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月涼，重雲之上桂華流瀉，疏洗著竹林翠栩，清風微送，瀲瀲如銀。

　皇甫洛披了件玉白深衣，簫聲寂寂，石案上的半盞清酒，幻入一輪明月，靜靜沉入杯底，無人相陪的酒局，隻寂寞便能醉人。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酒杯被人拾起，一仰而盡，“天朝的酒，是不是都是這樣溫吞吞的，從不醉人?”

　簫聲猝停，轉眸處已是自己側妃的柔姬，青絲直墜，不簪不挽，隻一襲深紫紗裙，將她張揚迫人的美麗輕輕束裹。她已不再是驕傲的柔然公主，斂去奪目的光華後，只是他的妻。

　皇甫洛灑然一笑，將洞簫橫在案上，拈起玉壺往杯中注酒:“只是未到心醉時。”

　柔姬垂首，瞬時掩去憂傷，抬眸時已是明顏若花:“我陪你喝。”

　皇甫洛抿唇點頭，忽又搖頭:“只有一個杯子。”

　柔姬溫婉一笑:“猜拳，誰輸誰飲。”皇甫洛修眉微挑:“哦?你想輸還是想贏?”

　柔姬見他少有的興致，那表情卻是說不出的魅人心弦，不由看得一呆，聽他發問，忙道:“你想怎樣就怎樣。”

　皇甫洛微微蹙眉:“這可難了，要不，一人一杯如何?”

　柔姬點頭，皇甫洛飲下一杯，又為她斟滿:“該你了。”柔姬雙手接過，只見杯中一彎圓月凌波，隱隱漾出那人的眉眼，這一杯酒，卻是怎麽也飲不下了。

　皇甫洛問道:“怎麽了?”

　柔姬抬頭，正好望見不遠處一個身影，笑容一凝，話也不答，隻望著皇甫洛身後。

　皇甫凌踏著一地碎光，披了一身月芒而來，光影投到皇甫洛面前，靜靜一句:“三哥的竹葉釀，還是這麽清淡。”

　皇甫洛也不起身，端過柔姬手中的酒杯，輕輕嗅了嗅，回道:“是麽?我倒不曾留意，想必是習慣了吧。”又向柔姬道:“七弟是來喝酒的，你再去拿壺酒，添個杯子。”

　柔姬起身看了皇甫凌一眼，轉身離去。皇甫凌落坐方才柔姬的位子，視線與皇甫洛擦過，各自心凜。皇甫洛淡淡而笑:“七弟何時也學起了法顯大師，觀人心相了?”

　皇甫凌目光落在案上的洞簫上，唇角微牽:“我倒是想學，也省去諸多口舌，只是自己沒有慧心，如何學得會?”

　皇甫洛但笑不語，皇甫凌又道:“許久沒有聽過三哥的簫音，不知三哥肯不肯賜曲?”

　皇甫洛重新拿起洞簫，略一想，無數曲音掠過心間，風停，音起。空廓沉靜，簫音纏繞漫天月華，隱入流光的竹葉間，一點點消融。

　皇甫凌端起酒中清觴，和著音籟，傾在口中細細品味，一曲罷了，酒才盡。“三哥這曲子便如清酒，我卻沒聽過，是什麽曲名?”

　皇甫洛放下洞簫，回了一句:“莫失莫忘。”

　皇甫凌含笑望進皇甫洛眼底，寒流暗湧，劍影如絲，皇甫洛亦是薄光冰刃，水過無痕，誰也未佔上風。恰好柔姬端了酒來，二人才移開視線。

　新拿來的酒杯正好和先前的是一雙，翠玉靈潤，盛了酒，便似琉璃一般，未飲眼已醉。

　皇甫洛接過柔姬新斟的酒:“難得七弟來看我，我先乾為盡。”說罷目光掃過皇甫凌身後的柔姬，見她神色如常，放心飲下，又暗笑自己多心。隻微一閉眼間，柔姬手中已多了一柄利刃，映著月光，寒芒大盛，直直刺向皇甫凌後心。

　皇甫洛眼簾一閃，心知不妙，陡然撲向皇甫凌，誰知皇甫凌見他撲過來，不知他是何意思，遂一把鉗住皇甫洛雙臂，雙雙往竹林裡滾落。

　柔姬愣愣望著刃間那一抹血色，皇甫洛右邊衣袖已被刺破，染了血，甚是刺眼。

　二人這才知道對方的心思，相視一眼，都是哈哈大笑。柔姬喏喏道:“你受傷了。”

　皇甫洛並不責怪她，站起身撣去身上塵土:“你回去吧。”柔姬想過來為他理傷，皇甫洛低喝一聲:“回去。”柔姬咬了下唇，看了皇甫凌一眼，默然離去。

　皇甫凌重新落坐，替二人斟滿了酒，一杯遞給皇甫洛，一杯自己仰頭飲盡。

　皇甫洛轉著手中酒杯:“救你一命，連句謝語都沒有。”

　皇甫凌聳聳肩:“敬你酒了。”皇甫洛搖頭失笑:“用我的酒敬我，你還是這樣，總喜歡跟我作對。”皇甫凌亦笑，探手在懷中取出一個錦囊，扔到他面前，又自顧倒酒自飲。

　皇甫洛打開一看，驚得猛然而立，直直盯著皇甫凌。皇甫凌淡淡道:“別問，別說。”別問來處，別說去處。皇甫洛很快回復神色，揚了揚錦囊，瀟灑一笑:“如果是謝禮，我就收下了。”

　皇甫凌薄唇輕挑起一個微微的弧度，用幾乎低啞的聲音說了句:“我要你助我。”

　皇甫洛把玩著錦囊:“你會信我?”皇甫凌抬眼注視他雙目:“不信。但我需要。”

　那人先是一詫，繼而開始微笑，如春風般和煦，漸漸變成會心大笑，如玉碾就的面容上多了幾分放浪形骸，風流天成，與月分輝。

　皇甫凌只是微笑著看他笑到捧腹，一壺酒早見底，另一壺，已過半。

　皇甫洛良久才收了笑聲，微一沉吟，又哧哧笑了兩聲:“如果不是我確定坐在面前的是你，保不準今日會笑倒在這裡。”頓頓又低聲道:“七郎從來不會對別人說這樣的話。”到最後，已略見幾分傷感。

　皇甫凌大是不適，起身踏出兩步，背對著皇甫洛，仰望月華如泉，問道:“你收下了?”皇甫洛望著錦囊出神，隻點點頭，複又答了一聲:“嗯。”

　皇甫凌道:“你知道我要說什麽?也知道我要做什麽?”

　皇甫洛抬頭望著他冷峻的身形，回道:“十三都告訴我了，那女子，是龜茲人。只是有一句，可不可以不殺他?畢竟…”皇甫凌截斷他的話:“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

　皇甫凌驀的回身死死看著他:“血債血償。”

　皇甫洛與他對視許久，緩緩道:“父皇有心疾，一直都用他獻的藥撐著，你殺了他，就等於殺了父皇。”皇甫凌眼中怒意更甚:“父皇！他哪裡是我父皇！他當初殺我舅舅，殺我母后，要殺我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這些?！”

　皇甫洛眸底痛色沉浮， 壓低了聲音道:“父皇並沒有殺皇后…”

　皇甫凌恨聲道:“但卻是他逼死的。”

　皇甫洛垂了眼眸:“那晚皇后把自己關在房內，父皇命人把門劈開後她就已經…”

　皇甫凌冷冷道:“三哥知道的倒挺清楚，是父皇告訴你的吧?”

　皇甫洛搖了搖頭:“大哥怕你被吵醒，就和我把你抬回了晟陽宮，那些海棠，也是後來父皇怕睹物傷人，命人移到晟陽宮去的。”

　皇甫凌微微一哂，並不接話，皇甫洛又道:“算了，說這些還有什麽用，我只要你答應我，不要殺他，我就助你，否則，這個你還是拿回去吧。”

　皇甫凌道:“我答應你，就讓父皇來決定。但怎麽做，你必需聽我的。”

　皇甫洛凝視他半晌，點點頭，皇甫凌袖袂一拂，大步離去。

　月已藏進雲深處，微風清拂，送來秋寒涼至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