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棠院,侍婢說清塵在聽雨閣,心瑤便遣退余下要跟從的人,自己往聽雨閣而去。才到閣樓下,便聞得一絲若有若無的清香,絲絲入鼻,浸人心肺。心瑤揚聲道:“姑姑,煮的可是碧蘿香?”
清塵在欄邊探出頭來,喜道:“先前還跟貴妃娘娘說起你,凌王妃可是尋香而來?”
心瑤上了樓,見閣中一個圍爐,砂壺內水氣正濃,雪濤箋紙上放了銀綠隱翠,卷曲如螺的碧蘿香,清塵已煎了一壺,幽香襲人。
心瑤笑道:“來的正是時候。”清塵倒了一杯遞給她,深深吸了茶香,又省茶色,嫩綠明亮,葉如翠玉,這才小口飲下,頓時鮮香生津,異醇甘厚,由衷讚道:“姑姑茶藝,堪比芳菲。”
清塵亦端了茶細飲,聽她一說,欣然道:“早就聽紀將軍說你是個嘴叼的,往常也不敢在你面前賣弄,今日叫你撞見,沒想會得到如此評價,我心甚慰。”
心瑤道:“要是早知姑姑藏了私房手藝,我會懶在這兒不走的。”
清塵展顏一笑,放了茶杯:“怕是有人不會答應。”
心瑤垂首微笑,自顧細品杯中滋味,清塵又道:“我知道你今天不是專來品茶的,有什麽事就說吧。”
心瑤聞言,亦放了茶杯,問了軒帝的心疾。清塵笑容淡去,輕歎道:“那是皇上的舊疾了,本無大礙,只是你負氣離京那次突然加重,說是病吧,連太醫都說不上來,卻又時常疼得緊,虧得老五用藥一直養著,否則…”又搖搖頭,空歎息而已。
心瑤並不知其中還有她這一折,默默想了半晌,又問:“姑姑見過父皇服的藥麽?是個什麽形狀?”
清塵略想了想,憶道:“就是裡外透著翠綠的藥丸子,每次皇上心疼的緊了就服一粒,可稍好些。老五說製藥不易,向來都是由他自己存著。”
心瑤道:“姑姑,能不能取一粒來,給心瑤看看?”
清塵神色凝重道:“是有什麽不妥麽?”
心瑤搖搖頭:“我也要看了才知道。”所謂關心則亂,此語無疑讓清塵更不放心,追問心瑤:“到底怎麽回事?”
素知清塵的性情,心瑤也不隱瞞,將自己的懷疑一一說出,聽得清塵面無血色,聲音微微發顫:“如此說來…如此說來…”後面那句話,卻不敢再說出來了,隻道:“難怪皇上近日總不似以前,記識差很多…”
心瑤看她愴然失措的模樣,不由暗歎一聲,柔聲道:“也不是全無辦法,倒是姑姑要留心,不要讓他看出端倪。”清塵怔怔看了看她,忽然握住心瑤的手:“你一定要救皇上,我現在就去拿藥。”說著也不等心瑤回答,急步衝下樓,片刻不見。
心瑤望著園中她背影消失的拐角,怔怔出神,砂壺裡的水咕咕作響,已是三沸了。心瑤取了點茶葉放在杯中,淋了水,那茶葉旋轉起來,浮起一層白霧如雲翻湧,她將茶水潷掉,再往杯中淋了個通透,那杯中如翠疊晶宮,香鬱撲鼻。
要煎這碧蘿香,水以初沸最佳,三沸已太淡,而茶葉需淋兩遍,心瑤隻淋一遍,便是因為水沸太過的緣故,如此一來,雖少了初沸的清香,卻多了些濃鬱,如飲醒醐,會品了,茶亦醉人。
心瑤棒了茶杯,目光放到玥湖上,自落水之後她就再沒去過湖心,這差點讓她和清塵都喪命的地方,清透依舊,靜默之中似又蘊藏著無窮的力量,深不可測。她忽然想到,皇甫浩不也正是這樣?
那個畫藝冠絕天下的五皇子,能將如畫江山收入筆下的濃墨中,轉身又是另一個不動聲色,深機達算的陰謀家,哪個才是真正的皇甫浩?恐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吧。
飲過三杯,壺中的水開始噝噝作響,卻是要燒幹了。水盡了,壺底的一切終究要顯露出來。只是不知如果玥湖水盡之後,那深峭的湖底又是什麽模樣。
心瑤望著砂壺出神,閣下響起了蹬蹬腳步聲,本以為是清塵來了,回首望去卻是神色驚惶的冬菱。面色慘白,蹬上最後一階的時候不防踩到了裙襬,直直撲倒在樓板上。她卻顧不得疼痛,邊起身邊喊:“王妃,易尚書要王妃馬上出宮,遲了宮門就要關了!”
心瑤的心登時沉了下去,最壞那一步還是來了麽?手中扶起冬菱問道:“姑姑在哪裡?”冬菱答道:“紫微宮,皇上也在。”
心瑤稍一思量,取下一直戴在腕上的古銀鐲子放到她手中:“冬菱,你拿著這個去找洛王妃,帶她去凌王府,凌王爺知道該怎麽做。”
冬菱大急:“尚書咐囑過,一定要讓王妃出宮!”
心瑤搖搖頭:“你聽我的就是,快去!”冬菱無奈,隻好收了鐲子,小跑出了棠院。
心瑤下了聽雨閣,急步往紫微宮奔去,如沒猜錯,定是易清塵言辭間讓皇甫浩知曉了些什麽,所以將她扣在紫微宮,如果他以阿芙蓉要挾軒帝立他為儲,恐怕此時軒帝已是命在旦夕了。她更不可以就這樣離開。
才到紫微宮奉天門,便有羽林軍侍衛攔在門口,“沒有皇上口諭,任何人不得進出!”心瑤冷冷道:“皇上在裡面,你要我怎麽啟口諭?”
兩個侍衛對望一眼,顯然已交流了意見,撤開長戟,心瑤舉步踏入,心知這一進,想要再出去,卻是萬萬不能了。深深吸了一口氣,往寢殿走去。
清塵早迎了出來,見心瑤只有一人,不由急道:“你怎麽來了,不是叫你回去麽?”心瑤微微一笑:“姑姑,我能走嗎?”清塵看了她一陣,歎道:“也罷,快隨我來,皇上在寢殿。”聽她此語,心瑤便知軒帝暫時無礙,稍稍松了口氣。
二人轉入寢殿,諾大殿中一個宮人也無,只有二人的裙裾拖在如鑒的玉石地面上,發出挲挲的聲音。
清塵低聲道:“竟不知他藏了如此心思,現在是趁著洛兒不在,凌兒無兵,要皇上立他為儲,他把宮娥侍衛全撤走了,如果皇上不答應,怕是要奪宮了。”語氣中已含了無盡的涼意。雖然早知宮廷鬥爭的殘酷,但只有自己身陷其中的時候才會明白,清塵此刻除了無力,還有些心寒吧。
心瑤和清塵到了屏風前,便聽軒帝略顯虛弱的聲音:“是誰?”
陳作答道:“是易尚書和凌王妃。”良久才聽軒帝一聲:“出去。”
心瑤和清塵對視一眼,正要離開,又聽軒帝道:“陳作出去。”
陳作退出來,向心瑤點點頭,便和清塵一道去了外殿。
心瑤轉進屏風,跪拜道:“父皇。”軒帝嗯了一聲:“你起來。”
一抬眼,軒帝悴瘦的臉映入眼簾,華帳羅蓋之下,毒藥正在一點點侵蝕著他的身體,雖是統攝**的天子,此時與錦繡地獄裡的死囚又有何異,而元凶竟是自己的親子,身體的痛,怎比得心裡的痛。
心瑤垂首立在一旁,不忍再看他。軒帝顫手往旁邊一指:“坐。”
原是墊了團蒲的矮墩,怕是不久之前,皇甫浩坐在這裡噓寒問暖,備顯孝悌,轉眼便成了殺兄弑父,天良喪盡的賊子,這叫軒帝情何以堪?
“凌兒身體怎樣了?”
心瑤本以為他會問藥的事,沒想到第一句竟是問皇甫凌,微微愕然,繼而答到:“回父皇,王爺好多了。”
軒帝隱現枯涸的眼中帶出一點喜慰,又問:“你怎麽不走?”
心瑤斂了眸光, 清晰而肯定的答道:“我在這裡,王爺就會來。”
軒帝表情竟有些顫抖起來,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沒有說話。兩人靜了好一陣,軒帝才道:“正殿後面那塊匾,裡面放了一個盒子,你去取來。”
心瑤稱是,起身步出寢殿。清塵和陳作見她出來,忙問道:“皇上還好吧?”心瑤點點頭,複述了軒帝的話,清塵略微古怪的笑了笑:“那你就去取吧。”
到了正宮,仍是空無一人,階下金猊嘴中仍兀自繚繚的吐著瑞鬧香。金匾有些高,心瑤足點龍椅攀了上去,取出一個狹長的方盒,她心中隱約猜到了裡面的東西,一顆心不自覺的急跳起來。
才走回寢殿,便聽到軒帝的怒斥聲,又見清塵不停給她使眼色,心瑤暗歎,故意提高了聲音:“姑姑。”從屏風後走出一個人來,朱蟒繡袍,冠蘇含纓,正是皇甫浩。
見了心瑤,語帶輕蔑道:“原來是弟妹。”又見她手中捧著的盒子,眼中邪亮一閃,奔到心瑤面前一把奪了過去。從裡面取出一個物什,是黃緞璨金織就的聖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