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松年堂已是空空蕩蕩,葉冬葵在後巷裡削木頭,大堂中,除了葉連翹和小丁香姐兒倆之外,便只剩一個名叫做余滿堂的年輕夥計,正等著葉冬葵做完手上最後一點工夫,就好上門板落鎖。
瞧見蘇時煥,余滿堂愣了一愣,忙不迭地跑上前來笑呵呵衝他行了個禮。
“四公子怎地這時候來?嗐,您還能不知道曹師傅?自打年前他大兒媳又給他生了個大胖孫孫,他那顆心呀,就不在咱藥鋪裡啦!”
話說到這裡,方才覺得有點不妥,趕緊使勁擺手:“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上工的時候,曹師傅自然是盡心盡力,可只要一打烊,他就馬上往家裡奔,簡直一刻都不耽誤,不管誰跟他說話,他都不帶搭理的!”
蘇時煥唇邊浮出一抹無奈的笑,用修長的手指敲了敲額角:“這個老曹……我倒忘了這茬了。方才經過醉仙樓,想起眼下這時節,正是他家的筍蕨餛飩上市的時候,我惦記著老曹向來喜歡吃這個,便特特買了幾碗帶來,還預備順便同他聊聊,沒成想,他跑得倒快!”
說著,還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招呼身後的小廝將食盒放在櫃台上,打開蓋兒。
食盒中,果然擱著四個小碗,碗口隻得姑娘家的手板大小,瞧著甚是精致,十幾隻胖乎乎圓滾滾的小餛飩飄在冒著熱氣的清澈湯汁裡。薄薄的皮微微透出點嫩紅紫綠的顏色,湯頭表面撒了一簇碧青的蔥花,煞是好看。
余滿堂的喉嚨頓時咕嚕了一下。葉連翹半摟著小丁香站在百子櫃左近,幾乎是同時,聽見懷裡那個小吃貨也“咕咚”吞了口唾沫。
“每年也只有此時能吃到醉仙樓的筍蕨餛飩,活該老曹沒口福,誰讓他溜得快?滿堂——哦,還有葉姑娘……”
蘇時煥垂眼輕笑一聲,扭頭望向葉連翹:“這幾碗。你們分了吧。”
余滿堂等的就是這句話,眉開眼笑道:“呀。多謝四公子!”撲上來端起一碗就走。
葉連翹卻是站著沒動,唇邊帶一點笑意:“我們就不了,我哥還在後頭乾活兒,要讓他知道我倆吃獨食。回頭該不高興了——想來您也沒吃夜飯,不必顧著我們。”
話音未落,就覺得小丁香使勁攥了一下她的手,低頭一瞧,發現小姑娘的嘴也撅了起來。
葉連翹簡直像揍她,彎下腰用幾不可查的聲量道:“你有那麽饞嗎?別在外頭給我丟人行不?”
蘇時煥的笑容拉得大了些,不再勸她,轉而衝小丁香招了招手,將她喚到近前。
“醉仙樓的筍蕨餛飩。與其他食肆有所不同,丁香姑娘想必以前沒嘗過吧?這餛飩裡頭用的不是新鮮筍,而是將春日裡最清甜的春筍醃過之後。與肥嫩的蕨菜、五花肉一塊兒剁成茸做的餡,十分鮮香。”
頓了頓,他又道:“你去叫冬葵也進來一起吃,我知道他是個肯乾的,但也用不著如此花力氣,該歇的時候就得歇。吃完了餛飩。你們也好早些回家。”
小丁香著實天人交戰了好一陣,最終被那顆吃貨的靈魂佔了上風。回頭看看葉連翹,大著膽子撂下一句“我先去把我哥叫來”,轉身就往後巷裡跑。
蘇時煥直起腰,遠遠地衝葉連翹笑了一下。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若是還隻管推拒,未免就顯得矯情,葉連翹也便沒再多言,彎起嘴角:“那就……多謝您。”
她這個“謝”字,指的可不單單是幾碗餛飩,蘇時煥自然也懂,揮揮手表示不值一提,往前走了兩步,靠近了些。
“葉姑娘這幾日在鋪子上可還習慣?吃得如何?新請的女夥計是否合心意?倘若有甚麽不滿之處,盡管跟薑掌櫃提……”
“薑掌櫃和曹師傅都待我特別好,元冬和平安也很能幫得上忙。”
葉連翹沉聲答:“至於吃的方面,您就更不用操心,每天臨近午時,灶房裡將要做飯時,薑掌櫃總會打發人來問我想吃什麽……如今我將您的小書房佔了去,日子過得又這樣舒坦,將來若不能幫松年堂多掙些錢,就真是有愧了——總之,感謝您安排得如此周到。”
蘇時煥略略蹙起眉:“葉姑娘就非要每句話裡都帶個謝?原本我還想請姑娘幫個忙,你這樣有禮,我……”
話沒說完,小丁香就拉著葉冬葵心急火燎地奔了進來,徑直就往擱著食盒的櫃台旁竄去,一邊走還一邊一個勁兒地嘟囔:“哥你走快點,餛飩在湯裡泡久了就該毛毛了。”
自家妹子只知道吃,葉連翹深覺臉上無光,偏過頭不忍直視,在心裡盤算,回家非得把小丁香摁在床上狠狠打一頓屁股不可。
幸而葉冬葵還知道分寸,瞪了小丁香一眼,上前來同蘇時煥見了禮。
蘇時煥給打了茬,也就只有將先前那事暫且丟開,含笑與葉冬葵寒暄,問他些“活兒還有多久能乾完,會不會太辛苦”之類的閑話。
幾人如風卷殘雲般,將那四碗筍蕨餛飩吃得乾乾淨淨,尤其是那余滿堂,更是連湯都喝個一滴不剩。
這樣的天氣,一碗熱乎乎的吃食吞下肚,葉連翹的額頭也起了薄薄一層汗水,惦記著方才蘇時煥還有話未講,正要開口詢問,那人卻已先行出了聲。
“葉姑娘,頭先的話沒說完,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忙。”
他垂眼看著近處的一隻空碗,微微笑著道:“前些日子我曾提到過,家母預備從府城回清南縣住一陣,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
“我記得。”
葉連翹便點點頭,心道既然曹師傅將蘇時煥的母親稱作“大夫人”,那麽自個兒也跟著這樣叫總是不會錯,於是抿唇道:“您說大夫人喜歡清南縣的暮春景致,打算回來小住一段時間。”
“是了。”
蘇時煥頷首:“前兩日,家母已回到城南蘇家老宅,我琢磨著,找個時間,若是蘇姑娘有空,我想帶她來松年堂見一見你。”
“見……見我?”
葉連翹給唬了一跳:“為什麽?”
“你莫要誤會。”蘇時煥忍俊不禁,擺擺手,“我沒有別的意思,只不過……與母親大半年未見,這一回我發現,她鬢邊添了幾絲白發,眼角皺紋也多了兩條。說起來,她也不過是四十掛零的年紀,十有*是太過為家裡操心……我瞧著心下委實不忍。”
葉連翹這才算明白過來,暗裡罵自己想太多:“您是想讓大夫人來我這裡養顏美容?這本來就是我的分內事,當然沒問題。只不過……”
只不過,你自個兒對醫理藥理如此精通,那可是你親娘哎,何必假手他人?
蘇時煥猜中她心中所想,不待她發問,便輕笑道:“我雖對醫藥還算了解,但如何黑發除皺養顏,我又哪裡懂?這些事原是女子們最愛關注討論,我好歹是個男人,湊上來瞎攙和,不合適吧?”
“這倒是。”葉連翹也忍不住笑了,“既如此,您看哪一天得空,隻管同大夫人一起來就行,橫豎我每天都在松年堂。”
停了一下,又道:“四公子對大夫人如此關懷,你們母子的感情一定很好。”
蘇時煥的眸子有些幽深,勾了勾唇角:“那是自然,母親養育我多年,將我照料得無微不至,如今我大了,理所應當盡力報答。”
說到這裡,他回身看了余滿堂一眼。
“行了,葉姑娘,我娘的事就托給你了,時候不早,你們兄妹該早點回月霞村,滿堂等了這半日,讓他也鎖了門好回家歇著去,咱這就走吧。”
話畢,領著小廝先行一步踏出松年堂的大門。
……
蘇家大宅是在清南縣城南,回月霞村,也是從南邊出城,離開松年堂,葉連翹兄妹三個,便少不得與蘇時煥又多走了一段路。
葉冬葵走了一小截兒,忽然省起之前被小丁香慌慌張張拽進屋,有兩樣工具落在了後巷裡,深怕被人給拿了去,趕忙又返回去,捉住還沒走遠的余滿堂給他開鋪門。
葉連翹和小丁香兩個自然是在路邊候著,見蘇時煥也站著沒動,便抬頭對他道:“四公子先走吧,我倆在這兒等就行。”
“天色漸晚,你們兩個姑娘家……”
蘇時煥搖搖頭,話才說到一半兒,幾人耳朵裡都聽見一陣細弱的呻喚,除此之外,還有如擊打面口袋一般“噗噗”的悶響聲。
那動靜應當是從他們背後的那個胡同裡傳來的,聽上去有點瘮人,小丁香立馬一把抱住葉連翹的腰。
“有什麽好怕的。”
葉連翹拍拍她的頭,咬唇拽著她走了兩步,伸長了脖子,往胡同裡張望過去。
就在離她們十步之遙的地方,幾個高壯大漢正圍著一個躺在地下的男人拳打腳踢,一下下毫不留情,將那人打得連連哀叫,臉上已綻出血花兒來。
衛策倚靠在不遠處的牆壁上,壓根兒不看那幾人,抱著胳膊,將一枚銅板不斷地拋起來又接住。
許是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朝葉連翹這邊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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