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風襲來,夜已經這麽深了。心瑤抱了琴回屋,走到榻前伸手為木延都試了試溫度,剛縮回手,他的眼睛突然睜開了,饒有興味的看著她:“師傅真的收了個女弟子?也難怪,旁人哪能那麽準確製住我的氣機。”
心瑤淡淡道:“我隻是見不得男人欺負女人。”
木延都點頭:“如果那也算女人的話。”心瑤瞪他一眼,他輕笑一聲,又道:“你膽子真大,萬一他要進來看,豈不是糟了?他就這麽信任你?”
心瑤道:“我又沒騙他…”連自己都能聽出言語中的生硬,余下那句話,無論如何是說不出來了,壓在喉嚨的地方,像帶著鋒利棱角的石頭,不能上,亦不能下。
木延都神色古怪的打量著她,忽道:“原來洛賢王喜歡我小師妹。”
她的心就這麽被狠狠的揪了一把,不可遏製的作痛起來。冷冷看了一眼木延都:“你如果還不睡,我就讓你永遠都睡不著。”
木延都聳聳肩,閉嘴闔眼。
心瑤坐到桌邊,紗燈裡燈芯已快燃盡,她用竹枝拔了拔芯草,室內頓時亮了許多。
不知何處飛來一隻夜蛾,直直向紗燈裡撲去。燈壁上映出一塊飛舞的暗影,忽閃忽停,那一點芯芒也搖搖欲滅。不多時,隻聞“嗤”一聲,夜蛾已燃作灰燼。
心瑤以手支頤,看盡夜蛾最後的舞蹈,撐起身,吹滅了燈芯。
第二日清晨,丫頭翠薇還在睡夢中便被喚走了,紀勻不讓任何人接近竹苑,每日隻讓紀常送飯過去,說是小姐在研製藥草,不讓人打擾,連紀夫人都被瞞著。
這一來竹苑就愈發清靜了,除了偶爾無風過來瞧一趟,反是紀勻一直沒露過面。心瑤每日給木延都調理傷口,余下的時間便一直呆在閑墨齋。
這日讀了幾篇醫理,心中忽覺煩悶。瞧著那檀色書架頂端不曾看過的書本,便信手抽出一卷,扉頁寫了《桃花扇》三個字,不免好笑,卻是一些野史。
心中疑惑這等書卷如何會出現在太傅府裡,隨手翻了幾頁,與現代的小說倒有幾分相似。想來無事,索性從頭開始看起,不知不覺入了境。
正是興起的時候,忽聽得紀常慌裡慌張的聲音:“小姐!快,公主來了!”
心瑤不由一驚,素知皇甫藍雨的脾氣,必是連著幾日不見她人,尋到府上來了。無風和太傅都不在,眾人哪裡敷衍得了她,想著在竹苑中的木延都,不由提了裙o急急趕去。
紀常跟在後面絮絮道:“前兒就來了一次,好不容易被少爺擋回去了。今日是瞧著老爺少爺都不在,一定要見您。”言語間對皇甫藍雨甚是畏戒。
心瑤忽道:“你別跟著,她見你來報信更會起疑,我去見她便好了。”紀常退了下去。
只顧著趕路,不想在花榭拐角的地方和一人撞了個滿懷。那人一把捉住心瑤的衣袂,大笑道:“我就說你一定在府中,那幫奴才還想誆我,被我兩下就撇開了!”
皇甫藍雨今日穿了一件皂色菱紋雲錦長袍,雪色綃,對襟纏腰,絛帶上系了一枚祥雲翡翠玉璧,依舊飛揚挑脫。
心瑤笑道:“誰能誆你?我正奇怪,怎麽今日才來尋我?”
藍雨笑顏立霎,皺眉歎道:“還說呢,那日喝了酒,回去時明明神不知鬼不覺,誰曉得第二天父皇竟說”雨兒一身的酒味哪裡來的“?唉,好騙歹騙才讓他相信我和十三哥隻是去禦庖的酒窖裡偷酒喝了,罰抄十遍女誡。”
說完又作夫子搖頭晃腦狀:“清閑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繼而又僥幸道:“還好不知道蘭桂坊的事兒,否則便不是十遍這麽簡單了。”說著一翻身打橫坐到回欄上,探手折了一枝櫻花,細細嗅著。
心瑤不由莞爾,藍雨又問:“你呢?為何這些日子總不出門?”
因想著那天晚上皇甫洛的話,心瑤避而不答,反問道:“蘭桂坊那人捉到了麽?”
藍雨懊喪道:“十三哥和五哥九哥去了檀谷圍場,準備苗獵的事兒。我跟三哥一說,他反而斥責我一頓。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重話,這次也不知道是怎麽了。”
心瑤心中明白,卻不知木延都到底在天文閣盜了什麽,這幾日言語提及,他也是輕描淡寫帶過,顯然是不願告訴她的。
藍雨伸手在心瑤面前晃了晃:“在想什麽?罷了,我得回宮去了,還是趁著母妃午憩的時候偷跑出來的。隔幾日我再來尋你。”
心瑤見她一臉鬱鬱,心下不安,也不好說什麽,隻點頭答應。
藍雨出了紀府徜徉在大街上,手中兀自還把玩著那枝櫻花,心中悵悵。隻覺周遭行商走販的吆喝聲仿佛都來自極遠的地方,從小到大都不曾這樣孤單過。
正怔想間,前面街口幾匹騎影閃過,為首之人像極了一個人。心口一跳,飛奔過去,待到了街口時,卻只看到一個背影,因隔得太遠,便覺一分也不像了。
渭歎一聲,自嘲道:“我是悶得發昏了。”把那枝櫻花摜到地上,轉身朝皇宮走去。
此時皇甫凌到了凌王府,跳下馬便要往裡走,那門口的兩個侍衛卻是新丁,他一年未回來倒不認識這位主人。但見他雖是一身平常服飾,舉手投足間卻有幾分自然天成的威儀氣度,不敢太過為難,仍是持槍擋在面前:“什麽人?”
隨後的風雲騎一人喝道:“放肆!這是七王爺!”兩人皆唬了一跳,見皇甫凌並不說話,其中一人乍起膽子道:“王爺統率三軍在岐山駐守,袁總管並未說過王爺要回來,你有何憑證?”
風雲騎向來是軍中驕子,哪裡被人這樣盤問過?那人怒極,把住腰間劍柄便要發難,皇甫凌按住他的手:“顏烈。”
顏烈瞪眼瞧著那侍衛,重重哼了一聲。
皇甫凌不怒不躁,向那侍衛道:“你何不去叫袁翰出來?”
那侍衛飛跑進府,不多時便見一個身著靛青長衫的中年人疾步趕來。待見了皇甫凌還覺自己眼花,再一看,立時驚喜交集,長拜道:“王爺!”
兩個侍衛嚇得折膝跪地,心中亂跳。又聽袁翰向皇甫凌道:“爺幾時回來也不告訴屬下一聲,府中一點準備都沒有。”
皇甫凌邊往裡走邊笑道:“你在責怪本王嗎?還是恃功邀寵?”
袁翰低頭:“屬下不敢,隻是爺許久不回來,我…”
皇甫凌拍拍他的肩:“你不必說,我曉得的。”又停下步子,轉身向還跪在地上的兩個侍衛:“你叫什麽名字?”
兩人剛剛放下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背脊發緊,先前發問那人強撐著答道:“回王爺,屬下程志節。”
皇甫凌道:“嗯,程志節,以後你便來本王身邊侍候吧。”
程志節半懸的一顆心忽又拋到了雲端,狂喜之下竟忘了磕頭謝恩,隻蚩蚩的跪在那裡。
皇甫凌也不以為忤,疾步往裡走,邊向袁翰道:“準備一下,本王要進宮。”
正值初夏,禦花園內桃色灼灼,葩華正濃,一派燕語鶯聲。雕欄回廊曲行其中,盡頭是一處水榭,臨湖而建,榭頂攢尖飛揚,琉璃瓦溶金。
此時有三人正坐於榭中,南北座的兩人在玉榧棋盤上各持一色,黑子漆黑潤澤,隱有翠碧,白子溫潤如玉,微微泛金,二人往來不絕對弈正酣。
蘭貴妃落下一子,皇后便向軒帝笑道:“妹妹要勝一局了。”軒帝凝思片刻,微微一笑:“愛妃太操之過急了,你看。”說罷在星點上落下一子,頓成長氣之勢,蘭貴妃先前的優勢立時改變,棋盤之上又是另一翻景象。
蘭貴妃氣餒道:“不來了,今兒個和姐姐輸了兩趟,陛下也不讓著我們。”
軒帝大笑:“都是讓著,下棋還有什麽趣兒?”
皇后正欲說話,軒帝身邊的黃門侍郎陳作步履匆匆走過來,曲腰道:“皇上,七王爺覲見。”
皇后奇道:“七王爺回來了?怎麽沒聽說?”倒是軒帝淡淡道:“叫他到這裡來。”
皇甫凌遠遠就望見水榭中不止一人,其中一個身著蹙金翟紋綃裙,頭戴碧玉金鳳釵的正是當朝皇后曹氏。一顆心登時就沉了下來,隻覺滿園繁花甚是刺目。待走得近了,撩袍請安:“參見父皇,皇后娘娘,蘭貴妃。”
軒帝道:“起罷。”又見他一身絳紗袍,玉帶扣腰,倒十分齊整。多時未見,朗眉鳳目間更添了幾分沉穩之氣,隱隱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聲音便柔和下來:“私下裡隨你三哥他們叫母后便好了。”
皇甫凌低頭不作聲,軒帝因問道:“怎麽?”皇甫凌這才低低一聲:“是。”
軒帝最是見不得他這樣子,沉聲道:“是什麽?”皇甫凌微微側開臉,湖岸邊白玉石砌欄,柳條新綠乍上,如過水青葉泛著一層鮮鮮的翠色。風拂過,擺得一池水縐。他忽想到,過了這麽些年,垂柳也沒見長高些。
皇后勸道:“王爺剛回來便來請安,陛下也念著他一番孝心。”
軒帝臉色稍霽:“見過太子了?”皇甫凌回道:“不曾。 ”
軒帝索然擺手:“你且去吧,楚桑子的奏章朕已看過。”
皇甫凌低腰道:“兒臣告退。”
看他的身影沒在回廊盡頭,蘭貴妃才道:“陛下對七王爺未免苛責了些。”
軒帝半響沒說話,蘭貴妃以為自己話重了,噤下聲,軒帝卻說了句:“你哪裡知道他的心思。”頓了頓又向貴妃道:“若兒總喜歡慣著孩子,看看藍雨那丫頭都被你寵成什麽樣了?”
蘭貴妃道:“不過是調皮了些…”軒帝悶哼一聲:“慈母多敗兒!”蘭貴妃素來最得軒帝寵愛,哪裡受過這樣的重話,還是當著皇后的面。頓時又羞又愧,不由滴下幾滴淚來。軒帝見了略略不忍,甚覺無趣,將棋子一推:“朕去看奏章了。”
曹皇后不過說些安慰寬心的話,一時也散了。
皇甫凌離了禦花園,便像掙脫桎梏一般,步履生風,不多時便出了延安門,直直往晟陽宮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