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後的幾日朝堂頗不安寧，先是光祿丞劉存免一本彈劾洛王的奏章讓軒帝大為震怒，接著陸續就有參本遞到紫微宮，無非是說洛王擁權自重，驕佚愎諫，黜遠陟親等等，擾得軒帝不甚其煩，責令洛王閉門思過一月。

　本以為會漸漸消停下來，誰知參劾皇甫凌的奏本又接踵而至，說他故意引柔然鐵騎深入漠北，致使前戰失利，百姓浪死，更有人上本斥責他將木延都放回大漠，留下余患，居心不良等，均是舞文巧詆之語，且愈演愈烈，幾成投杼之禍，軒帝以凌王在病中，暫不追究為由，這才按下了一乾長舌。

　皇甫凌自是抱病在家，每日與心瑤杯酒閑適，量晴較雨，怡然自得。有風聲掠過，也只是付之浮雲流水，不去理會。

　皇甫洛被限在府中思過，謝絕了所有訪客，往日車水馬龍的洛王府，也慢慢清靜下來。只是原來朝中諸多事務均是他在協助軒帝打理，此番情況，軒帝不得不倚於五皇子皇甫浩，皇甫浩伺覘已久，豈會輕易放過這等良機?暗中剪撲洛王親信，欲行暗渡陳倉之事。加之軒帝立儲之意不明，表面平和的朝堂，早已是風雨欲壓之勢，人人惴惴不安。

　十月，甲戌，滄州急報，龜茲蘇尼王聚西域各國十萬騎屯於長原，入塞，距滄州城不過十裡，形勢險峻。又在這緊要關頭，岐山急報，木延都收合柔然殘部，率眾集於岐山北麓，意圖不軌。消息一到，京中沸騰。

　凌王抱病，紀無風駐守雲州，雖可匹敵木延都，但滄州之急便無人能救。此時洛王遞上奏疏，願以罪責之身掛帥征西，朝中又是嘩然。

　軍情緊急，容不得眾人論討，加之五皇子皇甫浩極力讚同此議，軒帝下旨命洛王督軍西征，軍師楚桑子偕行。風雲騎連同駐京的二十萬大軍盡歸麾下，掛起帥旗，發往滄州。

　西華街，浩王府，子盡醜初時，一隊錦衣寒胄的羽林軍護著一抬四人小轎停在王府門前，轎中出來一人，黃門打扮，神色匆忙，步履珊珊小跑進浩王府。

　早有皇甫浩迎出前廳，不衫不履，向來人道:“陳公公，何事這樣驚慌?”

　陳作顧不得施禮，草草作了個揖向皇甫浩道:“王爺，皇上突犯心疾，您在宮中備的藥已經用完了，老奴特出宮來取，還煩請王爺快些。”

　皇甫浩面上一驚:“父皇沒事吧?”陳作搖搖頭:“暫時無事，只是心疼得緊。”

　皇甫浩道:“請公公稍後，我馬上去取來隨公公一道進宮。”說罷也不等陳作回答，折身往裡奔去。

　俄傾，皇甫浩取了藥出來，又披了一件竹青千卉瑞霞袍子，攜了陳作的手一同入了轎，倒把陳作嚇了一跳:“王爺，這使不得…”

　皇甫浩將他按在坐墊上:“都什麽時候了，公公還拘這些禮麽?”

　陳作見他神色格外嚴肅，倒不敢推辭了。二人一轎，由侍衛抬了飛一般往皇宮而去。皓空之上，不知何處飛來幾片薄雲，掠過明月，忽明忽暗。

　入延安門，陳作卻是領著皇甫浩直直往紫微宮去。皇甫浩問道:“父皇歇在這裡麽?”

　陳作道:“今兒個皇上和紀太傅議青州漢江水患的事兒晚了，就在內殿歇下，誰知才躺下不久，就喊心口疼，比以往更甚幾分，幾乎把老奴嚇殺。”

　皇甫浩眼底閃過奇彩，也不再理陳作，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內殿，朱楹畫梁，珍玩含英流耀，蘭芷清芬，森涼的青黛色玉石地上，鑒出一幫太醫的人影，個個神情凝重，眉帶憂悒。

　眾人見了他都伏首要拜，皇甫浩連連止住，轉入千峰映日琉璃屏風後，龍榻上軒帝面似蒼雪，冷汗涔涔，也來不及參拜，小心將軒帝半摻起來，從懷中搖出一個青花疊翠的玉瓷小瓶，倒出一粒碧色瀅潤的藥丸，送到軒帝口中。

　少傾，軒帝醒來，面上略見血色，悠悠道:“朕還沒死麽?”一句話將殿中眾人驚得跪倒在地，齊呼:“臣死罪！”軒帝索然，閉了眼不再說話，一乾人也不敢動，半晌軒帝才又道:“都下去吧。”這才三叩退下。

　皇甫浩將軒帝輕輕扶在玉枕上，軒帝道:“這幾日辛苦你了。”皇甫浩半蹲在榻前，為軒帝理被疊褥，聽到這話忙跪在地上:“父皇折煞孩兒了。”

　軒帝微微搖頭:“你且起來，當心地涼。”

　皇甫浩起了身仍舊半蹲著，軒帝探手緩緩撫上他的眉眼，長長歎了口氣:“你的眼睛和你母妃一模一樣。”

　皇甫浩見他要摸自己的臉，死死壓下心中的厭惡才沒有撇開頭，聽了軒帝這句話，胸口戾憤暴起，僵硬的側開臉，好容易才換去眼中邪恨的那抹沉亮。低低一聲:“孩兒沒見過母妃。”

　他的生母是羅氏珍妃，孕子八月，不防早產了，胎兒雖然誕下，但一縷芳魂卻也消逝。皇甫浩由安美人養大，三年前安美人也逝世了。

　軒帝默然點頭，略點愧疚:“這是朕的疏忽。”

　皇甫浩換上一幅清朗笑容:“父皇，兒臣聽太醫說，懷胎八月是極少會早產的，當年母妃…”

　軒帝沉聲截斷他的話:“你母妃向來身體羸弱，懷你之後更顯吃力，天意如此，這也是誰都不願的事…安美人，朕知道，她和你母妃情同姐妹，但不該因此中傷他人，朕念她待你如己出，盡心盡力將你撫育成人，所以沒有追究。以後，休要再提這件事！”

　皇甫浩黯然自責道:“父皇教訓的是，兒臣多心了。父皇先歇下吧，兒臣就在外面候著。”軒帝點點頭，闔眼入眠。

　皇甫浩起身轉出屏風後，望著化柱旁垂掛的數仞輕紗飛舞，袖中雙手指甲已掐進掌心，血痕立見，眼中恨色愈濃，頓了良久，才慢慢踱出外殿。

　凌王府，星瀾湖白玉遊闌上，紀勻一身綿衫布弦，負手而立，正望著遊戲在藕杆旁的錦鱗出神，耳邊輕輕一聲:“太傅。”

　皇甫凌著一件雪青斜襟雲紋斕衫，剪裁清爽，修挺纖逸。面上似攜了春風而來，教人移不開眼。紀勻捊須微笑:“王爺也該病愈了吧?”

　皇甫凌側過身與他並肩而立，將那滿湖翠碧胭紅收入眼中，舞影婆娑，“太傅又有什麽消息?”

　紀勻收了笑容，低歎一聲:“皇上心疾愈發頻繁，浩王請旨侍於君前，日夜不休，現在所有的奏疏都要經他之手才能送到皇上手中。聖諭敕招都是他替皇上代擬。”說著又不知想到了什麽，哧哧一笑:“連曹禦承那個老匹夫請旨修渠奏章都被駁下來了， 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言語間很是出氣。

　皇甫凌不禁莞爾，但眸底卻一分分冷去:“他是準備動手了。”

　紀勻點點頭:“他在外城禁軍動了手腳，安插了好幾個屯騎，越騎校尉，不過我命人查過這幾個，都是小角色，不足為懼。只是他撤了羽林軍鎮軍統領衛詳，雖然散騎常侍和都尉還是我們的人，但事關重大，還是要小心些，過幾日便是衛詳割職交接，成敗便在這幾天了。”

　皇甫凌似是有意無意道:“他給父皇服的什麽藥?連太醫都不知道。”

　紀勻略一側頭，帶過他臉色，暗暗一歎，凝重道:“浩王從小由安美人帶大，那安美人是南疆獻入宮的，據說藥就產自南疆，具體怎麽個研做法，都不甚清楚。”

　皇甫凌微微頷首，紀勻又道:“洛王那邊……”皇甫凌道:“這個你放心，倒是宮裡要太傅多多留心。”

　紀勻微微一揖:“臣明白。臣先告退了。”皇甫凌叫住他:“太傅，天涼了，多加件袍子。”紀勻又是一揖，這才離去。背過身，卻有一絲笑意爬上皺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