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檢顯然體察到了文華殿中這種微妙的氣氛,心下一片煩亂,誰知殿外又是一陣騷亂,於是心情更壞。紫禁城內規矩甚嚴,誰敢無狀放肆,只有他親許了的報訊軍卒可策馬直驅午門,所有人不得阻攔。此刻做惶急狀,又能是什麽好消息了?
果真,外邊執勤的太監高喊道:“萬歲,城外軍報!”
朱由檢無力的揮揮手,高時明忙不迭開門將殿外誠惶誠恐的軍卒領了進來。
軍卒進了殿門不再前進咚的一聲跪在地上,嗵嗵嗵就是三個響頭,“稟萬歲,城,城外來了援軍,韃子退,退了……”這軍卒顯然不懂得那些覲見皇帝三拜九叩大禮,一副粗豪軍漢做派。
別看朱由檢對大臣們頗為刻薄,對這些行伍之人到寬容的緊,君前失儀也不過一笑了之,只不過今兒一日三驚,實在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爾上前來,再說一遍!”
那軍卒倒也爽直實誠,跪在地上向前蹭去,直到丹墀之下才停住。
“城外援軍已到,韃兵退了!”
朱由檢一臉的不可置信,直隸還有多少大明官軍,他心中有數,是誰能憑空變出一支足以威懾韃子的大軍來?
“領軍者何人?”
“看旗號是總督天下勤王兵馬孫,應是孫閣老無疑!”
此前李信也曾打著各路總督的旗號,將韃子好一陣唬,如今又來了孫閣老,這回卻不知是真是假!
那軍卒像變戲法一樣,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雙手奉上。
“援軍派人送上手書一封在此,萬歲過目!”
高時明責怪的看了那軍卒一眼,有手書如何不早些拿出來,但皇帝在前,又哪裡輪得到他出言訓斥,接過了軍卒捧的手書,放在朱由檢禦案之上。
朱由檢才翻看了一眼便喜上眉梢,熟悉的字跡躍然入目,不是孫承宗還有何人?真真想不到,力挽狂瀾者還是這位三朝元老,心中立時大定。
皇帝這一番表情變化落在高時明眼裡,立即明白那軍卒所言**不離十。皇帝雖然自持喜怒不形於色,但性格因素使然,朱由檢性格稍顯浮躁,加之高時明跟隨其多年,終日揣度聖意,朱由檢一言一行所代表的心境都會在高時明心裡有個大致相應的判斷。見到皇帝喜上眉梢,高時明胸中懸著的一口氣終於泄了出來。
他不知道孫承宗如何變出了數萬大軍能嚇退韃子,但眼前的局勢卻對他更為有利了。楊嗣昌親自上城督戰,壞事便做好事,想必他的地位在皇帝心中將更上層樓,而自己的建言之功也妥妥的跑不了。
只是如此一來,最大的風頭讓那孫承宗出盡了,還有那本應背黑鍋當替罪羊的李信似乎也因禍成福。這回想再阻止皇帝對他進行封賞恐怕已是不能。其實李信封賞與否本與高時明無關,但曹化淳借著李信鹹魚翻身那就大大的有關了,打壓李信就等於打掉曹化淳複起的根基。
一日之間心情幾度起落,大明天子朱由檢反而不如初時興奮,但孫承宗的力挽狂瀾是不是意味著大明中興有望呢?他的心思寬展開去,自然不知道近侍高時明心中瞬息之間已經轉了好一番心思。
“韃兵從何處退走?是潰退還是有序的撤離?孫閣老又從何處來?”
心情好起來,朱由檢便耐心詢問戰場形勢?
那軍卒連忙又磕頭回道:“看樣子不像潰退,奔通州方向而去,安定門外我大明軍隊似是受創不小,幾乎被透陣而過,孫閣老則由昌平方向而來”
高時明聞聽軍卒所報之後立即進言。
“萬歲,韃子不敵,我大明應乘勝追擊才是!”
一直不發表意見的薛國觀這時竟然出聲了。
“不如便責那李信率軍追擊,依臣所見這倒是一員虎將!”
朱由檢擺手道:“韃子分明是有序撤退,追擊也得不到好處。”想了想又道:“但也不能讓他們如此便大搖大擺的離開京師,命孫閣老尾隨追擊,不可浪戰!”
高時明胸中長舒口氣,只要孫承宗不進京面聖,他就有時間布局安排,將之拖得一刻算一刻吧。
……
文華殿中君臣各懷心思,安定城門之上提督京營戎政方正化與內閣大學士楊嗣昌也沒好到那裡去。但韃子總歸是退了,楊嗣昌卻隱隱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以韃子的實力,怎麽可能讓一支烏合之眾牽製了數日之久,即便是被牽製久了,在大明援兵到來之時也不該如此痛快的便撤吧?
與此同時,軍陣之中的李信也大感奇怪,他本都做好了拚死一戰的心理準備,但韃子就如此突然的退了,甚至有一部分透陣而過,竟然也沒繼續拓展勝果。果然,探馬帶回了振奮人心的消息,孫閣老帶兵進京了!
所有人都沸騰了!不管是保定府難民還是靜海難民都陷入了難以抑製的激動之中,生死關頭走了一圈,所有人都為這不真實的勝利感到慶幸,就連劉權都熱淚盈眶,沒想到竟能堅持到韃子撤兵。
只有李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事情反常即為妖,可究竟妖在哪裡他想破了腦袋也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索性不再去想,不如盡情享受這眼前的勝利。
很快城上吊筐墜下使者,是宮中的太監,有旨意讓李信帶著麾下有功之兵將進京面聖。大夥頓時又群情激昂,皇帝如此安排,封賞是肯定少不了的。
李信有了獻俘那次經歷,心裡早就對封賞不做奢望,大不了帶著陸九離開此地,亂世降至,去哪裡不能闖出一片,為何要在這烏煙瘴氣的朝廷裡陪著一群各懷私利蠅營狗苟的家夥們玩耍!
有了這種想法,李信先前患得患失之心立時消失無蹤,心態也淡然起來,既然皇帝召見,不如便去見見。但其他人卻不同,在這個君權至上的年代,哪怕能得見皇帝一面,便是折壽十年也是值得的,封賞什麽的反倒是次要了。
但那太監接下來一句話卻讓諸位軍將的心又提了起來,隻給李信五個名額,也就是他只能帶五個人進城面聖。至於帶誰去,不帶誰去,就好好好斟酌一番了。這讓李信大感為難,有功之人遠不止五人,要麽你就都別見,要麽你就指名,如此搞,帶誰去不帶誰去,準保要惹出些風波來。
事情果如李信所料,最先找到李信的是曾敢,只見他身後還帶著兩個人。
“這位是蠡縣舉人謝公時。”曾敢指著左邊的老頭道:“肅寧一戰,他僅剩的兩個兒子全部戰死,請李將軍無論如何也要帶上他。還有這位……”曾敢又拉過另一人。“這位是……”
最後曾敢表示:“曾敢可以不去,也一定要帶上他們,他倆人為了大明寧可破家人亡,如今有機會面聖,便是死亦足夠!”
兩人紛紛表態:“但得見天顏,死也瞑目!”
不但曾敢,靜海難民也推舉出代表來,希望入城面聖,連劉權都帶著幾個部下來說項,弄的李信一個頭兩個大。該帶誰,不該帶誰,幾方之間互不相讓,繼而甚至爭吵起來。
李信甚感無奈,此時強大的外部壓力已經消失,他的說話的力度也開始大打折扣,更何況也不能因為這種內部矛盾翻臉不認人,但好說好商又沒人理會,最後值得拂袖離開,眼不見為淨,反正此戰過後朝廷也不會讓他這沒有半點功名在身的前任馬賊掌管這數萬人,大夥愛鬧就任由他們鬧去吧。
這時,他發現陸九即開爭執的人群跟了出來, 心道:這貨莫不是也來說項的吧,依他的脾性應不會出口求人吧。
“十三哥,這甚鳥朝廷,不如咱兄弟趁亂走吧,回山裡逍遙快活。”
陸九不傻,他隱隱能感覺出朝廷有人在給李信私底裡下絆子使壞。況且上次進京他是跟著的,朝廷是如何對待李信的也全看在他眼裡,白白演了一把戲,封賞且不說,就連半點慰問都沒有,大夥好歹也出生入死,一路殺到了京師,連半句好話都換不來嗎?當真是齒冷之極。
李信沒料到,陸九竟也已經起了求去之心,將其拉倒一旁壓低聲音問道:“這是你個人的意思,還是兄弟們的意思?”
陸九嘿嘿笑道:“三百兄弟,生死同心!”
李信剛想再說話,探馬狂奔過來。
“將軍,軍陣之外有人自稱孫閣老二公子,要見您!”
李信心下一陣激動,孫承宗究竟有沒有活下來,亦或是那些人也假托了孫承宗之名?此人自稱孫鉁他非見不可。
軍陣北側,上百騎兵擁著一名長袍中年人,李信放眼望去,果是那高陽城中好脾氣的二公子。數月前一幕幕回映在腦中,不禁黯然。
“李教習別來無恙!”孫鉁隔著老遠便拱手招呼!
李信奔馬馳近,只見一身黑袍孫鉁瘦了許多,面色黝黑,棱角越發分明,一雙眸子堅定而充滿了滄桑!哪裡還有半點貴公子的雍容與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