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李信從椅子上起身,來到窗戶旁,將兩扇木棱窗用力推開,一股新鮮空氣夾雜著凜冽的寒意鋪面湧入。桌案上精美的西洋鍾在有節奏的滴滴答答作響,就在幾分鍾之前,他簽署了一份調令。朝鮮駐軍指揮使程銘九調任兩淮駐軍指揮使,而原本統管兩淮駐軍的米琰則被調往漢城接替程銘九的位置。
從近幾個月以來,李信明顯感覺到了身邊的幾個心腹瞞著自己做了一些事情,這些人的心思他一清二楚,盡管初衷未必是不好的,但退一萬步講,這種擅自做主的行為如果得不到應有的懲處,千裡之堤便會潰於蟻穴。
李信掌握了龐大的資源以後,幾次都曾動過從制度上下手的念頭,但是這種自上而下的權力體系不僅有著低廉的統治成本,更有著上千年的政治傳統,這種習慣早就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甚至深入到骨髓裡去。如果要有所改變,必將會損害既得利益者,而包括他自己在內的一大票文武上下,又有哪一個不包含在其中呢?
在內外重壓重重的情形之下,進行大刀闊斧的變革顯然將會是自斷臂膀的愚蠢行徑。所以,小試幾次之後,他的很多設想也全都不了了之。
如果不能在制度上下手,那麽李信所能依靠的仍舊只能是權謀。
程銘九在與滿清和戰一事上擅自做主,就觸犯了這種自上而下權力體系的底線。在威權政治這種統治成本低廉的生態環境裡,這種行為所帶來的效應也是難以估量的,將來所有人上行下效,威權何在?威權不再,統治的根基自然便面臨著解體分崩的危險。
但是,這些人都是和李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的袍澤兄弟,讓他痛下殺手,那是又無法狠下心來。左右為難之下,李信只能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將程銘九調離三衛軍戰略重心的漢城,在有功不賞的前提下,將他調往作用相對次之的兩淮。
這足以給任何人以警醒,以收斂恣意妄為的行事手段。
就實而言,李信對自己目下的心態很是苦惱,都說當了皇帝就是孤家寡人,而此時此刻他還不是皇帝,便已經開始有意識的懷疑和堤防身邊的所有人和事。
仿佛只要有一天繃緊的神經松懈下來,他將會失去一切。有那麽一瞬間,李信也曾文青病發作,感慨一通,此時境地,究竟是他掌握了龐大的資源和權力,還是這些東西將他束縛了起來,逼迫著他一條道跑到黑。
李達悄無聲息的走了進來,收起桌案上的公文便要送往秘書處,秘書處是李信成立的一個協助他處理公事的幕僚機構,雖然聲名不顯,但所有政令均由此而出,甚至可以左右南京政事堂,從某種意義上它正在侵蝕著後者的權力邊界。
李信轉過身來,李達的動作隨之慢了,卻見他面色發白,神情也有幾分恍惚。
“不是給了你半月假期,好生歇息歇息,調整整好心態?”
薩哈璘是李達的同胞兄弟,程銘九以極度侮辱的方式對待他的屍體,這則消息傳回南京後,大街小巷誠然都大呼痛快。但是,落在這位心思深沉的李達,也就是昔日的瓦克達心裡,是那般滋味當也不言自明了。
然則李達卻不肯在這件事上多做糾結,聲音平靜的回答道:“當初各為其主,便已經做好了刀兵相見的準備。卑下自然會為家兄傷心難過,若鎮虜侯以為卑下會因私而廢公,那就小看了李達。”
李達將自己漢家姓名的兩個字咬得十分重,以此來表明,薩哈璘的事不會影響了他處置公務的能力和判斷。
就連李信都不得不承認,李達自從出任幕僚以來,謹小慎微,心無雜念,事無巨細,一絲紕漏都不曾出過,否則他何能以降人的敏感身份出任幕僚之長呢?
“有消息自北京來,於鎮虜侯關礙甚深。”
李達在收起程銘九和米琰的調任公文後,又將一封公文放在了李信的案頭。李信微一點頭,又繼而皺起了雙眉。李達空中的消息早有人從北京送了回來。
崇禎皇帝朱由檢已經生了削奪三衛軍軍權的心思。將晉王新樂郡主破格冊封為公主,接下來調他北上完婚的聖旨只怕很快就要到南京來了。
李信將那封書信打開,看了幾眼,其上所述果然是新樂公主一事。
“你怎麽看?”李信淡淡詢問了一句。
李達幾乎是不假思索的答道:“朱由檢沒安好心,鎮虜侯萬不可以身試險,自蹈險地!”
在李達的意識中,他是降李不降明,提及大明天子從來都是直呼其名,以示心跡。
李信又點點頭,不置可否,隻說一句知道了,便揮手讓他退下去。
半日功夫後,李達又捧著一疊公文回來,都是些涉及的都是些關於南方形勢的公文。李信按照順序,一一翻看著。其中有半數都涉及到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讓李信的某頭似乎稍稍舒展了一下,是鄭森。雖然鄭森自從出現再李信的視野中後,便不遺余力的與他和三衛軍做對,但是出於十幾年的義務教育所賜,他對這個人無論如何都生不出惡感。
鄭森被徹底趕出廣西以後,先是在安南國中流竄了一陣,後來不知如何竟陡然壯大了起來,一舉攻克了安南國的重鎮升龍府和清化府,擒殺了一直讓明朝頭疼不已的阮氏國主。
但讓李信比較意外的是,鄭森似乎無意在安南立足,便將偏居於高平一隅的黎氏又推了出來,扶為安南國主。
安南黎氏國主原本在阮氏的壓榨下,僅能借著明朝的庇護在高平苟延殘喘,萬想不到有朝一日還能重新奪回安南正朔,於是對鄭森大是感激涕零,並認鄭森為叔父。
鄭森離開安南後,又進入了與安南國相鄰的瀾滄國,據說瀾滄國王素利亞旺薩還是為年輕有為勵精圖治的國主,對任何外來族群的軍隊都懷有極高的警惕性,在聽說了鄭森的軍隊在安南國的作為後,便在雨林中伏擊了鄭森。鄭森一怒之下攻佔了瀾滄國的舊都琅勃拉邦。
然而瀾滄國網又在新都萬象傾舉國之力,集結了上萬人的大軍,準備將這位明朝叛將驅逐出境。同時,又派出了使者,向明朝以及瀾滄國西部的另一個大國,東籲國求援。
明朝此時內亂頻頻,自然是無暇南顧。而東籲國此時正值鼎盛時期,南部的大城國被它打的奄奄一息,正欲向東擴張,面對如此機會怎可輕易放過。
於是東籲國王繼位已經十余年的他隆王立即率兵進入瀾滄國,以救援瀾滄國之名,意欲吞並這個強大的鄰居。
最後的結果是,三家各懷鬼胎的軍隊在瀾滄國新都萬象展開了一場持續達三個月之久的大戰。
瀾滄國的軍隊除了和鄭森的軍隊作戰以外,竟也和勞師遠征的東籲大打出手。至於具體戰況,李信不得而知,但結果卻是鄭森在這場混戰中佔足了便宜,一舉擒殺瀾滄國國王素利亞旺薩,並將東籲國的大軍趕出了瀾滄國。
東籲國他隆王在在萬象大戰中深受箭創,回到國都阿瓦不久便創發身死。
由此之後,三國國王身死於鄭森之手,鄭森赫赫威名竟陡然傳遍了雨林,所到之處無不聞風喪膽。
而鄭森在佔據了瀾滄國以後,似乎也改變了他在安南時的初衷,佔領了瀾滄、大城和東籲的大片領地。用了不但半年的時間,竟在雨林中打出了一片廣闊的領土。
在攻佔東籲國白古城後,鄭森便將駐地選擇了這座東籲國的沿海重鎮。只要在白古南部的大海乘坐海船向西,用不上多久就可以抵達天竺國。
在詳細了解了鄭森於東南亞的傳奇經歷後,李信直覺便像看了一出好戲。
不過亂七八糟的國名也是將他看的一頭霧水,經過仔細的辨認後,才將此時的國名與後世他所熟知的國名一一對應上。
李信甚至還產生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念頭,如果鄭森在東南亞缺錢缺糧缺武器,他甚至可以給與適當的幫助。
但是,他很快又否定了這個念頭。鄭森與三衛軍可是有著殺父之仇,奪國之恨。現在幫助他,豈非是割肉喂狼?將來有一天,他早晚會反咬一口。
盡管如此,李信還是對鄭森在東南亞的擴張充滿了濃厚的興趣,甚至還隱隱有些期待,這廝能夠一統東南亞,也在那裡建立個漢人王朝。不過這就與三衛軍乃至中國的利益相左了,一個統一的強大的東南亞,尤其掌權者是與三衛軍有不共戴天之仇的鄭森,到那時勢必會對中國一戰。
幾經考慮之後,李信還是簽署了幾道命令,派人深入雨林內部,聯絡瀾滄、大城、東籲等國的殘余勢力,力圖鉗製鄭森的急劇膨脹。就算無法將其消滅,至少也要將他圍堵在東南雨林中,不能讓他在雨林中一家獨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