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黑雪
崇禎四年冬,陝北關中連雪兩月,雪色黑,深丈余。
晚明小冰河氣候多奇詭,仲夏之日有雨雹,寒冬之日又來黑雪。
崇禎四年閏十一月二十二日,關中陝北等千裡秦關忽然飄起世間罕見的黑雪。要知道晚明不是標準時空20世紀,蔚藍天空沒有煤渣霧霾沒有工業汙染沒有油田焚燒,突然一場大范圍黑雪當真詭異極點。放眼望去,關中到處都是黑糊糊一片,山峰也變成黑巍巍煙囪,天地間一切如和煤渣路雪融淤泥一般令反感厭惡。
雖然不知陝西黑雪緣由,但是撚起湊在鼻前嗅聞並無明顯刺激性味道,或許應該慶幸汙染問題不重。
連雪兩月,雪花停停飄飄,前月越下越黑恍如黑袍惡魔旋舞高空,後月逐漸減淡變灰,可始終沒能恢復潔白雪瓣常景。風雪兩月,陝北丘陵溝壑條件下黑色積雪越積越厚,某些急風路段甚至積雪兩三米深。大雪凍阻,人畜無法通行,糧運不通,各地流民營糧食供給成為大難題。
多虧鄭義有超時空物資補給金手指,才能熬過這場連綿兩月的黑雪。
兩月黑雪是好事也是壞事,說壞它令太平軍整合陝甘七府三邊(不計漢中府)陷於停滯狀態,說好它也遏製了明軍串聯本土鄉紳聯合反攻,令陝甘五百六十萬百姓多兩月緩衝時間適應太平軍統治。
崇禎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兩月黑雪漸停,遲遲迎來了爽朗晴日。
綏德縣某荒山崖窯前院,李時馨心疼扯住風塵仆仆剛趕回家的孫子李仕銘:“凍壞了吧,快進屋換身乾衣服。”
李仕銘隻換了濕鞋,揉著凍僵臉頰出門,瞧見李時馨搬來乾柴生火連忙上前幫忙:“阿爺,窯洞破舊漏風,我離家後你怎把火堆滅了?大冷天的你要是凍病了怎麽辦。”
李時馨苦中作樂:“窯洞冬暖夏涼不用生火,漏風堵住就是。”
李仕銘輕聲埋怨說:“沒有柴我去砍,阿爺你不要為了省柴受苦。”
祖孫倆說兩句關心話,李時馨三分憂愁詢問起正事:“去綏德沒買來糧食?”
李仕銘臉頓時垮下來:“太平軍鑄了新錢,不認國朝的銅錢。”
李時馨怔了怔:“新錢?”
李仕銘懷中摸出幾枚硬幣遞給李時馨:“太平軍隻認它們鑄造的新錢和金銀,聽說攻陷綏德前就大規模鑄造了,只是當時沒有在綏德強硬推行。”
李時馨湊近眼前審視,硬幣有七枚,輕重材質顏色大小不一然中間皆無方孔,幣值標注分別為1文、5文、10文、50文、100文、500文、1圓(100文)。100文、500文、1圓三種硬幣主要材質是銀,10文、50文三種硬幣主要材質是銅,10文硬幣最怪異瞧不出材質,1文硬幣材質模樣似鐵又似鋼。無論何種材料何種幣值,硬幣都衝印的精美異常,圖案清晰細膩令人泛起收藏興趣。
李時馨摩挲硬幣,問:“蟻賊的錢幣都這般精致?”
李仕銘答說:“就孫兒所見,大抵如此。”
李時馨迷茫良久,沮喪搖頭:“猜不透,猜不透。賊子鑄造大錢斂財在我意料之中,可大錢鑄造的如此苦心卻又為何?尤其一錢硬幣,雖說鐵幣卻觸感不凡,鑄錢怕是要折本。”
李仕銘說:“阿爺明斷,太平軍的鐵幣的確折本。孫兒在綏德城郊探訪,聽說最初有鐵匠發覺鐵幣為精鐵,暗中融造鐵器販賣,獲利竟有數倍。百姓貪融鐵之利,極度認同1文鐵幣,與太平軍交易時常常指定索要鐵幣。據說太平軍內部多有非議,覺得鐵幣改銅幣是賠本生意,百姓唯恐太平軍廢棄精鐵鐵幣,爭先恐後拿出金銀匯兌鐵幣。”
李時馨皺眉:“奇怪,流賊鑄造鐵幣大錢,目的難道不是斂財擴軍而是收取民心?嗯,綏德城有無新流言?”
李仕銘遲疑。
李時馨瞧向李仕銘:“怎麽了?”
李仕銘猶豫說:“流言有些大不敬。”
李時馨說:“此地別無外人,但說無妨。”
李仕銘小聲說:“流言說,兩月黑雪是龍血。”
李時馨一愣,繼而臉色大變,顯然聽懂龍血寓意。紅極而紫,紫極而黑,黑即為紅,黑雪即為紅血,兩月黑雪若是龍血,答案不言而喻。龍戰於野,其血玄黃,流言直指京師,寓意流賊鄭義與朱明天子兩條真龍或蛟龍廝殺於九天之上,一方戰敗,遂有兩月黑雪之奇詭,瞧瞧,多麽合情合理的隱喻故事。真龍搏殺,此等事例傳言改朝換代時屢見不鮮,莫說愚蠢百姓,就是絕大部分文人士子鄉紳也或多或少相信一些。那話說回來,兩月黑雪誰的血,是朱明天子真龍的血,還是流賊鄭義這條偽蛟的血?
李時馨想到這裡,急促追問說:“流賊與官兵戰事如何?”
李仕銘拎來貼身包裹:“羲生新聞報一月兩冊,軍政諸事毫無避諱,盡數刊登宣告。太平軍捷報或有自誇之嫌,但除卻漢中一府,可以斷定陝西七府三邊已為鄭義所取。”
天意自民意,天兆與世情相映,若流賊在世間佔了上風,那必然是朱家真龍戰敗。李時馨搖搖頭甩開失落情緒:“也不能悲觀。或許是西安府失陷,朱家真龍發覺當世黃巢威脅,遂馳行千裡誅殺逆蛟,成功阻止鄭義竄入腹地禍亂中原。”
李時馨自言自語半晌,忽又想起羲生新聞報:“羲生新聞報有無提及黑雪流言?”
李仕銘搖頭:“孫兒在綏德城特意詢問,讀報人搖頭晃腦說‘子不語怪力亂神’,對黑雪流言緘口不言。”
李時馨不屑冷哼:“盜篡太平道之號,也配說子不語怪力亂神。”
嘲諷一陣太平軍號,李時馨念念叨叨說:“流賊諱言,或是敗了。”
李仕銘親行綏德見的多憂愁也多,惹不住截斷李時馨神鬼念叨:“阿爺,咱們逃內地吧。”
李時馨兀的一驚,連忙丟開龍戰於野玄虛流言追問現實:“怎麽了?”
李仕銘攤手說:“綏德縣買不到糧唄。”
李時馨回過神,抬起手中七枚硬幣,疑惑說:“嗯,不是換了新錢,怎麽還沒買到糧食?”
李仕銘殘念說:“孫兒換了新錢再去買糧,誰知管糧庫的說太平軍計劃供給糧食,禁止私人購糧。若想買糧,要麽以流民身份編入流民營做工,要麽編戶齊民憑購糧證每月定量供給。咱逃出綏德避難崖窯,因不受綏德官府督管而屬於流民,糧庫管事汙蔑說孫兒是流民,手中有錢又不想做工吃飯,十有八九是想買救濟糧偷賣往外地賺黑心錢。若不是孫兒及時找到親朋作證,差點就逮捕下獄編入亂民營。”
李時馨臉色轉憂:“太平軍不許百姓彼此交易?”
李仕銘說:“沒說不許, 可太平軍軍令規定,市面糧價必須低於太平軍賣價,而且糧商若敢作假、明面低價實高價,立即抄沒家產。百姓彼此之間也忌諱買賣糧食,被太平軍逮住就要收繳購糧證,再也別想吃太平軍的廉價糧。現如今,太平軍在路口廣設關卡嚴查糧食走私,孫兒就是偷偷買來糧食也極難安全送到崖窯。種種糧食監管,據說是某書生獻給太平軍殄滅崖窯的絕戶計,似咱們這般躲避兵災聚集險要崖窯,弄不來糧食就只能下山投降;不甘心下山投降者,難免劫抄附近糧食,最終被太平軍運來火炮當作亂匪轟殺。阿爺,咱們還是逃內地吧!”
李時馨面色猶豫:“能逃得了?”
李仕銘肯定說:“能逃,太平軍厭民棄官,毫不忌諱逃亡。糧庫管事甚至當眾勸我,太平軍糧食少得省點吃,說我若覺得另有活路,大可逃亡內地。”
李時馨合掌遲疑,最終搖了搖頭:“咱家在綏德,不能逃。”
李仕銘不意李時馨如此選擇,驚訝說:“阿爺……”
李時馨止住李仕銘追問:“若是萬歷朝天啟朝,哪怕魏閹掌權時,爺爺皆可逃亡京師做忠臣。可現下是崇禎朝,京師不歡迎你爺爺,去了內地也只能做流民寄食他家。太平軍雖是亂賊,卻不似黃巢那般酷愛殺戮,勉強還能生存,何必逃亡內地看人臉面。”
李仕銘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