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
月前終於下了一場大雪,城裡城外白皚皚的一片,玉樹銀枝,人們都穿上厚厚的冬衣,家家戶戶暖著火,日頭街上的人也少起來了,田戶也大多不需出門,偶爾到郊外的山頭獵兩隻兔子,這日子麽,也就湊合著過。
柳府的人突然意識到,今年固安城的冬天來得特別晚,那大少夫人夏末嫁進的柳家,至今也有半年了吧。
往常的固安城,冬風刮得更早些。
然而,大少夫人已經走了。
走的時候還沒有下雪,因而模糊了冬天的概念,恍惚記得那幾日的陽光還暖和得人懶洋洋的。
走的時候柳府再次張燈結彩,大家都是忙活,明明是大片的紅,入眼的喜。
走了啊,扔下這家財萬貫,和柳家大少奶奶的頭銜。
也不知道走去了哪裡,見不見得到入冬後的第一場雪。
紛紛揚揚,總有種沒完沒了的錯覺。
古往今來,倒真沒聽說過有哪個女人替相公休了自己的,偶爾記起以前哪些個悍女子休了相公,也覺得不再是那麽大不了的事了。
天氣冷,大家都沒什麽心思談笑,夫人啊小姐少爺們都悶在屋裡,丫頭小廝也就閑了起來。
濤園的語和湖漸漸的凝了一層冰,先前還是薄薄的,到後來已經可以站人了,便是瞅著大少爺走出了湖中亭,立在湖面上,背對著眾人,看不到表情。
便又有種錯覺,今年的冬天為何來得這麽快?
不過一夜之間。
看著大少爺站在冰面上,卻沒人敢上去打擾,後來聽書房裡教書的先生說,有一個詞,叫落寞。
固安城的人都知道,大少爺沒娶成,去喝喜酒的百姓還未沾到飯香,就都被趕了回來。聽說,還丟了夫人。原本熱熱鬧鬧的事情,到後來鬧還是鬧,卻是成了一場鬧劇。
明明是閑時磕牙的好題材,卻是不知道為什麽變得心裡酸酸的,大家都就很有默契的絕口不提。
尤其是濤園的那群丫頭小廝們,平日裡嘴巴閉得緊緊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也總覺得心裡有些空虛,除了鏟一鏟園裡小道的雪,時不時去看看屋子裡的暖爐夠不夠碳,就驀然發現原本就大的濤園,每個地方都空蕩蕩的,空蕩蕩的。
再回過神來,發現捧在手裡的飯菜突然少了一份時,兩個小丫頭面面相覷,不自覺的眼眶有些濡濕,再次心裡感歎,大少奶奶就這麽走了啊。
其實大少奶奶是個安靜的人,不說話也不愛笑,想起以前她們些個打賭誰能哄得大少奶奶笑出聲,至今未能分勝負。
想想大少奶奶在時,並沒有給濤園帶來更多的熱鬧,如從前的濤園一般,安安靜靜。但她一走,便是覺得如今的濤園,靜寂得有些可怕。
加上益發堆積的白雪,寒冷得有些不知所措。
再想想,她們這些丫頭都覺得心裡不舒服,不知道……大少爺心裡怎麽想。
大少爺開始沒日沒夜的睡覺,睡醒了就在湖面上站著,穿得很單薄。
有時大夫人特地繞到濤園,見著了總會發火,讓她們給大少爺添新衣。
大少爺卻只是把大少奶奶親手縫製的那些從一堆冬衣裡挑出來,攤開,而後看著她們問,為什麽沒有冬衣。
當時蓮丫頭就望了大少爺一眼,不過是一眼,眼淚就沒忍住直往下掉,兩個丫頭戰戰兢兢的不敢說話。
因為來不及吧,大少奶奶走得太突然。
便聽得大少爺突然大吼一聲,“為什麽沒有冬衣!”
被趕出來之後大少爺把門關得老緊,聽見杯子被徹底毀壞的聲音,哐啷,哐啷,聲音並不是很清晰,卻是重重的砸在人心裡。
蓮丫頭說,怎麽辦啊,我好難受。
是啊,怎麽辦,好難受。
冬天什麽時候過去?
沒有消息。刑子岫能帶給柳雲韜的,也只有這四個字。
那一天,請帖是收到了,人也來了,可惜看不到嫂夫人就算了,連那位傳說中的新夫人也沒個影子,倒是瞅著柳雲韜一個人笑嘻嘻,喜盈盈的樣子,心想總該教訓一下——
然而未料到,是離別。
這個教訓,未免太大。
事實上,這次傷面子的不只是柳雲韜,還有整個柳家。以至後來連娶新妻也不過是一場空城計,柳老爺子徹底的憤怒了,重重的甩了柳雲韜一耳光,並叱責柳夫人驕縱兒子,養得性格無法無天。
二夫人便涼涼的在旁邊添油加醋,“這個燕凝啊,真不知輕重。”
然後又小小聲的哼一哼,“也是啊,有那樣的娘親……”
說得過分,卻無人出生叱責。
算是事實吧,那個處事深思熟慮的女子,居然用這種決絕,來宣告她和柳雲韜之間的結束。
那麽他又究竟用何立場,以為他們這些人已經縱觀全局?
是啊,他們猜對了,柳雲韜不會娶,卻忽略了,這行為可能會逼走燕凝。
隻道原本熱鬧非凡的正廳鴉雀無聲,突而一聲嬰兒啼哭,婦人有些驚慌的哄拍著,提醒著這場鬧劇。
柳老爺拂袖而去。
而他們幾個人的到場,不過是來幫忙整理那流水宴的半路夭折後留下的爛攤子。
所有食材堆積在廚房處,再堆放下去,不再新鮮。
然而嫂夫人,卻始終找不到。
剩下那封中規中矩的休書,以及末尾處三個字“我走了”,嫂夫人連一句心裡話都未曾表示。
像雲韜那樣的驕傲,真的是決絕吧。
眾目睽睽下被甩了一巴掌,以及妻子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連他們也無從想象。
那時天還未全黑,叫青兒的丫頭把休書交到柳雲韜的手裡時,他還得意洋洋的用表情挑釁著他們,那樣的興奮是掩飾不住的,那洋溢的快樂,是在柳雲韜身上從未見過的。
因而接過休書雲韜不過是匆匆的掃了一眼,表情還未能迅速的調節過來,維持有些僵硬的笑容。
雲韜第二反應便是將那封休書清清楚楚的再看了一次,至少表情稱得上是穩重的,他問青兒,“大少夫人呢?”
青兒慌亂的搖著頭說不知道。
便是問旁邊的不知名的丫頭,“大少夫人呢?”
再問,“大少夫人呢?”
後來雲韜問他,“她呢?”
但他也不知道。
柳大夫人說,“燕凝我會派人去找,但拜堂得繼續,客人已經來了,還有你的新娘子,你派人迎娶了麽?”
柳雲韜這次動用他的任性,說凡事由他包辦,沒有文定,沒有聘禮,因而所有人的心知肚明,娶過門的也許是個青樓女子。以雲韜那性格,只會是個清倌,然畢竟出身青樓,用錢便可打發,倒也不曾擔心。
柳家出身地主, 替風塵女子贖身之事早有先例,一早默許。加上錢也事小,流水宴席便流水宴席罷,但柳大夫人眼見到了時辰,仍未聞得吹打聲,不免擔心。
只是雲韜說,“沒有燕凝,我能娶誰?”
柳老爺離去,那橫梁裝飾的紅綢子便是被柳雲韜一把拉下,撕心裂肺的吼了一聲,“找!”
找吧,然天大地大,上哪找?
走進濤園的時候柳雲韜在湖中亭的圓桌旁坐著,桌面上一盤散棋。
冰面上的風很大,柳雲韜的模樣有些狼狽,他也不望刑子岫,而是突然揚了揚唇,喉嚨沙啞得可怕,他說,“子岫,我想她了。”
想了麽?不止吧,刑子岫突生感慨。
三個月了啊,那也許是他所不懂的,深入骨髓的念掛。
這兩個人,今生今世,會不會,就這麽不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