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天氣不錯,連日來午後都有一星兒陽光。只不過,這早春的薄日頭不僅不暖和,去得還特別快,將將過了未時,便消散無影無蹤,四下裡起了風。
湯景亭身子骨壯健,卻到底是上了歲數的人,不禁冷,被風一吹,脖子便不由自主地縮了起來,忙搬著椅子往火爐旁湊了湊,更把那紫砂茶碗攏在手心取暖,不肯撒開了。
秋茶的香氣淡而清,隨著熱氣緩緩地撲在人臉上,在眼前氤氳成一團水汽,稍遠處的景致,也有些模模糊糊。
蘇時煥抬眼一笑,往他手上張了張,便順手將茶碗接過來,往裡注了些熱水。
“湯老這話說得實在蹊蹺。我今日帶那葉姑娘來,的確只是為了讓她與李郎中解決舊怨。如您所說,區區一味成藥,我即便是賠了,也不會放在心上,但若有了嫌隙,還是理當盡快解開。不說別的,就看在我同您相識多年的份上,我鋪子上的人與您的徒弟起了齟齬,也未免太不像話。”
他不緊不慢地沉聲道:“至於別的事,我並未想得太多,或許是您會錯意了。”
“哼!”
湯景亭從鼻子裡噴出一股冷氣,斜眼瞧著他,大抵是曉得他這人慣來最會繞彎子,也便不再非追著問不可,另起一話頭道:“李獻與那丫頭的那點子事不過小打小鬧,你即便真的往心裡去了,來同我說一聲,我也自會出面處理,很不需要你如此小題大做地將人特地領來,你有此舉。也怪不得我往歪處想。”
“是,晚輩考慮不周,讓湯老您替我操心了。”
蘇時煥彬彬有禮應道,從湯景亭的角度看來,他那眉眼在茶湯冒起的煙霧中顯得不甚分明,有一絲雲山霧罩之感。
“行了,真是煩死人!”
湯景亭為人沒什麽耐性。老被他帶著兜圈。心裡便不由得發煩,冷不丁伸手一拍桌,將那木頭桌上擱著的空茶碗震得跳了兩跳。
“我直腸直肚。便開門見山了——你莫不是瞧上了那丫頭?若真是如此,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那丫頭眉眼生的倒是不錯,隻我聽李獻說,她不過是一個鄉下丫頭。適才她自己也說,她老爹就是個窮郎中。如此門第,你……”
蘇時煥驀地抬眼,略微一怔,緊接著便“嗬”地笑出聲來。
“晚輩便知您是想到這上頭去了。果然沒錯。”
“那到底是不是?!”
湯景亭將眉頭擰成一團,緊追著問。
“瞧得上瞧不上又如何?”
蘇時煥輕輕勾了一下唇角:“我這樣的人,原本沒資格瞧上誰。橫豎是由不得我自己做主的。府城裡那一大家子,有人視我為眼中釘。有人視我為肉中刺,偏生還個個兒都想把我拿捏在手心裡,我都已經窩在這小縣城中安心當個生意人了,他們還不知足,往後我的那檔子事,他們必然也會搶著拿主意,我縱是看上了哪個,難不成還有我說話的份兒?”
一席話說得那湯景亭默然了,半晌悻悻一拍手:“喙,你家裡那些個事,也夠叫人糟心的,我光是聽見你說,牙根兒都癢癢了!我說,此番你回去,又是何情形?”
蘇時煥眼皮落下,手指沿著那茶碗邊緣繞了一圈:“還能怎麽樣,面上一套,嘴裡又是一套,口蜜腹劍的把戲,我看得太多,如今瞧見他們的嘴臉就犯惡心,偏偏每隔一段日子,總得回去面對一遭。那大夫人百般覺得我會害她,早幾個月,還把那葉姑娘喚去了府城,讓她查驗我送的一個妝奩匣子當中的熏香絹袋,您說,可樂不可樂?”
“有這等事?”
湯景亭那火氣蹭蹭地往上竄:“那……”
“葉姑娘在那熏香的絹袋裡找到了一顆砒石。”
蘇時煥眉眼微動,低低地道。
“砒石?”湯景亭便呆了一呆,隨即道,“不過嚜,絹袋中放置砒石,原本就極尋常,算不得甚麽——蘇大夫人曉得了,還不跟你沒完沒了地鬧?”
“她不曉得。”
蘇時煥面上浮出一星兒笑意:“葉姑娘將那砒石丟了,壓根兒沒說給大夫人聽。這舉動雖是冒失了點,卻也不失為解決問題的一個好法子,只是我也清楚,她並非是為了我考慮,說一千到一萬,她之所以這樣做,純粹是替她自己省麻煩罷了,但無論如何,她幫了我的忙。”
湯景亭其實特別想問,那麽你在絹袋中放置砒石,用意真的只是為了殺蟲去潮氣那般簡單嗎?話都到了嘴邊兒了,終究是沒出口,喃喃道:“謔,那丫頭還真敢……也對,她方才跟我都敢嗆嗆呢,我看她就不知道那個‘怕’字該怎麽寫!”
蘇時煥笑了一下,端起茶碗送到嘴邊,卻是遲遲沒喝,片刻,複又放了回去。
“晚輩不瞞您,說實在的,對那葉姑娘,我也曾動過念頭。別的姑娘見了大夫人的面,大都百般琢磨該怎麽往上貼,唯獨她卻是躲都來不及,且她行事又有主意,若能同我在一處,也算是個助力。只可惜……”
他搖了搖頭:“她對大夫人是那樣,對我卻也是如此,你往前踏一步,她便連連往後退,壓根兒一點縫隙不留,既這樣,我想,我還是早點去了這心思罷——況且,您也說了,她家是那樣一種情況,府城那些人,尤其大夫人,是決計不肯應的。”
湯景亭簡直目瞪口呆,胳膊一抖,茶湯潑在了手背上,竟也不覺得燙。
“哪有你這樣的人啊……”
老頭兒仿佛自言自語地小聲嘀咕:“人家講到那終身大事上頭,都想著找個可心自個兒歡喜的人,你卻如此冷靜理智,滿腦子還想著什麽助力不助力的,真叫我沒法兒說了!那……你便由著府城那起貨色隨便塞個人給你?”
從始至終,蘇時煥臉上始終掛著一絲清淡的笑意,直到此時,眼中方才閃過一道若有似無的冷光,盡管如此,他的語氣卻依然雲淡風輕:“此番回府城過年,大夫人便興興頭頭地與我隱晦提過了,他們要塞人,我便接著,又有什麽大不了?左右我活得比他們長,往後慢慢看吧。”
不知何故,湯景亭身上愈發覺得寒了,硬生生打了個冷戰,也沒心思再在這個話題上扯下去,清了清喉嚨道:“那什麽,難道你就由著那丫頭一直在你鋪子上胡來?”
他轉換話題,蘇時煥也並不覺得意外,微笑道:“我說了,我是個生意人,她那營生這近一年來幫著松年堂賺了不少,這錢我為什麽不要?再說,她畢竟是個姑娘家,遲早要嫁人,怎會一直留在松年堂?”
“那我醜話可就說在前頭了。”
湯景亭的氣勢又上來了,穩穩當當把茶碗往桌上一放,擺出一張正經臉:“適才我對她說的那些話,你曉得我並非是作偽。她那勞什子美容養顏的營生,我是瞧不上的,頂著個行醫的名頭胡搞瞎搞啊,我可容不得。此番她對李獻指指點點,我瞧你的面子不與她計較,但往後她若有過錯犯在我手上,或是招惹了我,到時候便別怪我不留情面。”
蘇時煥素知他脾性,很清楚他把話說了出來,便不是假的,一顆心往下落了落,半晌方笑道:“我想不至於……咱們也別盡著說這些了,這趟回府城,我也不算是一無所獲,倒托人又替我張羅來幾本古籍,今日要同您相會,我便帶了來,您同我一塊兒瞧瞧?”
說罷,便衝在遠處候著的小廝招了招手,從他二人手中,將那幾本泛黃的古書接了過來。
……
葉連翹在穿石亭受了些閑氣,離了那裡往松年堂去,心中還兀自氣衝衝的。
葉謙瞧不上她那美容養顏的營生,如今這湯老先生也是如此,他們到底在高傲些什麽?
是,她那買賣的確不是正經的行醫,但那又如何?嘿,偏偏就是有些人身上的毛病,單靠你們這些當郎中的開藥方,還就是治不好!
本姑娘額頭上的疤,城裡有名的冼郎中都無計可施,那湯老先生就一定有法子?去年裡那脫發脫得亂七八糟的薛夫人,還有那萬分棘手的紫癜風,哪個不是尋醫無果之後才找到了她這裡?城裡的郎中們,若真有那能耐,包治百病,又怎會給她留機會?
她從來沒想過要從郎中手頭爭搶任何東西,可這些人,就非得要擺出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來,這是在誇她嗎?真真兒好笑!
“井水不犯河水的,又沒有搶你們飯吃,至於嗎?”
葉連翹心裡著實不忿, 人都走到松年堂門口了,還一個勁兒地小聲嘟囔自言自語,一腳踏進大門,那薑掌櫃便迎了上來。
“怎麽樣,可妥了?”
瘦猴子掌櫃對此事上心得很,一見面便等不得地立刻開口詢問。
“了了!”
葉連翹沒好氣地看他一眼:“事兒倒是解決了,卻帶累我被那湯老先生訓了一通,貶低得一無是處,我現在滿肚子火兒!”
薑掌櫃一顆心落到實處,立刻笑了起來:“嗐,那老頭,這幾十年了人人都捧著他,鐵定是有點小脾氣的呀!你是小輩兒,就當哄老人高興,別跟他計較就行,啊?”
說著便往內堂的方向一指:“你繼母來了,我讓她在裡頭等著呢。”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