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暗下來,樹梢的知了還在撕心裂肺地叫個不休,村間小路上,時不時有三兩個人走過,隔壁孫嬸子家,兩個男孩兒不知又犯了什麽錯,被他們的娘大聲斥罵著,卻是半點聲音也不敢出。
衛策抱著胳膊站在葉家門前的水井邊,眉頭微蹙,冷淡地望著面前的葉連翹,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我在問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小聲一點啊!”
葉連翹原本心中就有點忐忑,趕忙衝他擺了擺手,回頭小心翼翼地往屋裡張望一眼:“有些話不好說,我心下自是清楚,就是覺得站在這兒跟你講,應該不會讓我爹他們起疑心,你別嚷嚷,聽我說完行嗎?”
“你說。”
衛策便挑了挑眉,將喉嚨壓得低了些。
“我不是在編謊,也沒和你開玩笑,確實有些事,我不大記得了。”
葉連翹歎了口氣,在門前的台階上坐了下來:“說實話,頭一回發現,你和我哥竟是相識的,那時候我還真嚇了一大跳,我哥說,你們小時候一塊兒玩,從來不肯帶著我——我就是想問問你,在我的腦袋被硯台砸中之前,咱們是否認識?還是說,你單單知道有我這麽個人?”
說白了,她真正想問的是“之前咱們之間是不是發生過什麽,上回你說的那番話又到底是什麽意思”,但這種話,又怎麽能輕易說得出口?
衛策暗暗地咬了咬牙。
“咱們之前是否相識”?很好,她竟有膽子問這個?
是誰像個傻子一樣掉進河塘子裡,明明河水隻齊腰深,卻撲騰了半天都上不來啊?又是誰好容易被拉了上來,便受了天大委屈一樣坐在河邊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一問搖頭三不知,隻曉得哭,看那模樣,多半是覺得自己被人看了又摸了,有損名節,這輩子沒法兒嫁人,若非如此,他又怎會一咬牙,對她說“哭個屁啊,大不了老子負責還不行嗎”?
河水冰涼,小姑娘的頭髮像水藻一樣浮在水上,在被拽出河面的那一刹那,一股腦的全撲在了臉上,冷不丁一瞧就跟女鬼似的,衣裳的確是全貼在身上了不假,可他那時候隻一門心思救人,又哪有工夫細看……
簡直是開玩笑,他好歹是個捕快,見過的人多了去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頭,毛還沒長齊呢,當時又是那樣一副德性,何至於就迷得他魂兒都沒了?說到底,還不就因為做過那個狗屁承諾嗎?
只不過……
他又看了葉連翹一眼。
自那之後,他與葉連翹再見面,便是在自家門前助她脫險境那一回了,其時她額頭上已經添了一塊傷疤,除此之外,整個人好似也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過往,這姑娘分明是被她哥哥保護得很好,成天窩在家裡,跟人說句話都會臉紅,粗俗一點來形容就是三棍子都打不出一個屁。可那天在他家院子,她居然敢跳著腳地跟他們幾個捕快嚷嚷,凶巴巴地誰都不怵,連眼神都比過去亮了幾分……當初承諾要“負責”是一時情急,多少有些不情願,但漸漸地,他倒真覺得越來越甘願了。
“不記得就算了。”
他地拋出這句話,帶了點賭氣的意思:“橫豎也不是甚麽特別重要的事,你不記得,我正好落個輕松。”
葉連翹朝他臉上仔細張了張。
憋了半天,才說出這一句來,頭先兒分明就是在回憶之前的事,也就證明,他與那個真正的葉連翹之間,的確是發生過什麽的。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像個管家婆一樣,處處都管著她,沒事兒便找她的不自在吧?
她早就猜到了,他的關心、動不動就訓斥,皆因為她披了這張皮,其實是與她無關的。可為什麽,她心裡竟然有點小失望?
“我沒說謊。”她站起來朝前踏了一步,“我是真不記得了,不信你去問我哥和我妹,有好些村裡發生過的事,我也沒印象……”
“我知道,沒說不信。”
衛策淡淡地應道:“我也說了,原本就不是什麽重要的事,你記不記得都沒關系,也不必擔心我會因此生氣,我沒那麽小心眼。”
你忘了,我不跟你計較,但本大爺答應過的事,可從來都不會說話不算數。
葉連翹就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遲疑了片刻,剛要張嘴,小丁香便從屋裡蹦了出來。
“衛策哥,二姐,飯菜都上桌了,秦姨讓我來叫你們進屋吃飯呢!”
一邊說,一邊上來拉了拉葉連翹的手,又試探著笑嘻嘻去拽葉冬葵,然而還沒碰到他的袖子,就被無情地甩開了。
“進屋吧。”
衛策再沒看葉連翹一眼,背著手,穩穩當當地邁上台階跨進門檻,葉連翹猶猶豫豫地站了一站,也牽著小丁香進了屋。
葉家平日裡沒什麽客人來,自打葉謙回來之後,這好像還是頭一次,家中留客吃飯,自然賓主盡歡。
衛策他娘萬氏是個柔和溫婉的人,之前擔心秦氏會對這兄妹三個不好,但在見了她的面之後,發現她相貌生得甚是周正,性子雖然不太熱絡,但處事卻也讓人無法挑理,便對她生出兩分好感來,拉著她說了許久的話,少不了切切地叮囑她,多擔待三個孩子一番,又與她說好明日幫她把花苗種下去,臨行之前,還再三邀她得空時常來家裡玩。
送走了他母子二人,全家人收拾利落了,各自預備歇下,葉冬葵便神神秘秘地繞到房後,將葉連翹從屋裡叫了出來,從懷中掏出個錢袋子。
“喏,這是前些天吳家給的工錢,不多,只有七百文,但我攏共也不過給他們打造了一套木桶木盆而已,這價錢,就算是不錯了。這兩天家裡亂的很,秦姨只怕也沒顧上管我討,我也就一直沒言語,自個兒揣著了,這會子你收著吧,可千萬別再被她給拿去,知道不?還有還有,之前吳家村雜貨鋪收回來的貨款,也在你這裡吧?我記得攏共得有六七貫,你可得收好了啊!”
“都在我這裡——我聽你這意思,是讓我幫你攢媳婦本兒?”
葉連翹含笑打趣他一句,把錢收了過來,丟進床頭的錢罐子裡,回身就給了小丁香一下。
“我不說!”
不等她吩咐,小丁香便捂著腦門使勁點頭表決心:“我肯定不會告訴秦姨的,我不是叛徒!”
“你說的話要自己記得住才行。”
葉連翹噗嗤一笑。
之前給馮郎中媳婦和萬安慶他娘挖坑,她和秦氏也算是合作得天衣無縫,仿佛默契十足。秦氏進了葉家的門,她當然也盼著全家能和和美美,但無論如何,對於秦氏這個人,她還有很多地方弄不明白,心中揣著疑問,至少是現在,這防人之心,還不能全然放下。
“你把那錢罐子就大大咧咧擺在床頭怎麽行?得找個妥當的地方收藏啊!”
葉冬葵看得心裡著急,上前去將那陶罐兒拿了起來,左右看看,最後給塞進了床底下,這才滿意地拍了拍手,湊到葉連翹跟前:“喂,你不是說,有話要問衛策哥嗎?吃飯之前,我看見你倆在門外說話來著,你問了嗎?”
“沒什麽好問的,我就跟他說,我的確是有些事情記不清了,請他多擔待,這話說明白了不就行了嗎?”
葉連翹避重就輕地道:“我說,你怎麽這麽愛瞎打聽啊?”
“我也不願意瞎打聽,可誰讓你是我妹?”葉冬葵嘿嘿一笑,拿肩膀撞了她一下,“我就是總覺得,你和衛策哥有點啥事兒似的,反正……怪怪的。”
“你倆才怪呢!”
葉連翹毫不示弱,一句話給他頂了回去:“你瞧瞧你自個兒,成天嘴裡衛策哥長,衛策哥短的,你要不是個男的,我還真懷疑你倆……”
“放屁!”葉冬葵笑罵一句,還想說點什麽,卻被她一下子推了出去。
“好了,我要做正事,你別煩行嗎?”
然後就砰地一聲關上門。
正事嘛,當然是要做的,不過,今日她心中生了點漣漪,先得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才行。
……
翌日,萬氏果然一大早就來了月霞村,二話不說,拽著秦氏便去了花田裡,將月季和玉簪花等花苗栽進土裡,又捎帶腳地殷殷叮囑她,這月季花平日裡養護以及過冬時該怎樣照應的瑣碎事。
秦氏這人心中向來有分寸,有她照應著衛策他娘,葉連翹自然不必擔心,照常去了松年堂,一進門,便見得大堂裡眾人都喜洋洋的,個個兒都笑得合不攏嘴。
“這是怎麽了?”她便也不忙著去小書房,隨手將小鐵拽了來,笑嘻嘻道,“小鐵哥,咱遇上甚麽好事了不成?”
“這事兒你去問薑掌櫃和我師父去,我可說不清。”
小鐵笑不哧哧地擺了擺手:“反正,的確是好事,你聽了也準喜歡。”
“還賣關子哩!”
葉連翹衝他半真半假地翻了翻眼皮,一回頭,就見曹師傅站在櫃台後衝她笑,薑掌櫃則樂呵呵地招了招手。
“連翹丫頭過來。”他那張精瘦的臉,笑得見牙不見眼,“七夕那日,咱松年堂不是在門口擺了個藥攤子嗎?我特地讓帳房先生,將當日的帳目給算出來了。”r11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