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菲被羅琳推下崖頂那一刻,身心陡然一輕。與何宇癡纏數年的愛情終究抵不過一句:父母之命。她明明很想笑,卻有兩行清淚爬上臉龐,被疾風擊碎頃刻消失。種種過往絲絲剝離她的身體,痛徹心扉。
視線穿透何宇驚懼的雙眼,耳邊‘霍霍’的風聲與多年前那個場景如出一轍。火車帶著這樣的聲音撞上父親的身體,被父親推開的她甚至來不及回頭看他最後一眼。
‘好好活著。’那是父親留給她的遺言。多少次午夜夢回,失措彷徨,她耳邊總能清晰的聽到這句話,時至今日。
芳菲終於笑出來了,極淡,極輕。何宇撲而探出邊欄時便看到她這笑容,像一縷輕煙消失在他指縫間。身體最深處有個地方裂開了,在芳菲墜地那一瞬轟然崩塌。
他明明答應了母親,和那個家族世交的女子結婚,隻為那句‘你如果不答應,我就叫人處理掉宋芳菲’。為什麽她還要來?還要出現在他的婚禮上?羅琳帶著芳菲往後花園去時,他一路跟來,卻親眼看著自己最愛的人死亡,無力挽救。
芳菲永遠記得那個細雨芬灑的秋日,落花滿地,一樹海棠香未褪盡,他遞過來傘下的溫暖,結成魔障魘住了她的一生。隻是沒想到自己會死在相同的季節裡,七月芳菲散盡,荼蘼花未開好,未免有點遺憾呢。
心中痛極,無形的力量迫來,她失去知覺。
微風如徐,暖陽明媚,深深淺淺的翠綠無邊無際的展開,天色藍得如同水彩,幾片薄雲隨風而過。芳菲怔仲著睜開眼,嫩草的芳芽支到頸窩處,一陣酥癢。她茫然起身,定定的望著眼前景像,下意識的指尖握進掌心,疼痛如此清晰。
“醒了?”
芳菲悚然回頭,一年邁老者,手持羽扇,白色長衫如雲過水,發須上回耀著銀白色的光澤,雙眼如琥珀明亮。
發覺他的裝束和兩人身高的差距,芳菲忍不住一聲輕呼。疑慮和恐懼陣陣襲來,如鏡清亮的溪水倒影出十二三歲的身形,陌生而蒼白的面容。
寧斯涯問道:“你家在哪兒?”她似乎不太明白自己現在的狀況。采藥的時候看見一個身影從崖上墜落,上去看時偏偏又沒有人,她像憑空冒出來一般。
眼前還殘存著墜崖時的影象,半山別墅美麗的後花園,何宇和羅琳的婚禮,還有…一些陌生畫面,光影斑駁陸離,時近時遠糾纏不休。芳菲難過的雙手扶頭:“在哪兒?”
寧斯涯一愣,又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芳菲垂首而立,她自己都未察覺她唇邊掠過一絲笑意,轉瞬即逝,心底有個固執的聲音:心瑤。芳菲驚道:“誰?”再沒有回音,眼前除了他沒有別人。
“我叫寧斯涯。你怎麽掉下山的?”她脈像羸弱,是體寒之症,似乎是積久成疾。
“不知道。”她的乾脆讓他有些驚訝,寧斯涯遲疑道:“你,願意跟我走嗎?你需要醫治寒疾。”
他無法將她的神情與面前這小小孩童聯系起來,但又明明是她在與他說話,這種恍忽的錯覺讓他不明所以。
“好。”
看著她乖巧安靜的站在那裡,他莫名的喜悅:“真乖,我們回家。”
芳菲無聲的點點頭,回家。
寧斯涯馱了芳菲在深山中飛馳,越溪過林,不沾分毫。廣袖飛揚包裹著她小小的身軀,感覺到她沉靜的呼息,他的心微微泛疼。
纖長竹葉層層疊疊,有風拂過如綠浪翻騰,起伏不定。一間竹樓傍湖而立o青煙繚繞。隱隱有水流聲傳來,原來是一道數丈寬的瀑布,玉珠賤落如白練掛川。頃流而下的水在這裡聚成一灣小湖穿林而過。
“到家了。”
心瑤剛站直身便眼前影晃o一個青衫磊落的少年左手叉腰o右手指著寧斯涯大吼:“死老頭子!又跑到哪裡去了?!…咦?她是誰?!”才注意到在寧斯涯身後打量他的心瑤o頓時轉移了目標。
寧斯涯頭大,討好道:“風兒o她是我…剛收的徒弟…”
紀無風就這樣平地裡蹦起來:“收徒弟?!寧斯涯!!”
寧斯涯這才意識到不妥之處,面對無風的怒氣唯有抱歉:“那個…其實…她是…”
紀無風見此事的禍首非但沒有不安之色,還氣定神閑的望著他,水目中一片寧靜。
他氣昏了頭,往後一倒在地上打滾,嚎啕大哭:“死老頭子啊!…隨隨便便莫名其妙帶個人回來…還收她做徒弟…我不活了我…”
寧斯涯慌了o手忙腳亂的想扶他起來o紀無風卻靈活的躲閃著o像狡猾的泥湫o寧斯涯居然捉不到他。兩人快速移動的身形看得心瑤眼花撩亂。
“你有完沒完?”
一老一少停了動作o紀無風瞪著眼睛看著芳菲。芳菲並未理會他,對寧斯涯說:“爺爺o我餓了。”
寧斯涯丟開紀無風,抱起芳菲,樂道:“我們去吃飯。”心瑤衝後面的紀無風眨眨眼,惹得他哇哇大叫。
飯罷,芳菲被安排在寧斯涯的書齋休息。他的藏l很雜,也很亂,抬頭天文俯首地理。寧斯涯雖是個愛書之人,但其行散漫,斷不會整理屋子的。
芳菲還識得一些繁體字,索性替他收拾起了書齋,正忙碌著,有輕微的腳步聲落在門口,芳菲抬眸望去不禁訝然。
一個玄色衣衫的陌生少年正看著她,雙目清冷。他懷中抱著一隻紅色狐狸,紅得如同一團火,唯下顎至腹部一道雪白絨毛,長長的蓬尾隨意搖擺,黑曜石般晶亮的雙眼似是好奇又似是戒備。
芳菲不由淺笑,半蹲下向它伸出雙手,火狐遲疑片刻,跳出少年懷中,腳走到她面前。舔舔柔軟的掌心,任由她將自己抱著,絨毛被溫柔的撫過,舒服的低吟出聲。
“火影!”紀無風氣呼呼的出現在門口。可惡!她不但吃了自己的雞腿,還抱著火影!如血火色映襯得那張笑顏更瑩潤無暇,無風微微有些失神。
火影似乎被他嚇到了,跳下來躲在芳菲後,探了個頭出來,眼神狡黠如她。
紀無風氣結,雙手叉腰:“喂!把火影還給我們。”
芳菲淡淡看他一眼,轉而繼續自己的工作:“我有名字。”
“哼!”紀無風傲然轉開頭,他不屑知道她的名字。
“如果你喜歡叫師姑我也不介意。”還是那平靜無波的聲音,溫玉敲冰一般清澈。
紀無風啞然,她是老頭兒的徒弟,那就是師傅的師妹,也就是自己的師姑,想想就讓他沮喪。但還有些不服氣,向那玄衣少年道:“師傅!你看她!”
芳菲有些意興闌珊,將火影還給那玄衣少年,向他一笑:“它很漂亮。”那笑容,轉瞬便沒入他的眼底。
玄衣少年摟著火影,看她在書堆中忙個不停,神色專注。不由揚臉微笑,轉身離開。紀無風一跺腳,也隨後離去。
屋中的書都歸了類,擺滿了半壁書櫥。不知何時屋裡放了一顆明月珠,蒼白柔軟的芒彩灑遍每片竹簡,樓外已是月上中天。
芳菲信步走出竹樓,桂華流光清疏綴灑,深深穹蒼之上星子滿天。茂林修竹間隻聞水聲潺潺。這片天地是如此陌生。
她輕帶衣衫,在湖邊倚竹坐下,漫無邊際的孤獨感隨陣陣葉濤潮湧而至,心如這暗夜般蒼涼。那個世界已沒有自己牽掛的人,為何還會如此悲傷?
“哭什麽?”芳菲驚覺回首,是那個玄衫少年。
芳菲黯然,試去眼角的涼淚:“我也不知道。”他一怔,深深望她一眼,伸手遞過來一方錦帕,玉白本色,角上繡了一朵血色海棠。
芳菲低低道了聲謝謝。
他淡淡道:“不要用手擦眼淚, 眼睛會痛的。”
芳菲問:“是麽?沒人告訴過我。”他緊緊抿了抿唇,轉身離開。
芳菲叫住他:“我叫宋心瑤。”他身形頓了頓,又大步往竹屋走去。
心底傳來一個聲音“我要走了。”芳菲駭然問道:“你是誰?”
“心瑤,我叫心瑤。不過現在,你才是心瑤。”心底那個聲音,她是這身體的主人?
“你怎麽了?為什麽我會在這裡?”芳菲捧著心口,感覺手指很涼。借屍還魂嗎?她不相信。
“不知道,我以為我會死的。我的病治不好了,他們…把我丟下山。結果就成了這樣。”那個聲音悵惘歎道:“也好,換了你,或許心瑤會好些吧。以後,你就是心瑤。我…我走了。”
尾音悠悠一滅,似是釋憾,又有些許不舍。芳菲心下不忍,追問道:“你要去哪裡?”卻再沒有回音。她頹然倚在竹竿上,撐著快要散掉的靈魂,喃喃道:心瑤,我是宋心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