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閑談,母親曾說過,無分男女,人的臉上一共有一十四塊骨頭,有四十二塊肌肉――骨頭和肌肉差別很細微,卻讓每個人的面容千差萬別,各有不同。
想起母親,小古的手停頓了一下,隨即取過一旁的水罐,用軟巾擦去所有偽色,所有取過脂膏,開始替自己做出另種面貌來。
眼稍略微上揚、兩頰顯得凹陷,額頭和眼角再加幾絲細紋,最後上一層略粗黑的肌膚……打扮完畢後,她取出一隻玻璃瓶,小心的倒出一簇粉末,仔細的塗在身上。
這半間房沒有門窗透氣,濕鹽、爛炭和油膩的破桌爛凳胡亂堆積,一股子味道混合著極為難聞――天長日久,弄得她身上也是一陣煙火味,內宅上下都無人願意靠近,這本在她籌算之內,但現在要出門,便隻能換一種味道了。
將粉末撒滿全身後,她輕嗅鼻端,終於滿意的點了點頭,取過小小一隻細軟包袱,上前兩步到了牆角,彎下腰,拖開了兩塊長條青石底磚。
牆角露出的洞不算大,但她實在太過瘦小,縮著身很輕易就鑽了過去。
夜已經深了,沈府內宅甚是安靜,隻有打更與守夜的仆婦們半睡不醒的盡著職責。
小古的手腳敏捷輕盈,無聲息的繞過她們的眼,一路來到西側後門處。
看門的朱婆子多喝了兩杯酒,正是醺醺然坐著打盹。冷不防有人輕輕一推,頓時嚇了一跳,酒意化為冷汗醒來。
“是你!!”
她嚇得聲調都變了。
“開門。”
一聲低語,卻唬得朱婆子面色煞白,一字也不敢多說,抖抖索索的拿出鑰匙開了門。
深夜寒意入骨,簷角牆根都凝出一層白霜,北風呼嘯著打著旋兒肆虐城中,拽得枯枝紛紛彎折。
深夜的金陵早已進入夜禁,百姓不得上街行走。峻令之下街上杳無人跡,就連那一彎殘月都躲進了雲裡,縱橫交錯的街道市坊都陷入了黑暗與沉眠。
遠處似乎有更夫走過,隱約有吆喝聲,“小心火燭――”
燈籠的微弱白光照不亮方圓幾丈,宛如鬼火一般更添陰森。
小古背著包袱,她沿著長街,緊貼著屋簷下靜靜而走,悄沒聲息的象隻幽靈,但速度居然不慢。
驀然,遠處傳來得得的馬蹄聲,突變加大的燈光在眼前迅速擴大――
“什麽人,站住!”
一聲斷喝宛如春雷初綻,馬蹄聲疾衝轟鳴,瑣子甲的鐵鏈在地上拖曳出當當的清脆聲,小古目光一閃,立刻聽下。
一隊人馬將她圍攏,高頭大馬的鼻子噴著白氣,前蹄不斷撅起亂踢,馬上的兵尉們低聲笑著交換了個眼色,“天子腳下居然敢犯夜禁亂闖,嘖嘖,居然還是個娘們!”
他們圍攏上來,高大的壓迫感直逼而下,小古卻是靜立不動。
燈光的明亮驅散了黑暗,出現在他們面前的女子披了黑色長袍,內罩白色麻衣,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睛,腰間綁了一根稻草編織而成的青色腰帶,胸前掛著一對辟邪的五毒符――這一套活脫脫是收屍人的裝扮!
禁夜令之下,以鼓聲為號,官員百姓都得在天黑前各歸其所,不得在街上逗留,惟有三種情況例外:急變、病重和死喪。
有經驗老成的兵丁連聲喊著晦氣就要離開,為首的校尉正是年青,二十出頭面如冠玉,懷疑的問道:“你是哪來的?因何收屍?”
小古啊啊叫著,比畫著地上寫了“義莊”兩字。
原來是個啞巴……那校尉面色緩了一下,看到義莊兩字更是心中明了:今年氣候怪異,入冬後比往年更冷,城郊和北城等住滿貧寒小民,大都用不起火炭,房子又破舊,年紀大的受不了這寒氣,往往熬不住就去了。這等人家有的連一口薄皮棺材也用不起,虧得應天府尹大發次慈悲,讓京郊幾家義莊都及時來替他們收了屍體,等開春再下斂,所用花費全部由官府補貼。
“既是義莊之人,就好生去做吧。”
那校尉說完便勒馬而走,行動之間帶起了氣流之風,他突然停了下來,若有所思的回頭看去――
夜色中,小古的身影一點點在街角遠去。
“大人,可有什麽不妥?”
聽著詢問,他搖了搖頭,隻覺得方才嗅見的氣息中,除了香灰、藥符味,另有一種清淡的冷芬。
殘月上了中天,從柳梢中班駁透出,秦淮河沿岸仍是一片笑語鶯歌,燈火通明。
夜禁之法從唐時起施行,初時法令最為森嚴,宋時從皇帝到小民都貪圖享樂,乾脆廢除了這條法令,至元蒙時乾脆成了獵殺漢人的借口,鬧得人心惶惶無人敢於夜行。本朝洪武太祖平定天下後,雖恢復了夜禁,卻禁不住這十裡秦淮的旖旎豔香――據說就連府尹他老人家的親屬也在其中有些乾股,來往的又多是達官貴人,於是官府對這這一塊就睜隻眼閉隻眼:隻要你夜禁後不離開沿岸這片,也就不來多管。
這裡的青樓楚館不知凡幾,人頭攢動摩肩接踵,小古躲進一間沒人的水閣,脫了身上黑袍,反折過來一穿,立刻便是一襲湖水藍翎紗襖子,又從包袱裡取出一條綜裙換上,把雜物打進包袱,便嫋嫋走了出去。
她扮的容貌偏老,又顯得幾分薄冷,旁人看了隻以為是哪間妓館的鴇母或是管事大姐,倒也沒人來擾。
熟門熟路的找到岸邊第七棵柳樹,從水邊倒影確定沒人跟蹤,這才走進深巷,幾個轉折後,終於到了一間館閣前。
大門處紅綃垂門,紫檀為檻,煞是氣派。門頂匾上一行字銀鉤鐵劃“萬花樓”。內有大廳錦堂,一派花團錦簇,,歌舞之聲婉轉悠揚,一陣陣的夾雜有男人的歡呼喝彩聲。
小古走到門外,便被青衣黑褲的兩名小廝攔住,她嘶啞著嗓子拿出木牌憑證,“你家鴇母讓我送幾個新鮮的繡樣給她看。”
小廝們連忙帶她進入,沿回廊繞過影壁,眼前一色素梅,枝乾森虯,錯落有致。
到了內院又被兩個黑衣壯漢攔住,“媽媽有事,不能招待,請回。”
她一提衣袖,露出衣料內襯――上面繡有小小的一朵蘭花,兩人頓時面色一變。
萬花樓的內院蜿蜒曲折,高樓連接,是為非富即貴的客人們準備的雅間,其中一間的蘭香閣今日卻寂靜無聲,暗無燈火。
房裡分明已經坐了人,卻隻能聽到靜靜的呼吸聲。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眾人不由坐直了身子,有人習慣性的手摸刀鞘警戒。
門吱呀一聲推開,靠門有人低聲說了一句:“十二娘子到了。”
眾人這才松了口氣,上首那人低聲吩咐道:“掌燈。”
隻有一根燈芯被點燃,幽微的光芒被窗縫間暗風吹得搖曳不定,照出各人在屏風上的身影,屏風上繪了一簇蘭花,幽獨生長於斷瓦殘垣間,風姿卓絕不凡。雖是寥寥丹青妙筆,卻讓人眼前一亮。
上首那人問道:“十二妹,因何姍姍來遲?”
“路上遇到些意外。”
小古一句淡淡帶過。
那人便不再追問,隻是乾咳一聲,道:“既然都到齊了,就開始吧。”
周遭黑暗中,下首第三位是個高髻雪膚的豔裝少婦,嬌笑了一聲,卻無半點歡愉,“二哥,今日之會是為何?”
“明知故問。”
第四位是個中年漢子,個頭魁梧一臉扎髯, 手上有厚厚的繭子,他冷冷的說了一句。
“出了這麽大的事,再不聚齊商議,那就隻好去地府陰間相會了。”
說話這麽尖酸的那人眉眼俊朗,似笑非笑間更添迷人神采,隻是兩個眼珠不安分,溜溜直轉。
“九哥就這麽去了,剩下我們苟且活著,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這是個美貌嬌弱的少年,脂粉氣很濃,一邊哽咽,一邊眼圈已經紅了。
上首第二位喘咳了一陣,聽起來是上了年紀的婦人,“我已經四十了,半截身子入土,沒想到卻是白發人送黑發人,九弟他……可惜了。”
“可惜了”這三字宛如千鈞巨石一般壓在眾人心上,想起那人六藝詩書無一不通、溫文儒雅卻又凜然剛直的模樣,頓時悲慟得喘不過氣來。
淚,早在多年前就流幹了。痛,已是痛無可痛,多年前他們便失去了所有,今後的漫長歲月裡,還將繼續不斷的失去。
命運早就注定,無法抵抗,無法躲閃,即使是用盡心力也無法挽回。
一片愁雲慘淡中,下首第七位,有人朗朗說道:“王霖他死得太冤,我們不能就此罷休!”
語聲鏗然,眾人心中頓時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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