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之禦花園,晟陽宮花囿內並無百花爭春的豔色,倒是一片水木清華,池塘中假山碧泉噴流,滿滿的海棠圈列其外,獨樹一幟。
開得最濃烈的幾株海棠樹下,香霧霏霏。柳根逍遙椅上半躺著一個人,面若玉砌,眉似墨裁斜斜飛入烏鬢,修指間橫著一支玉笛,相映瑩潤。粉粉的海棠花瓣清疏墜落,無意間覆上長睫,輕輕一顫。
“哥!”
皇甫渲渾身一震,驀然睜開眼,面上全是不能置信的驚喜之色,“七郎?!”起身探手將皇甫凌擁進懷裡,用力擂了幾下才松開:“真的是你!”
皇甫凌仔細看了看皇甫渲才笑道:“還是你這裡舒服,那禦花園裡百花爭春,卻獨缺海棠,想來它還是奉旨貶遷呢。”
皇甫渲見他雖是笑著,眼中卻無半分笑意,便拍拍他的肩,向兩丈開外的黃門吩咐道:“趙全!去把酒拿來!”將皇甫凌按在逍遙椅上:“一早就準備好的,十年陳的上好花雕,就等你回來,不想這麽快。”
皇甫凌晃了晃椅子,在朱漆案上拿了一個果子咬著,又抄起旁邊的書念道:“周易。哥,你要學我師傅麽?”
皇甫渲笑道:“我哪裡及寧先生之百一?左右無事,消磨時間的。你去見過父皇了?”
皇甫凌臉色一鬱:“嗯。”皇甫渲看他不愉,便道:“凡事順著他些便過去了。”
皇甫凌冷冷一哂:“他知道我想的什麽,我偏偏就這麽做。既然他存了那個念頭,我就決不會讓他稱心。”
皇甫渲默言,趙全拿了酒來,一個雕花橢圓的嵌銀酒壺,兩隻千峰翠色青瓷杯,渾潤如玉。皇甫渲為二人斟了酒,笑道:“你且嘗嘗,漠北喝不到這樣好的酒的。”
皇甫凌將酒杯放在鼻尖聞了聞,點點頭,仰頭飲盡,頓了頓才讚道:“醇香不散,濃而不烈,暖心。”隻覺那酒香滿喉,心中喜歡,又連著喝了幾杯。
皇甫渲笑道:“總是改不了這習慣,你可記得小時候偷酒喝,被母后用藤條打的模樣?”
皇甫凌大笑:“怎會不記得?那藤條足有二指粗,尺半長,還是銅鑄的。虧得母后舍得,直打得我半月下不了床。後來我隻問她,我是不是她親生的。”
皇甫渲亦喝了一杯酒,目中緬懷道:“就在海棠樹下,也是開滿了花兒,母后拿了藤條打你。她哭著打,我哭著勸,你卻隻是笑,還說”痛的又不是你們,哭什麽“,你說說你那時候有多調皮,宮裡上上下下都叫你魔王,見了要繞道走的。”
皇甫凌心中隱隱作痛,努力提起笑顏:“還說這個做什麽?我在漠北可是一滴酒都沒有沾過,如今在你這裡解解饞,偏又來揭我的短。”
皇甫渲審他神色,暗歎一聲:“父王生辰你的壽禮呢?”
皇甫凌自顧喝酒:“他又不缺什麽,橫豎你照往年準備兩份便行了。”
皇甫渲停了片刻,緩緩道:“如果是你親手準備的,他會更喜歡。”
皇甫凌忽得側臉死死看著皇甫渲,俊目之中一片清冷:“殿下今天是怎麽了?”
皇甫渲望著不遠處一樹最高的海棠,還是他們兄弟一起種下的,如今已是這園子裡最大的一株了。他嘴角漸漸柔和起來:“如果我不做這太子…”
皇甫凌起身冷然打斷他的話:“殿下好像喝醉了,臣先告退。”說完抬腳就走。
皇甫渲低低喊了一聲:“七郎。”他余下的話是“你是不是就不用這麽辛苦了?”卻終究沒有說出來。
皇甫凌身形微微一滯,繼而大步向前,心中卻像針挑一般。
出了園子,皇甫凌躑躅片刻,趙全便急急趕來,環視無人,向皇甫凌道:“王爺。”
皇甫凌唔了一聲,問道:“殿下的病怎樣?”趙全面有憂戚之色:“愈發不好了。年前還穩定些,近來每月都要咯血,一次比一次重…”
皇甫凌怒道:“太醫署的都是死人麽?”趙全小心陪道:“李大人說,殿下的病是積久成疾,這些年一直用藥護著所以不覺嚴重,爾今想必是年歲長了,加之思慮過重,所以…”
皇甫凌重重吸了兩口氣,問道:“朝中又是怎樣?”
趙全道:“這個小的不甚清楚,但也聽聞因為鄭融一案,殿下和丞相鬧得很僵…”
皇甫凌皺了鈹眉,又問道:“皇…父皇對殿下怎麽樣?”
趙全道:“偶爾差人過來瞧瞧,賜些珍品補藥,倒不曾見皇上來過。”
皇甫凌點頭:“本王曉得了,你且回去好生侍候著,有任何情況差人稟報。”趙全彎腰作了個揖退下。
月華如銀一泄千裡,月落湖上鋪了層明紗,紀勻踱步在湖邊的遊廊上,明月流光,星芒,這片江山如此多嬌。定定站了半晌,推門走進閑墨齋。
“太傅。”
紀勻吃了一驚,尋聲望去,七王爺皇甫凌正剪了雙手立於案邊,緞織的玄色便袍,幘帶束冠,含笑看著他。
紀勻心中一抖,巍顫顫的便要叩首行禮:“王爺!”
皇甫凌忙緊走兩步,雙手扶起紀勻:“是否小子嚇著太傅了?”
紀勻順勢端詳皇甫凌的神色,道:“不敢!王爺清減了許多。”
皇甫凌將他扶上偏席一同落坐:“不及太傅辛苦。”
紀勻搖頭:“臣不以為勞。王爺今日進宮,皇上怎麽說?”
皇甫凌冷嗤一聲:“還能說什麽。不過和往年一樣,明日朝會上說些豐功懿行,勤勵嘉勉的話罷,朝堂之事是絕不會讓我插手的。”
頓了頓又道:“饒是他防我防得如此厲害,也不料太傅與我同心,還竭力為老三拉攏太傅,當真可笑!”
紀勻沉吟道:“洛王如今在朝中呼聲甚高,不少宗室門閥都對他馬首是瞻…”
皇甫凌道:“拉攏權貴是老三的拿手好戲,這些土族老匹夫也真是可惡,屍位素餐,目無國祚,實是社稷之大禍。”
紀勻道:“王爺明鑒,臣有一語,尚望王爺聽決。”
皇甫凌肅顏道:“太傅請說。”
紀勻折膝跪在皇甫凌面前,皇甫凌忙扶道:“太傅這是做什麽?”
紀勻道:“臣所說的都是滅族之言,但句句披肝瀝膽,眼下東宮勢孤,諸王覬覦,王爺雖一心維護太子,但君心叵測,王爺何不取而代之…”
皇甫凌聞言頓怒,喝止道:“紀勻!”紀勻伏首:“臣在!”
“今天的話,本王就當沒聽過。以後休要再說這些讓我兄弟鬩牆的言語,否則休怪本王沒警告過你。”
紀勻暗歎,凌王終究是不夠狠齲陀σ瘓洌骸俺濟恰!
皇甫凌將紀勻扶起:“太傅待我如己出,小子又何嘗不明白?隻是,太傅卻不明白我的心。我皇甫凌可以負天下人,卻不能負大哥。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韙,我也要助大哥登上正統。更何況他是嫡長,太祖爺爺親冊的皇太子,現在朝中上上下下都在算計著要將他除之而後快,我豈能睜眼看著旁人欺負於他?”
紀勻道:“臣明白。”
皇甫凌道:“太傅是天朝股肱之臣,三代忠良,輔佐先祖安邦定國,厥功甚偉。小子萬幸,能得太傅相助,隻是因為如此,更要謹言慎行,以免落人把柄。”
紀勻道:“臣謹記。近來京中有一事,王爺可能還不知。”皇甫凌道:“哦?”
紀勻道:“王爺對木延都這個人了解多少?”皇甫凌接口便答:“他可以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卻不知有沒有反戈一擊的能力。”
紀勻微笑著點頭道:“現在他就在臣府中。”皇甫凌失聲道:“什麽?”
紀勻將前因後果細細稟來,末了又道:“洛王居然將此事掩得滴水不漏,現在朝中,他是翻手能雲覆手能雨啊。”
皇甫凌若有所思道:“這回老三膽子卻大了些,隻怕是弄巧成拙。”
紀勻道:“洛王如此得勢,想來應該並無大礙…”
皇甫凌笑道:“這事說小是小,說大是大。太傅可有聽過開國寶藏一說?”
紀勻搖頭:“臣不知。”皇甫凌道:“本王也是聽國舅…說起過。天朝一統八荒後,將前朝囤積的寶藏放在一個叫流連城的地方。那是一處世外先源,與世隔絕。隻有歷代君王才知道此事。那藏寶圖,便在天文閣內。”
沉思了一下又道:“當年我姬氏一族聖眷殷盛,朝中無人能及。太祖爺爺與姬太傅更是感情深篤,一次酒醉之後將這秘密告訴了他。太傅知此事乾系重大,諱莫如深,卻不料當時便被舅舅聽到了。我也是舅舅…臨終前告訴我的…”
說到此處,皇甫凌心中悵然。眼前依稀還是舅舅伏地作馬陪自己玩耍時的模樣。舅舅說“七郎將來是要指揮千軍萬馬的人。”母后口中斥止著,眼中卻是滿滿的嬌寵。如今那些最珍貴的吉光片羽卻像刀鋒一般生生要割裂自己的心。
紀勻想起陳年往事,不由惻然,正要出言寬慰,皇甫凌又道:“說起來木延都還是我大師兄,如果他真的盜了藏寶圖,那我便要對不起師傅了。”
紀勻道:“何不拉攏他,於他於己都有好處。”
皇甫凌輕笑一聲:“那就要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讓我拉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