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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樓粉黛》第一十一章
母親吩咐我晚上到客廳和大家一同用膳。我不知其意,猶豫了半晌,還是答應了。

 我清楚的記得那晚陣雨剛停,天空如洗,月色姣好。

 家裡來了兩位客人,我行過禮後,始終低著頭,心不在焉。

 “表妹?”一個聲音響起,一如四年前溫潤渾厚。

 我似觸電般一陣驚怵,猛的抬頭,對上那雙眼眸。

 眸子的主人是無數夜裡讓我魂牽夢繞的男人,我仍清楚的記得四年前他是如何教我認識了愛情。

 由於事前渾然不知,久別重逢,竟讓我忘記了禮數教養,我失態的看著他。

 四年了,時間似乎根本沒在他身上烙印下痕跡,他眉眼含笑,依舊瀟灑而風度翩翩。

 而坐在對面的我,卻已從當年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轉變成受人唾棄的棄婦。

 在心裡對比了身份懸殊後,我再接受不了這樣的對視,率先低下頭。在他裸的欣賞下,我自卑得很徹底。

 我在心裡埋怨起母親,為何叫我出來相見,而所見之人正是我最不能在他面前釋然棄婦身份的表哥。我寧願永不再和表哥見面,這樣我在他心裡的記憶,永遠停留在那年巧笑盼兮的純情少女上。

 “果真是楚楚表妹?真是女大十八變,不費點勁都認不出來了!”表哥倒是灑脫,他絲毫不隱諱他的激動,高聲談論,“我記得四年前表妹已有十五了吧?我還以為我那美貌無雙的表妹早已下嫁他人了!沒想到還能在此遇見!表妹遲遲不嫁,是否眼光過高,看不上那些庸夫俗子?”

 一席話後,大家面面相覷。面對表哥一臉驚奇,誰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爹爹又是一聲重歎,顏面暗淡,舉杯自飲。弟弟一聲冷笑,也不多說是非,自顧吃菜。母親別過臉,又欲垂淚。

 表哥見大家面有難色,聰明如他自然想到其中定有原委,於是自我解嘲的圓場:“想必楚楚表妹是在癡等在下前來提親了。”說罷哈哈大笑。

 “砰――”一聲,我的碗掉落到地上,碎了。聲音劃破長空,清脆又纏綿。

 表哥在外沉浮多年,為人自然學得風流桀驁。但他怎麽能想到剛才的戲言,已如芒刺,深深扎進了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心。

 “娘,楚楚頭有些疼痛。”我痛苦的對娘說。

 “哦哦!那你趕緊回房歇息著吧!”說罷娘扶我起身,“小女自幼多病,前段日子又染上風寒尚未痊愈,奴家這就帶她回房去。掃了大家的興,還請見諒。”

 母親攙扶著我走了出來。我避開表哥關切的目光。

 我的手很涼,母親用她的手溫暖著我的,卻暖不了我寒若冰霜的心。

 母親是最善解人意的女人,她知道此時的我最害怕語言上的安慰,於是她隻是陪著我,隻字未提。

 那一夜圓月宛如注滿水的杯子,往事如水上漣漪層層泛開。

 若是還有歎息,我的哀憐終究只在心底。

 一夜難眠。

 表哥此次來隻是做生意,路經我家。第二天一早就匆匆離開了。

 得知表哥走後,我松了口氣,同時心裡深處,也隱隱烙著一片失落。

 又過了一段時間,正值陽春三月。桃花在裸露的陽光下,完全展放了。每逢微風撫過,空中便會飄散下一團粉色的詩意。

 我興致驟起,將琴搬到桃林中,一曲四張機,美麗又哀愁。美麗有名,哀愁無名。

 小徑無人,花正開,有零瓣緩緩飄落。

 獨自彈奏,陶醉意境中,忘情忘我。

 不知過了多久,無意抬頭,竟看見了他!

 他向我這邊走進,邁著自信的步子,我精神一振,帶著驚訝與緊張。

 我拘謹起來,覺得自己是客,而主人來了。

 我站起身,不安的向他行了個萬福。

 “是琴聲把我吸引來的。不想打擾了表妹雅興。表妹別停,你自顧繼續。就當我不存在。我從來沒聽過那麽動聽的琴聲。”他笑著說,果真席地而坐。我偷偷看了他,他的眼睛像被雨洗過的晴空一般明潔無垢。

 表哥總是愛笑的,似風,讓人覺得輕松隨意,卻又抓不住留不下。

 相公與表哥的性格就截然相反。他冷酷而寡言。

 想到相公,不由來一陣感傷。再也彈不下去。

 “表妹,小生雖不懂音律。”他突然開口,說話時他看著遠處,就好像我在很遠的地方一樣,“但是確實覺得此音隻得天上有。若有詞,表妹能唱上一曲,小生就不枉此生了。”

 我臉一紅,低下頭。氣定神閑後,伴琴輕唱:

 一張機,流霞傾盡繞春堤。幽蘭絳草芳澤意。冰肌玉骨,胭脂翠黛,相對浴紅衣。

 二張機,鬢香輕散沐仙姿。羞持藕臂嬌容麗。回眸笑語,氤氳凝霧,淺畫自依依。

 三張機,暮寒猶綴柳芳枝。星濃月淺花凝淚。含情雋永,鴛鴦盟誓,最是兩心知。

 四張機,花開花謝影雙飛。春風不解愁滋味。清尊素酒,篆香惹緒,永夜戀癡迷。

 五張機,朝朝暮暮雨霏霏。桃花結子承安逸。山林夢遠,瓊壺敲盡,錦字杼璿璣。

 六張機,銀河劃斷兩情癡。盟鸞心在常相憶。繁花待剪,疏鍾催曉,幾度寄相思。

 七張機,愁腸試酒晚來遲。迢迢霄漢終無計。畫樓,良宵岑寂,一夢斷塵泥。

 八張機,夢闌相見盼春歸。秦箏調柱聲如泣。宮商難理,弦音如夢,何處覓靈犀?

 九張機,小書錦字篆清詞。軒窗幽暗華枝碧。流雲醉挽,瓊瑰暗信,無奈兩徘徊。

 (注:《四張機》隻是《九張機》這一詞調下的一首詞。出自《古樂府詩詞》《九張機》,又名《醉留客》。)

 一曲劇終,抬頭正對上表哥那癡然的凝望,我又羞又窘,輕聲說句小妹告退便欲離去。

 “等等。”表哥急切叫住我。一臉緊張。

 我詫異的看著他,等待他的下文。

 “表妹,”他不好意思的笑笑,“其實我也不知叫你所謂何事。就是不想你走。你剛才坐在這兒彈唱,真像天上的仙女一般!”

 “表哥取笑小妹了。”我嘴上雖如是說,心下裡卻是喜歡的。

 “真的!”他不笑了,嚴肅的說。

 “那表哥又幾時見過仙女長什麽摸樣?”我淺笑,歪著頭反問他。

 “小生是沒見過,但是表妹傾城之色,怕是天仙下凡,也自恃不如了。”

 表哥說這幾句話神情絕無呆滯,談吐自然,雖知道這些話句句有油滑之嫌,但虛榮作祟,聽到後還是讓我忍不住喜顏悅色。嘴上卻自謙著:“表哥盡會說笑。”

 “表妹,我就是想和你在一塊時間長點兒。你別走,再唱幾曲於我聽聽!”表哥懇求到,語氣裡帶著耍賴,天真一如討要糖果的孩童。

 我突然大膽的看了他一眼, 他也在看著我。兩抹眼神輕描淡寫的觸碰,交換了一朵飄忽的微笑,如掠過水面的燕子,

 我抿嘴笑笑。又重新坐下。

 唱了一下午,表哥陪了一下午。每曲結束,他總會再次央求。我總是淺笑,不再拒之。

 我怎麽能拒絕呢,我怎麽拒絕得了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構築了我最初的情感。他是我心底最深的秘密,沒人知道,四年前他走後,我的夢就被啃噬得鋸齒般難圓。

 於是,在這個春天的午後,陽光紛紛揚揚,細風擁擁擠擠。面前的表哥和頭頂粉色的桃花一起蒙朧了。

 依稀記得,那天我們在桃林裡呆到很晚。

 直到幕色漸濃,直到人們背後的殘陽倉皇落下,直到夜間的春雨低低掠過。

 四年前有個男人,摘了朵桃花插在我的發髻上。而那支桃花的花瓣,一直柔軟的飄進我所有日子的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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