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有一座上了年代的鍾樓,它被圍困在一群新建不久的高樓之中,難以被人從街道上看見,也鮮少有人會去關心它的存在,一如清河這座被群山包攏起來即便在婺市都會被人淡忘的城市。
它唯一證明自身存在的方式,就是和這世上每一座還在工作的鍾樓一樣,在準點敲響。
“鐺鐺”的鍾聲緩慢而堅定地敲了九下,音色在這寂寥的夜裡顯得格外宏亮,尋縫覓細擲地有聲地滲透進清河的每一個角落,滌蕩出一時的浩瀚悠長。
心事重重地依靠著清江邊的青石護欄,低頭凝視著粼粼遠去的水波,被戛然響起的鍾聲所驚動,抬起頭張望向鍾聲傳來的前方,目視見對岸只剩下微弱街燈光芒和寥寥行人的蕭索,江詩韻長呼了口氣,收起擱在護欄上的雙手,靜默地回轉過身。
這個時間點,大多數出來乘涼或是逛街的人,都已經各回各家,沿著河畔左右延伸的道路已經冷清得近乎荒無人煙,自然也是她該回家的時候,盡管多多少少從微醺的暖風深邃的河流中得到些許解脫的她其實還想多在河畔停留片刻。
如果可以的話,江詩韻真想就這樣靜靜地靠在護欄上,看清江涓涓向前,從微光閃爍到波光瀲灩,然後再回家蒙頭睡上一個大覺,再醒來時大概一切都會得到解脫。
只可惜,向來循規蹈矩的她是沒法做出這種出格事的。
“喂,江詩韻。”
低著頭緩慢地向家裡的方向前進,走出百來米路,途徑一個十字路口,剛要轉道向左,江詩韻忽然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循著聲音的來源抬起頭眺望向前,江詩韻看到了一個她很不想看到的人,孫睿,清河工商銀行行長的兒子,她父親的座上賓,她看了就倒胃口的虛偽做作之人。
這種時候,糟糕的情緒再度凝結起來的江詩韻可沒有半點搭理孫睿的心情,收回落在孫睿身上的目光,江詩韻自顧自地左轉,加快腳步向前疾走。
即便看出陡然加速的江詩韻是在躲避自己,早已習慣她這般姿態的孫睿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江詩韻走掉。
他用百米衝刺的速度飛奔到江詩韻的身後,拍了拍江詩韻的肩膀道:“江詩韻你幹嘛總躲著我,我又不會吃了你。”
想到孫睿的家就在她家旁邊,而這裡離她家少說還有十來分鍾的路程,可以預見這一路上向來臉皮厚比城牆的孫睿一定會糾纏著她不放,江詩韻糟糕的心情更是加劇了數分。她一錯被孫睿拍著的右肩,冷聲道:“你有事麽?”
“沒事,反正我們兩個的家住得近,順路就一起回家唄。”孫睿有些不喜江詩韻的冷淡反應,但他把所有的不悅都藏在了心中,沒有表現出來。
江詩韻沒有回孫睿的話,腳下的步伐再次加快,本來還有些不太想回家的她,這一刻,真希望自己的家就在後一腳馬上就可以觸及的地方。
知道江詩韻是肯定不會主動和他說話的,沉默少頃,耐不住心中蕩漾著的某些心緒,孫睿道:“我聽說你進了婺市二中,是不是真的?”
“你怎麽知道!?”婺市二中可不像一中一樣會根據中考分數接受清河的學生,通過父親的關系進了婺市二中這事,出於多種無法言說的原因,江詩韻一直當成秘密藏在心裡,從沒和任何人提起過,卻沒想到居然被孫睿知道了,她不由有些驚訝。
不過,問題一問出口,江詩韻就知道自己問得有些多余,她沒和任何人說這事,那除了她的父母還有誰會把這樣的消息透露給孫睿知道。
“你爸說的唄。”
果不其然是父親透露的消息,江詩韻沉默地蜷了蜷手掌,心裡暗暗埋怨父親多嘴。
看江詩韻不說話,孫睿再度自說自語道:“那我們以後還是在一個城市讀書啊,挺好的,可以互相關照。”
假如在一個月前聽到這句話,江詩韻一定會在心裡回應“是挺好,除了和你在一個地方讀書這一點”,不過在後知後覺於某個措手不及的現實以至於萬般後悔卻又無路可退的當下,江詩韻隻覺得孫睿的話刺耳至極。
本就難受的內心愈發擁堵,還有些隱隱疼痛,江詩韻緊拽著衣角,咬緊下唇,恨不得直接把既礙眼又讓人厭惡的孫睿一腳踹到旁邊的窨井裡去。
江詩韻的一味沉默讓孫睿自覺很沒有面子,跟著江詩韻疾走出一段路,心裡生出一些不爽的他伸手扯了扯的江詩韻衣袖,沉聲道:“江詩韻,你啞巴啦,就不能說句話?”
“別碰我!”心裡正難受著,被孫睿一再滋擾,江詩韻早已經不耐煩,眼下又被孫睿冒犯地拉了衣袖,甚至還被觸碰到肌膚,江詩韻心裡壓抑著的煩躁頓時爆發開來。
“你有病啊,至於這樣麽!”孫睿很清楚江詩韻一直對他不怎麽待見,可平時再不待見,江詩韻總還能和他說上幾句話。也不知道今天江詩韻吃錯了什麽藥,什麽話都不說也就罷了,現在還發起飆來,即便打心裡喜歡著江詩韻,孫睿還是當即來了火氣。
反正已經撕破了臉, 江詩韻也不再給孫睿留顏面,感受到內心裡的疼痛隨著現狀的惡化不受控制地加速膨脹,眼角也是陡然竄出一股忍之不住的酸澀,江詩韻大步向前疾走,把孫睿甩了開:“我有病,麻煩你離我遠點。”
江詩韻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再死皮賴臉的跟著就是自取其辱,緊跟著江詩韻的腳步戛然而停,孫睿重重一拳打在身邊的柳樹上,衝著江詩韻喊道:“你真以為自己是誰啊,草,什麽玩意!”
周圍是鋪天蓋地的黑暗,心裡是刀刀凌遲般的絞痛,身後是孫睿的謾罵,當所有的惡劣交織在一起,江詩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忍耐了一整天的苦悶情緒。
淚水從她的眼眶中肆意而出,隨著她驀然加速成奔跑的腳步,瞬間揮灑滿她的一整個臉頰,散落成一地的零碎。
被江詩韻快步甩掉已經夠難堪,眼看到江詩韻還奔跑起來,那樣子可不是擺明了能離他多遠就多遠,心中仿佛被刺了一刀,腦海中遽然迸發出刻薄的怨念,深覺蒙受了前所未有的奇恥大辱,孫睿怒視著江詩韻飛速拉遠的背影,怒聲吼道:“江詩韻,你不要後悔!”
“江詩韻,你不要後悔!”
江詩韻依然沒給近乎歇斯底裡的孫睿任何回應,回饋孫睿的是他的呐喊撞上兩側建築後的刺耳回音。
聆聽到這樣的回音,如墜寒冬的孫睿,心裡有什麽在迅速坍塌,也有什麽在瘋狂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