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為首之人靜靜問道。
“這麽多年來,因為是監察禦史王度之子,九弟他被轉賣多次,受盡了凌辱,甚至有主家專門逼他在宴席間青衣侍酒,動輒大呼‘這就是當年的頭名會元’,讓他長跪奉杯,甚至用藤條抽他取樂……”
他的聲音平緩,眾人靜靜聽著窗外的冷風呼嘯,心中各有酸楚――是為死去的王霖,也是感懷自己身世。
下首第七位那人說到此處,冷笑一聲道:“這次他的主家當年因為貪墨受過王世叔的彈劾,手段就更是酷狠下作――他們居然要把他賣給馮綸那個禽獸。”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聽到這個名字大家都倒抽一口冷氣。神武將軍馮綸年屆五十,並不算是什麽有名的將領,但此人以淫猥殘虐聞名整個京城――他的府中經常會有赤條條的屍體抬出,都是簽了死契的男仆小廝,滿身傷痕讓人不忍目睹。
看了一眼眾人,他繼續道:“廣平伯府的事你們都聽說了吧?他家五公子顧念同窗之情,花重金把王霖贖買後藏到了莊子上,卻偏偏被人告密――結果,九弟王霖落得逃奴之罪,在菜市口腰斬,那位五公子也被連累得行了家法打斷了腿。”
他略微提高了嗓門,環視眾人道:“根據我的調查,這個告密者,至今已經舉發了五起官民包庇、藏匿賤籍奴婢的案件――他就是衝著我們來的。”
“這個人是誰?”
第三的女子怒聲道,她有二十七八,臉上妝容精致而豔麗,卻隱約透著風塵味的憔悴。
“刑部主事楊演。”
“是他?”
有好幾人驚呼道。
第十位的美少年皺了皺鼻子,更是雌雄難辨,我見尤憐,“我聽說過這人――刑部大人們來我們館裡的次數本就不多,但他們酒醉後提起這人都有點害怕,都說他是個天生的酷吏。”
“此人為了奉迎皇帝,一心要告發我們這些賤籍罪奴――我們越是淒慘,逆賊朱棣就越是高興,他就越能青雲直上!”
第七位的年輕公子嗓音不疾不徐,卻帶著一股堅定怒意――他身著烏貂鑲金的氅衣,腰系白玉九連環雲絛,側邊垂著一隻描金暗繡的荷包。即使是燈燭昏暗,也能看出是個清俊風雅的人物。
上首的大哥嗯了一聲,嗓音極為森冷,“此人不除,還會有人受害――我們‘金蘭會’不是任由他人揉捏的軟柿子,三天之內,必要取他性命!”
眾人悚然一驚――金蘭會自成立以來,各人感念身世畸零,共約結為異姓的兄弟姐妹,雖然也暗中做了不少大事,但明火執仗的要殺一個天子近臣、朝廷命官還是第一次,不免心下有些惴惴。
大哥的目光緩緩掃視眾人,“我們都是世家官宦之後,自小都是錦衣玉食、丫鬟仆婦捧著長大,如今淪落到這步田地,也不敢再講什麽風骨氣節,只求苟活二字而已――現如今,有人想讓我們活不下去,我們隻好送他去地府見閻王!”
眾人一陣默然,隨即有人問道:“要怎麽做?”
有人自告奮勇要在剃頭時一刀將他刺死,有人反對說在飯裡下毒較為穩妥,甚至有人說要趁他去青樓尋歡時讓他得“馬上風”,死了也得個肮髒名聲。
在場之人都是在泥潭裡沉淪久的,做著些下九流的營生:走卒、優伶、娼妓、苦力、吹鼓手等等,要做到上述這些並非難事。但大哥的一句話卻擊碎了所有人的興奮遐想――
“一旦殺了他,朱棣震怒之下,就會有無數人需要為此陪葬――不管是我們自己還是別人,都要留待有用之軀,不能白白犧牲!”
所有人頓時泄氣了:是啊,殺一個朝廷命官非同小可,無論如何總會留下痕跡,就算天衣無縫,現場之人總也逃不過遷怒連坐。
就在一籌莫展之時,最下首有人低低的說了一句:“我來吧。”
眾人驚愕之之下一起側頭,竟是從來沉默寡言不出一聲的十二娘!
房內一燈如豆,角落那道瘦小的身影靜靜坐在燈光照不到的昏暗處,一身藍衣安靜嫻然,低垂著頭誰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有辦法。”
夜近二更,沈府的清渠院卻仍亮著燈火。
二夫人王氏仔細看完了這個月的帳本,疲倦的揉了揉眉心,一旁伺候的姚媽媽趕忙扶她坐在雲錦軟榻上,,把堆花瓔珞紋軟芯靠枕遞在她腰間,王氏這才愜意的松了口氣。
姚媽媽從小照顧她長大,不由的心疼埋怨,嗓門也大了些:“老太太真是借題發揮太能鬧了――就因為大老爺那點子風流帳,就把您四位都喊了去一頓訓誡。說到底這是大房的醜事,與我們二房半點乾系也沒!”
王氏冷冷的掃了她一眼,姚媽媽一驚之下就要屈膝下跪,王氏一隻手扶住了她,“我知道媽媽是心疼我,剛才那話隻當沒聽著――出了這間屋,你若再這般口出怨言,別怪我不給你體面了。”
姚媽媽驚出一身冷汗,連忙諾諾道:“老婆子我真是昏聵了,夫人教訓的是――”
看著王氏平靜無波的臉色,她低聲在她耳邊道:“不過這大老爺還真是半點都不省心,連皇上欽定的罪奴都敢沾惹,真是嚇死個人――好在這次老夫人及時把那小蹄子打死,否則真不知要給府裡鬧出多大的禍事!”
王氏歎了口氣,打斷了她的絮叨,“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且瞧著吧,今後還有得鬧騰!”
她一個眼神示意,身後侍立的大丫鬟嬌柳立刻上前來,手腳敏捷的對鏡卸著頭面首飾,姚媽媽幫忙一一歸入金線鑲螺鈿八寶團花黃花梨的大梳妝盒中。
另一個二等丫鬟春杏端了銀盆,跪著穩穩呈上,嬌柳替她用巾子絞了熱水敷在眼下,祛除這一天的疲勞和黑眼圈。
王氏閉著眼,好似在跟姚媽媽解說,又似在自語:“大老爺好色不羈慣了,當年他為了天香閣一個當紅的粉頭,拋下懷胎八月的大嫂不理,生生將大嫂氣得血崩而死,老太爺氣得把他重打四十杖關進祠堂,三天不進水米險些死過去,他過後收斂了兩年,又是故態重萌,他啊……這輩子是改不了了!”
她微微側過頭,任由嬌柳施為,唇邊卻是一抹冷笑:“老太太今天又是潑茶又是怒責,讓我們又是哭又是跪的,她可是順心暢快了――何必呢,都半截脖子入土的人了,還這麽算計著滿門上下。”
“老太太隻怕是為了四老爺……”
“想瘋了她的心!”
王氏一拍挨榻,嗓音都尖利了三分,“繼室填房之子,也敢肖想這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