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墜河

　　延安府米脂縣。

　　鄭義降臨時間不足四年，李鴻基等等豪傑驟然榮登高位，短時間內極難擦除草莽性情。李鴻基軍職是封疆大吏，平素與舊友親兵同吃同住，重軍心而重軍威，又受鄭義影響輕視前明官場禮節。可惜，鄭義輕視前明繁雜禮節是因為心中自有一套價值觀，李鴻基冒然模仿鄭義只能淪落成畫虎不成反類犬，成為官吏士紳眼裡的暴發戶。又因為前明官吏鄉紳尚不確定鄭義能夠成就萬世功業，自然心懷矜持不願意低三下四交結暴發戶似的李鴻基。總之，因無鄉紳士大夫文化潛移默化影響，李鴻基心底仍然一片潔淨，行事心態略似銀川驛站馬夫。

　　崇禎六年七月，鄭義裁撤甘肅節度使、寧夏節度使軍令傳至甘州中護衛。與李鴻基同為草莽的瞧不出忌諱，瞧出忌諱的不願屈節侍奉李鴻基，導致李鴻基懵懵懂懂沒有察覺鄭義的敲打。又因為念家心切，想與李過同時祭奠父母，李鴻基竟然千裡單騎披星戴月趕回米脂縣。回到米脂老家，李鴻基意料之中享受了富貴還鄉樂趣，欣欣然自得之余情緒也大幅度震蕩，索性與驛站馬夫時舊友同僚一起大碗喝酒。席間，彼時與李鴻基有仇之輩，似捆綁抽打李鴻基的米脂幾位艾氏艾應甲家仆等等，也戰戰兢兢叩頭請求饒命。

　　話說李自成性情較寬厚，盡管標準時空歷史裡有滿清野史說李自成怒殺艾同知艾應甲而反，然而根據後人考證卻是假的，另外李自成或許間接殺害艾萬年、艾毓初，卻都是戰陣殺伐余波，並非李自成固執泄憤私仇。李自成攻取長安建號大順，回軍陝北收取延綏鎮時屯兵米脂，也隻殺了挖掘祖墳的凶手，並無追究米脂艾氏舊仇，是謂“既得志，不修布衣之怨，遇其家如故”。本時空裡，李鴻基寬厚如舊，以勝利者身份淡然原諒眾人:“胯下之辱，韓信尤且不恨，何況數鞭之怨?若非諸君鞭抽城門，俺也不會幸運遇到大將軍。舊事休提，爾等也是難得壯丁，何不參軍隨我取一場富貴?”

　　眾人喏喏，唯李鴻基是從。

　　或許令舊怨低頭比復仇更帶感，李鴻基就地將他們編為隨從。

　　與驛站馬夫窘迫相比，今日衣錦還鄉可謂冰火兩重天，李鴻基大碗喝酒喝著喝著就醉了。

　　夜色昏昏，李鴻基醉醺醺欲睡，忽有酒友說:“營指(營指揮使李過)已翻新節度(李鴻基)舊居，還是領節度回家好。”

　　有人躊躇:“無定河水險，夜船不便。”

　　酒友又說:“連月無雨，河水矮淺，能有何慮?”

　　眾人想想也是，又不是雨期，能有甚危險，於是分出數人護送李鴻基乘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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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群星晦暗藏於雲間，殘月尚未東升，提議護送李鴻基回家的那名酒友仰望星空:“要下雨了嗎?”

　　嘩啦啦，無定河中突然響起水浪拍打聲，沉寂夜間泛起一絲詭秘。

　　片刻後，嘩嘩船艄撥水聲中，一條粗糙木船載著四壯漢靠岸。

　　四壯漢臉色慘白，目光遊移不定。

　　如果鄭義出現這裡，或許還能模糊記起四壯漢模糊面孔，他們赫然就是昔日護衛馬車當街捆綁鞭抽李自成的艾氏四家仆;如果李鴻基醒了酒理當更熟悉四人，他們數時辰前還背著荊條玩負荊請罪，見李鴻基寬厚原諒舊怨又指著心口發誓，說自家性命從此獻給節度，赴湯蹈火，決不推辭。

　　四壯漢跳下木船，複又將木船推向河中間，任由木船逐水漂流。

　　酒友目光盯向四壯漢:“怎樣?”

　　四壯漢小聲顫抖說:“口裡塞了泥沙，掉河沒多會兒就不掙扎了。”

　　酒友點頭:“好。”

　　四壯漢猶豫:“要不等等，驗驗生死?”

　　酒友搖頭:“沒必要緊張。他喝的醉醺醺的，沒死也記不住你們，記住你們也找不到你們。”

　　四壯漢沉默，其中一人忽然質疑說:“其實，咱們何必呢，李鴻基已經原諒咱們。”

　　酒友呵呵冷笑三聲:“怎麽，忘了前些日李過怎麽抽你鞭子的?”

　　質疑的壯漢頓時噎住，繼而又自辯說:“李過是李過，李鴻基是李鴻基。李鴻基不也說了，韓信不恨胯下之辱……”

　　酒友冷笑截斷壯漢自辯:“史書可記著羞辱韓信之人結局?你們從了軍，就明白了李鴻基的險惡。真當太平軍是延綏鎮邊軍了?太平軍練兵時，那鞭子抽的嘩嘩的，比你們當日抽李鴻基還狠。上了戰場更是不許後退半步，箭射到眉前也得乖乖等死，敢挪腳跟躲箭，背後監軍就一銃崩了你。其實，對我來說，你們不溺死李鴻基才好，李鴻基溺而不死更好。可惜你四人敢私鬥不敢公戰，不給你們時間溺死李鴻基，怕是不敢替我做事。”

　　四壯漢陷入尷尬。

　　酒友說:“你四人也別後悔。還記得你家主子艾應甲嗎?曉得麽，前些日在亂民營，艾應甲被李過扒了衣服暴曬三日又抽一百鞭，若不是李過想等李鴻基回到米脂再報仇，艾應甲早就被李過玩死了。艾應甲是何人，你四人又是何人，李過抽幾鞭就放過你們是為了讓李鴻基親自復仇。而李鴻基不當面報仇，是為了聲譽著想，不願留下眥睚必報印象罷了。”

　　四壯漢齊時色變。

　　酒友說:“別懷疑我是否騙你們，我沒有必要。正如我所說，你四人謀殺李鴻基之事泄露才好，只是你四人經不住刑考，我也得陪你們一起死。我是不怕死的，死有何懼，但是能不死還是不死好，對不對?廟寺台階，向東五十步有棵樹，樹邊土裡藏有陶罐，內裡銀兩夠你們逃亡所需。山西也好，河北也好，你四人想逃多遠就逃多遠。”

　　四壯漢彼此目光交流，然後做出決定:“俺們這就棄家逃亡山西。”

　　酒友囑咐說:“太平軍禁酒，李鴻基醉酒墜河，聽起來可不好聽，定然不敢鬧大事。要等李過匆匆趕來，才能大規模追查，只要你們不耽擱時間，就能十成十把握成功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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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壯漢與酒友相繼離去。

　　無定河重歸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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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安府長安城內。

　　鑒於陝甘秩序略定，鑒於軍事勝利最能振奮人心，鄭義決定提前擴張勢力。

　　考慮中國軍事地理，山西與河南西部必須同時拿下，這目標對於士氣高昂的太平軍來說，其實並不困難。

　　張獻忠崇禎五年征伐漠南之後，鄭義曾小幅度擴軍，如今系統訓練常備戰兵維持七萬六千規模，待訓練預備軍維持七萬規模，合計十四萬龐大軍力。考慮兼並山西和河南東部帶來收益，七萬規模待訓練預備軍其中泰半，通過位面基地招募系統即可快速轉化為常備軍。明軍與太平軍相比，比質量家丁精銳部曲則數量遠遠少於太平軍，比數量明軍數十萬衛所民團則質量遠遠不如太平軍，只能說這不是戰鬥，而是將遺棄在臭水溝裡的皇冠彎腰撿起來。

　　比之野戰決勝，鄭義更關心戰後統治秩序。

　　鄉紳階層可團結，但不是所有鄉紳都有團結的必要。宰殺一批，抄家一批，鎮壓一批，然後才能重用一批為我所用者。鄭義目的畢竟是征服這片大地，而非向鄉紳階層無私奉獻利益，團結要以我為主，否然那不叫團結而叫跪添。

　　如此，已經投誠的部分晉商或可一用。

　　由於明初山西大移民，晉商不僅在山西影響力非凡，河南也幾可視為晉商附庸。就像標準時空歷史裡滿清借助晉商招降中原那樣，鄭義相信，沒節操的商幫官宦鄉紳也將跪倒在太平軍火銃大炮前。當然，不跪也沒關系，只是需要耗費時間拘押亂民營勞動改造罷了。不過無節操權貴自古不缺，儒家意識形態不行，資本主義共產主義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同樣不行，如果非要說標準時空歷史裡共和國遍地公知是因為中修走歪路，那麽東歐劇變、蘇聯解體、朝鮮王朝則說明歪路不止這一條。就和商人為利益賣國一樣，無節操自私權貴同樣是無法根除的，與其野蠻清洗再誕生新一批，不如留著他們慢慢玩——畢竟以位面基地科技時間鎖解鎖速度，第一次工業革命蓄勢待發，那可是能夠橫掃農業社會結構的巨變。

　　一念至此，鄭義就命令錦衣衛召喚山西商人代表。

　　只是，鄭義正準備接見山西商人代表，陝北突然飛馬傳來噩耗:回鄉立碑祭祖的李鴻基， 醉酒墜河而亡。

　　李鴻基醉酒墜河?

　　標準時空歷史裡大名鼎鼎的闖王李自成，就這樣死了?

　　鄭義愣了愣。

　　雖然挺惱火李鴻基逗比作死，但是他畢竟為鄭義開拓陝甘立下汗馬功勞，鄭義最多是準備敲打敲打他。誰曉得還沒正式敲打，李鴻基就醉酒墜河，這不是讓別人罵他鄭義心胸狹窄嘛。不過話說回來，李鴻基是真的醉酒墜河，還是一場陰謀?

　　監督米脂園林的錦衣衛分隊，送來密信暗示:李鴻基或死於他殺，據調查，當夜護送李鴻基回家數人隻發現一具死屍，而且此屍疑似先溺死然後再拋入無定河。鄭義讀完數封書信奏章，突然發現一件好玩卻被錦衣衛忽視的事情，卻是當晚與李鴻基飲酒的，有一位名艾詔字鳳喈的貢生。如果鄭義沒有記錯，標準時空歷史裡，帶人挖了李自成族墳的，就是艾詔艾鳳喈吧?是巧合還是破綻不得而知，但是鄭義已經可以斷定李鴻基絕非簡單墜河。不過，具體原因和目的就很難說了。

　　其實因為早期杜家峁練兵時忌諱李鴻基獨特人格魅力，兩人並無深厚友誼，李鴻基是他屬下不是朋友。乍聞李鴻基墜河而死，鄭義驚訝只是驚訝闖王沒了，遺憾只是遺憾少了一個紫名將領，並無太多情緒波動。

　　盡管如此，也得謹慎處置此事，免得寒了人心。

　　鄭義旋即叫停接見山西商人代表，改令長安府知府轉述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