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田戚案(一)
臨近傍晚,槍擊案漸漸傳開。
鄭義好奇詢問客棧掌櫃老吳:“有沒有死人?”
客棧掌櫃歎氣說:“死啦,一銃打中心窩,救都沒得救。真是沒有想到,平時羞怯少話的王家二郎竟然如此凶狠,說殺人就殺人。”
鄭義訝然:“這麽快就查出凶手啦?”
客棧掌櫃搖頭,說:“哪裡用查。王家二郎統殺鄭旭,當眾大喝一聲‘殺人者王宗楚’,才逃的。”
鄭義好奇心更盛:“掌櫃曉得王宗楚底細?說說唄。”
客棧掌櫃抿嘴斟酌半晌,終究忍不住對槍擊案評頭論足:“老小還真曉得來龍去脈。王宗楚命苦呢,泰武初五年大災害期間爹娘相繼病死,隻好與他姐姐躲在流民營相依為命。想那流民營,本是洛京皇帝縱橫天下的軍國利器,這到了偃武息戈的盛世,自然百弊橫生。泰武十年以來,流民營逐漸變成小吏盤剝饑民工具,更常常將饑民遠賣南洋為奴。王宗楚姐姐年滿十六之後,為了躲避南洋流放之苦,毅然帶著王宗楚離開流民營辛苦度日,並立誓不嫁專心供養弟弟讀書。十六歲女娃帶著十二歲弟弟,日子過的如何艱難,可想而知。”
“紡織廠初建招工,鄉民不知底細,都紛紛避而遠之,唯有王宗楚姐姐見薪水多冒險應聘。次月,獎勵加工薪,紡織廠爽快發給王宗楚姐姐2000文……周公子有所不知,洛京城年薪兩萬文錢或許常見,可在歸德府,尤其是縣郊,年薪兩萬文足夠養活五口之家。王宗楚姐姐一月拿兩千,一年就是兩萬四千文,夠養四個王宗楚啦。王宗楚讀書非常有天賦,縣學排名前十,等兩年秀才考,十有八九能拿到廩生功名。那會兒,鄉鄰都說王家姐弟倆終於熬過來了。”
“可惜呀可惜,誰想老天不開眼,沒等熬到幸福日子,王宗楚姐姐突然稀裡糊塗死了。就在去年年關,王宗楚姐姐莫名其妙的死在紡織廠內,聽說紡織廠內部最初說法是熱死的——這不開玩笑嗎,西北風呼呼吹的小寒節氣,你說怎麽個熱死法?哎,都是冤孽,也無怪王宗楚怒極行凶。紡織廠對王宗楚姐姐死因的解釋模棱兩可,先說是熱死;或許覺得連自己也騙不過,不久改說悶死;後來紡織廠統一說法,又說是累死的,說王宗楚姐姐想多掙錢過年,連續加班一月,結果累死了。”
“王宗楚不信,先堵在紡織廠門口喊冤,後又去縣衙府衙喊冤。可有道是說‘衙門八字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王宗楚一個窮娃娃,憑什麽告贏財大氣粗的紡織廠?縣衙府衙異口同聲維持累死說法,並威脅王宗楚再敢鬧事,就革了他學籍,不許他考秀才。恰在此時,暗地裡傳起似假似真流言,有的說王宗楚姐姐被奸殺;有的說王宗楚姐姐被奸汙後自殺;還有紡織廠織工隱名作證說王宗楚姐姐死前數日根本沒有做工,怎麽可能累死;更有衙門小吏偷偷說,仵作驗屍次日就不顧民情將王宗楚姐姐屍體火化,分明是故意毀滅證據。紡織廠先將工薪提高至每月1500文,後又大量招聘夫妻雙工,才堪堪壓下洶洶非議。”
“再後來,也就是前月,王宗楚跑到紡織廠門前惡狠狠甩下一句威脅‘你不給我一個說法,那我就給你一個說法’。本想只是無奈泄憤之語,誰想這娃娃竟然真的當街殺人,闖下潑天大禍!”
客棧掌櫃最後總結說:“作孽啊,好好的姐弟倆,就這樣毀了!”
鄭義越聽越尷尬。
紡織廠是鄭義的紡織廠,王宗楚姐姐莫名其妙死在紡織廠,鄭義責無可逃;中華帝國是鄭義的帝國,縣衙府衙稀裡糊塗辦案,鄭義更無言以對。
尤其客棧掌櫃一句“有理無錢莫進來”,說的鄭義一顆心哇涼哇涼。
鄭義宅在洛陽皇宮二十年,口裡不說心中卻常常傲然自矜,居高臨下態度批判朱明王朝與標準時空歷史裡的滿清政權。可真做到皇帝位置,再從孤家寡人走到凡間,卻尷尬發現原來這世道還是那樣世道,府縣屍位素餐,不法橫行地方。殺掉一批舊官僚,登台一批新官僚,僅此而已。鄭義不禁沮喪歎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於百姓而言,泰武二十一年何異天啟崇禎十三年?”
客棧掌櫃斜瞥鄭義:“後生說話沒個遮攔,前明亂世怎能與泰武盛世相比?”
鄭義訝然輕笑,指著東面紡織廠說:“又是冤死,又是街頭殺人,哪裡有盛世模樣?”
客棧掌櫃搖頭:“哎,後生你沒有經歷過亂世的苦,怎能明白盛世的甜。老小今年四十有七,前明萬歷三十五年熬到泰武二十一年,親眼見證前明由盛轉衰,親眼見證國朝從無到有。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呸,腐儒騙人的鬼話罷了,亂世兵火之苦,那可是眨眨眼就要死屍遍野的。你當盛世是假話說來的!後生你遠道而來歸德府,路上撞見土匪了沒有,撞見地痞無賴沒有?告訴你後生,別看今兒出了王宗楚這等惡事,其實俺歸德府安全的緊。哪裡像前明萬歷天啟崇禎三朝,郊外盜賊盈野,府城無賴成群,寧無一丁點安生地方。”
鄭義回想沿途所見,後知後覺說:“歸德府地面卻是挺安靜的,沒有乞丐閑坐,沒有地痞遊蕩。”
客棧掌櫃自顧自泡了一壺茶,解釋說:“俺歸德府的地痞無賴混混,都送南洋啦!泰武十六年以來,府衙一年掃蕩兩次,瞅見乞丐就抓,撞見地痞就逮,有病的塞入養濟院,失家孩童的送往流民營,十六歲以上者統統發配南洋。腐儒咒罵說流放惡政,老小等良民卻覺得是一等一善政,歸德府風氣越來越好,傳說中的路不拾遺也不過如此。後生你見王宗楚姐弟不幸就覺得天地不公,可這天地何時曾經公正過?紡織廠是洛京權貴的產業,擱在前明,王宗楚得罪了這等貴人,分分秒秒被逮入監牢嚴刑拷死。嘿,你就到了西天極樂世界,那也有佛陀菩薩之分呀,沒聽世人怎麽嘲諷《西遊評話》的,沒背景的妖怪一棒打死,有背景的妖怪繼續逍遙。這世間的理兒,就是這麽回事。”
客棧掌櫃認知觀念裡特權是理所當然的,所以對世情的不滿止於口頭抱怨。
另一方面,客棧掌櫃的側面誇獎流放政策,也令鄭義感覺到自我存在價值。抓乞丐地痞無賴械送南洋,是趙雲湘秉政推行重農主義的順帶政策,宣稱此舉一則減少內地糧食需求,二則提高中原子民道德水準,三則間接充軍彌補遼闊殖民地勞動力欠缺。事實上,此政策更多是殖民地商會遊說內閣大臣的結果,殖民地商會與各府口頭協定,每械送一人給一份安家費,才導致地方府縣的強製移民積極性極高。好壞且不說,能讓歸德府縣郊客棧掌櫃隨口評價得失,足以證明其對帝國的影響力。
鄭義沮喪情緒減淡,佯裝好奇繼續追問說:“吳掌櫃久經世事,談談國朝與前明異同唄?”
客棧掌櫃一邊悠閑品茶,一邊閑侃時政:“這異同嘛,一則就是剛才說的驅除地痞無賴善政,擱在腐儒當權的前明,他們只會念叨大赦少刑,行惡的最多入監獄蹲兩天,然後回來繼續禍害街坊鄰居。二嘛,前明勞役繁重,不想被牛馬累死就要交錢避禍,修路要交錢,河防要交錢, 驛站要交錢,修城要交錢,總之口袋裡別想剩下丁點余錢。谷賤傷農怎麽回事,不就是豐年賣糧食的錢還不夠交這些苛捐雜稅?國朝就不同,先廢除了前明以銀代糧惡政,再廢除了苛捐雜稅的根源——攤派勞役,農民豐年時固然仍舊賣糧錢少,卻不必破家繳稅。”
果然萬事皆具有兩面性,帝國廢除勞役攤派荒廢路政同時,也深受底層百姓誇讚。
底層百姓視角,強製移民政策善惡難辨各有說法,廢除勞役攤派卻是無可爭議的第一善政。事實上,朝廷文臣以及翰林院已經唱了好些年讚歌,可此時親耳聽到客棧掌櫃讚歎,鄭義仍舊忍不住寬慰微笑:無論如何,我還是做了一點好事的。
自我安慰徹底衝淡了沮喪情緒。
鄭義終究不是理想主義者,亦不曾幻想創建人人如龍的極樂天國。
鄭義來到歸德府的沮喪失望,只是覺得歸德府距離洛陽不過三百公裡路程已經這般混亂,那千裡之外的各省各府各縣又該是何等光景?平下心來想想,歸德府的混亂奇怪嗎,有甚不能容忍嗎?莫說農業社會可悲的信息交通條件,就是發展到標準時空歷史裡共和國與美利堅水準,種種屍位素餐,種種惡性案件,不也屢見不鮮?
何必苛責自己呢!
標準時空歷史裡的滿清,西歷1655年時還在跑馬圈地呢。
在這個碧藍的世界,能不成為最爛,已是了不起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