的事，就不要去忉擾老爺。”然後攏了攏耳後發簪，緩步往閑墨齋走去。

　閑墨齋在月落湖旁，臨水走廊呈之形彎延至湖心的涼亭。湖中蓮葉青青，雖未到菡萏舉苞的時節，但這入眼翠綠仍顯得春意盎然。

　齋內陳設極簡約，一張烏木髹漆長案上幾方紙箋整齊陳列，供人小憩的簟席旁，青花瓷樽裡九子蘭正悄然綻放，滿室清香馥鬱。反是那檀色書架上滿滿的藏書顯得此間主人學識淵博。

　“老爺。”紀夫人手握錦帕喚道。正靠在椅背上冥思的紀勻抬目望去，略有倦色:“夫人。”

　紀夫人舉步勸道:“朝中之事不必太過掛懷，依我看你也該放手了。”紀勻聞言苦笑，往案上一指:“我倒想放手，身不由己啊。”

　紀夫人目光落到案上，神色一緊，那是一道璨金綾錦織的天子聖旨。她雙手拾起，過目後面有喜色，繼而不解道:“這是紀家之福啊，老爺你…”

　紀勻打斷夫人的話:“福?隻怕是福兮禍所伏。”“老爺…”

　紀勻長身而起，踱步道:“漠北柔然一族吸咐了不少弱勢部落，漸成氣候。近年來在岐山北麓活動頻繁，不時騷擾北疆子民，早已成我朝邊患。皇上在這時候提升無風，其意不言而喻。”

　紀無風本是京城禁軍都尉，軒帝下旨調任羽林軍，拜寧遠將軍，統率七千羽林軍。旨意一下在朝中引起不少猜踱。

　紀夫人緊緊揉著錦帕，不安道:“不是還有凌王…”忽然又像想起了什麽，下面的話便沒說出來。

　紀勻似乎沒有聽到， 語氣中帶著幾許蒼涼，幾許無奈:“我紀家算是對得起他皇甫家了。大哥唉。”

　紀夫人聞言，早滴下淚來，又怕惹他心煩，隻是無聲啜泣。

　兩人默默而立，府中平常就很冷清，此時此景更讓人覺得淒然，不忍B睹。

　詳安八年，大將軍紀勳在平川與突厥交戰中飲恨沙場。紀勳戎馬一生，死後連個子嗣都沒有，紀家一脈，只剩紀無風這顆獨苗了。

　紀勻回首見淚流不止的夫人，不由心下謙然，自責道:“我又何苦跟你說這個，無風去了有些日子，該回來了吧?”

　紀夫人試了淚，點頭道:“來信說這兩日便到了。”紀勻微微頷首，又囑咐道:“這幾日閉門謝客吧，就說我咳疾複發，需要靜養。”

　“我省得。今天廚子做了荷葉粥，我去看看。”紀夫人退出書房。

　看著她的纖弱身形隱於門外，紀勻長歎一聲，正在思量間，紀常在屋外小聲道:“老爺，少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