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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煮研究生院》8、驚變
在歐洲,如果詢問一個非商科專業的大學畢業生什麽叫做“GDP”,你得到的答案很有可能是“不知道”,但同樣問題恐怕連中國西部邊遠地區剛剛從掃盲班畢業的家庭婦女都難不倒,如果運氣好,她沒準兒還會掰著手指頭告訴你咱們在世界上排名第幾,哪年擺平倭寇,哪年乾掉美帝。

 恭喜你答對了。

 一般認為,陀斯妥耶夫斯基是俄國19世紀的存在主義哲學大師,但他留給我們的作品卻基本都是小說。陀爺在《群魔》中曾經耐人尋味地說:“真正偉大的民族永遠也不屑於在人類當中扮演一個次要角色,甚至也不屑於在人類當中扮演頭等角色,而是要扮演獨一無二的角色。”真希望咱發改委和統計局能把這話各裱一幅,掛到門口。

 裡的阿Sa有句名言:“別看我臉大胸平,現在就興這樣的。”確實,人世間有百媚千紅、風情萬種,懂得做自己,才具備囂張的資本。

 從嚴格意義上來講,陸遠航的底板並不算太好。盡管所有的“瑕不掩瑜”都被她歸結為萬惡的“客觀”造孽,比如淺淺的痘坑是拜當初工作的電視台裡無處不在的輻射所賜,而雙眼皮之所以隻有一個乃是因為小學那“毀人不倦”的“麻辣教室”總忘記定期調整座位……其實,這些革命家史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枕流也是在聽她反覆痛陳利害之後才略知一二的。

 然而,遠航並沒有從此沉淪下去,她因勢利導、因地製宜、因材施教……如此取長補短的結果相當斐然,比如今天卡拉大賽的扮相就很是打眼,淡灰色套裝不但襯托出白皙的膚質,又巧妙地和同樣色系的手風琴構成種協調的過渡,當然,還少不了淡淡的晚妝。下足了功夫,卻又不顯得刻意。

 在多數情況下,陰沉沉的研究生院中能有如此娉娉嫋嫋的顏色,足以風吹水面層層浪,可是今天,所有的匠心獨運就像是狂濤中飄搖的偏舟一樣微不足道。原因很簡單,疑似是蓄謀已久後的順水推舟,也不排除蘇韻文的伶牙俐齒之功,總而言之,黎夕茜終究千呼萬喚始出來了。

 “首席美女”亮相自然是不同凡響,不像其它節目那樣早早耳熟能詳,人家直到晚會開始先半小時才最終“確定”參賽,不光舞台設計如在雲裡霧中,連錄音師都是自備的。毫不誇張地說,上場前主持人報幕時都不知道這位當家花旦一會兒到底唱什麽。真是天外有天,如果本山大叔也能把保密工作玩兒到這個份兒上,也不至於等春晚登台前一個禮拜再臨時拉郎配。

 其實,這首《舞娘》對於二十多歲的年輕人來說並不陌生,整套舞蹈編排基本上脫胎於蔡依林那余溫尚存的演唱會版本,所謂火爆性感的極限造型也無非是全套的大V字領緊身皮夾克、皮短裙外加長統皮靴,當然,都得是純黑的。幾個伴舞的帥哥,從那眼神和限制級動作上看來,大概有點兒專業基礎,這一切的招之即來對於黎夕茜來說肯定是不在話下。事實上,徐枕流也是到此時此刻才確定前些天在那家兼教鋼管舞的健身俱樂部門前晃過的似曾相識就是這位從未受過任何挑戰的“萬綠叢中一點紅”。

 前清那會兒,冬天護城河裡俯拾即是的大冰坨兒,切成一尺多長的形狀,藏在地窖裡存至盛夏時節,拿出來運到達官顯貴門下,一百斤可以換五兩銀子。負責任地說,夕茜的勁歌熱舞,在午夜的三裡屯酒吧一分錢能看七段兒,雖然算得上有板有眼,但現如今的京城裡大概已經找不出什麽能比低級刺激貶值得更快了。可是,這同樣的東西,拿到昏天黑地的書齋裡,就愣是能把“臭老九”們晃得五迷三道。

 古漢語中,對於男女床幃之事,有個委婉的說法,叫做“敦倫”;從字面上解釋,“那件事”如果做好了,非但不會有礙風化,反而能起到“和諧人倫”之功效。後來,咱們把日不落帝國的首都譯為“倫敦”,不知是否受此啟發,所謂“倫敦”,大概無外乎“人倫已然敦化”之意,是個完成式,正所謂“”。

 薑還是老的辣,的確,相形之下,那位年高德劭的副院長不愧為走南闖北、見多識廣,十來口吐沫咽得神不知鬼不覺;而只在上網查資料時順帶搞過點兒“小動作”的列位青年才俊們見了活的還真得有個習慣過程,基本上都經歷了從“顧左右而言他”向“欲辯已忘言”的“思想深處鬧革命”。當然,這也沒什麽可覺得丟人的,漢樂府有雲:“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聖人的書不能白讀,要在實踐中“溫故而知新”才行。

 上面這段詩文的最後兩句歷來有另一種解釋,說那不是男人中你知我知的嘻笑,而是夫妻間真刀真槍的爭吵。不論這種觀點是否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樂府民歌有著深厚的生活基礎卻是不爭的事實。一將功成萬骨枯,有人歡笑有人愁。台上台下心滿意足的同時,這種快樂的確是建立在“一小撮兒人”的痛苦之上,當然,都是些同性相斥的女同胞,以陸遠航為最。其實,倒並非她的胸懷像經不得風雨的身子骨那般柔弱,主要是造化弄人,黎夕茜出位的挑逗恰好就在安排她那個節目之前,後的余韻完全淪為了落地時墊背的緩衝。更要命的是,學院版蔡依林吸引到的那些聞訊趕來的“王老五”,都在遠航悠揚的《紅梅花兒開》響起後紛紛凋謝,把原本就劈頭蓋臉的高下相形變得更加心直口快。

 長久以來,我們都把周公瑾作為氣量狹小的代表,活活斷送了“色藝雙馨”的他本該擁有的千古美名。掩卷之余,發覺事情似乎並不像我們通常想象的那樣,就算“既生瑜、何生亮”果真發自周郎肺腑,能如此直抒胸臆,不恰恰就是光明磊落的象征麽?敢於面對慘淡人生,的確是我們這個民族所必須重修的一課。與此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那些貌似風平浪靜的“你儂我儂”背後,卻往往隱藏著不惜同歸於盡的萬仞冰山。大唐初年,李世民要賞給愛臣玄齡美姬一雙,怎奈這位名相的結發夫人卻有著號稱河東獅吼的奪命殺著。太宗童謔之心未泯,讓人把一杯醋當成毒藥賜與那位妒婦,說隻要敢喝了就成全她的名節、再不提納妾之事。本以為如此正好就坡下驢,誰知人家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拚將性命也不許丈夫紅杏出牆。在這等剛烈的正氣面前,萬國來朝的天可汗也不得不自認晦氣。不必說,“吃醋”的典故便從此濫觴開來。

 一個是科班出身的滿宮滿調,一個是眾星捧月的萬千寵愛,無論有怎樣的恩怨情仇,對於夕茜和遠航來說,倒是誰也沒將比賽的名次頗費思量,黎姑娘甚至都沒有等到最終的結果便“美人已乘黃鶴去”了。既然如此,明察秋毫之末的評審團當然不會辜負二位的良苦用心,分別給了個三等獎了事,牢騷滿腹卻落得平分秋色,看來的確是“買的永遠沒有賣的精”。在很多時候,漁翁得利和鷸蚌相爭並無必然聯系,區別僅僅是在岸上被捕或者水裡就擒。其實,這次政治化了的卡拉大賽,花落誰家早就決勝千裡之外,而且嚴絲合縫得讓你有苦難言。

 最終,不知道從哪個小商品批發市場躉來的八音盒“眾望所歸”地頒給了某主修語言調查專業的博一新生。後來,據消息靈通人士程毅透露,這位哥哥來自“雞鳴三省”的大山深處,全村人連支書在內,都是拜他所賜才知道什麽叫做研究生的。自打懂事那天起,人家便把對貧富差距的滿腔仇恨都傾注在功課上,從升初中到讀碩士一路保送,為這個,縣長都去他們家拜過年。可這架金鳳凰到考博時卻犯了難,別的功課倒都好說,給導師送點兒土特產就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可統一命題的外語卻成了攔路虎,讓滿口家鄉話的倒霉老師從根兒上就給耽誤了。這點兒困難能嚇倒偉大的中國人民麽?當然不!人家主動申請到甘肅支教一年,既援助了西部大開發,又順帶解決了保送名額問題,這也全都為了給祖國培養建設人才,幹什麽不是貢獻呀?

 難以自持的《唱支山歌給黨聽》,外帶泣涕橫流地痛說奮鬥歷程,誰敢不把一等獎給他,擱“反右”那會兒夠槍斃半個小時的。掌聲響起來,枕流已經聽不分明這位老兄淚痕依稀的答謝詞,看著八音盒上翩翩起舞的公主和王子,耳邊又蕩漾開來那泣不成聲的旋律:“……舊社會,鞭子抽我身,母親只會淚淋淋;號召我鬧革命,奪過鞭子揍敵人,揍敵人,揍……”

 現如今,但分長著腿兒的全朝高處溜達,連大熊貓也往深山老林裡鑽,咱們都是這麽進化過來的,誰笑話誰呀?比較而言,像“一等獎師兄”那樣從“青山在,人未老”混到“我愛北京”都算小兒科的,充其量不過鄉鎮一級水平。“少不讀水滸”的歌聲還在繞梁三日,徐枕流便接到奶奶打來的長途,傳達給他一個更有教育意義的案例:當初,王副院長為到香港建設一國兩制點將的時候,選的基本都是能拳打腳踢的“新鮮血液”,其中之一便是五十歲剛出頭的院辦副主任陶雄兵,雖然並非嫡系,但本著用人不疑的精神,還是被委以重任;這位後起之秀果然年輕有為,沒過半年就跳過爭議不斷的南沙群島,直接跟新加坡某大學交上了火,人家那邊自然也唯才是舉,當即拍板許諾一份名利雙收的終身教職;這還等什麽,陶主任把中國護照一撕、搖身變成了海外僑胞,反正多年來一心撲在事業上也自己吃飽全家不餓,臨走還摟草打兔子、拐跑了“老祖宗”身邊最器重的一位女博士生。

 戈爾巴喬夫就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王院長想起了自己那兩位久經考驗的老戰友,板蕩識誠臣,吳爺爺、彭奶奶夫婦臨危受命,準備萬裡勤王。做出這個決定當然不是個別人能有的權力,那是院黨委緊急碰頭後的一致意見,薑還是老的辣,不光要有本事,關鍵還得靠得住,否則的話,媳婦兒再漂亮也是給別人預備的。

 家事,國事,天下事。老將出馬倒是一個頂倆,可那寶貝孫子該怎麽辦呢,徐枕流這位一屁股能坐死四個歹徒的小爺可是不敢自己在家。“肉食者鄙、未能遠謀”,從小就愛吃素的院長奶奶當然要走一步、看三步,早在提名之前,就已經閉門磋商妥當:反正吳雨最近也是獨守空閨,正所謂倆好湊一好,至於永遠有多遠,就人算不如天算了。

 說到“天”,那裡雖然沒有餡餅,但是看起來,林妹妹還是挺富余的,隻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呦喂,你心上的人兒她就會掉下來呦喂。這個晴空霹靂很快就演變成了暴雨傾盆,眼看兩位“尚能飯否”即將出征,全家人坐到一起共進“最後的晚餐”。

 “項叔叔這次什麽時候回來啊,您二老不在,‘國有大事可問誰’呀?”枕流完全被當頭一棒的幸運衝昏頭腦,全然不顧地點場合地得便宜賣乖。

 “嗨,”彭教授大概是想不到自己這壇陳年老酒還能到小平同志都沒踏上的土地去發光發熱,也顧不得兒女情長:“這趟去恐怕短不了,到十幾所大學聽課,還有好多手續得辦。”

 “對了,”吳爺爺平時在飯桌上不怎麽開口,這是多年養成的潔身自好:“他上次回來時不是說要找個翻譯麽?小徐(這是他考上研究生後剛剛晉升的稱呼)在澳洲待過,正好跟他們一塊兒過去呀。”

 “我可不行,”枕流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沒想到還這麽凶險,他當然不願意節外生枝:“我可是濫竽充數、狗尾續貂、魚目混珠、不學……”

 “是啊,”不知彭奶奶所用的這個副詞究竟表示對哪句話的肯定:“我那會兒跟小項提來者,”三代世交衍生出的關心絕對沒得說,永遠是先斬後奏:“他說都找完了,正辦著簽證呢,再換怕人家有想法。”

 還好,但願那個“替罪羊”別出什麽意外。

 “說是叫……反正也是你們這屆外文所的,”一輩子慣於當家的主婦給大家部著菜,自己則忙裡偷閑地扒拉兩口:“叫什麽來著?什麽爽。”

 “顧爽?”看著彭奶奶這麽操勞,徐枕流差點兒沒把醬爆雞丁直接吐到她碗裡。

 “啊,大概是,你認識她?”老人家似乎並沒有在很努力地回憶,隨即好像又感覺有哪裡不妥:“怎麽了?”

 “我說呢,”枕流下意識地瞟了一眼正起身去端湯的吳雨:“這個家夥,也沒跟別人說。”

 “那是,現在的孩子心眼兒都多著呢。”

 前兩年曾經見到過一份調查,題目是關於美國普通民眾心目中各種信息來源可信度的排名,結果不出意料,主流媒體大幅度領先,政府屈居第二,而廉價報刊和街頭傳聞的得分都很低。想想倒也不奇怪,曾經得到過中國人民寬恕的尼克松在謀求連任時,競選顧問隻不過在對手的辦公室裡裝了個如今地攤兒上十塊錢一對兒的竊聽器,便被抓個正著,搞得身敗名裂;克林頓僅僅是偶一娛樂,差點兒把三十功名連根兒斷送,老婆到現在還鬧著要當官兒,說破大天也就是摸了把“宮”裡的丫鬟,領導工作那麽鞠躬盡瘁,還不許休閑休閑?

 也許咱們國家也有類似的統計數字,請恕孤陋寡聞,在下從來沒聽說過,然而,對於多數人來講,鄰居二大爺他四外甥女婿三表哥的二妹夫聽“裡頭人”帶出來的消息很權威卻是真的,至少比《新聞聯播》靠譜。道理很簡單,既然陽關道不讓走,也隻能往獨木橋上湊。早知道好奇總是難免的,你又何必掖著藏著,中國人喜歡到新娘子窗根兒底下偷聽,要的就是這刺激。

 實事求是地說,就算在研究生院搞個大比武,根紅苗正的顧爽也極有可能在這個炙手可熱的翻譯選拔笑到最後,比如金玉其外的徐枕流便肯定接不住紅顏禍水的一招半式。可這事兒一旦變成暗箱操作,本人又三緘其口,就難免會讓流言家照單全收。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那位踩著湛藍海水長大的顧姑娘也不是從娘胎裡就“心比比乾多一竅”的,純粹是環境使然。這年頭,誰說實話誰倒霉,瞎子的國度裡獨眼為王,面對困境的囚徒們最終選擇共赴黃泉看來並非偶然。

 得到有關顧爽出國的“猛料”,稍微“心直口快”點兒的八婆肯定要迫不及待地去散布,但徐枕流就沒這麽笨。兩軍對壘時,進攻者常常會先派出少數尖兵佯裝突襲,誘使對手開火,進而消滅那些暴露的火力點。枕流本來就不願意四處兜售自己和院裡的那些千絲萬縷,自然不會為了這點兒小風浪就讓人家順藤摸瓜。所以說,千萬別覺得別人比自己傻多少。

 老外發明了飯局中的AA製,但遇到煩心事兒卻喜歡找朋友傾訴;咱們則正好相反,時常見到結帳時的義氣千秋,但心裡卻在打人家老婆主意。這可能就是農業文明和工業文明的區別所在,作物生長畢竟不像產品加工那樣看得見、摸得著。枕流雖然沒有去揭美女的“陰暗面”,可還是把奶奶托人從香港“千頂山門次第開”來的廣味燒臘毫無保留地拿到程毅宿舍和“各有功人員”共產之。

 說起來,程毅是那種從來就不願意佔別人哪怕一丁點兒便宜的交友首選,盡管這類宿舍裡的晚間加餐本就是為了暢敘幽情,你來我往之間如果過於秋毫無犯也難免會顯得生分,但他還是借口下去還書、到門口那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門臉裡盡可能多地運回了各種琳琅滿目。幸虧枕流是那種“不必細謹”的粗枝大葉,否則倒要懷疑起主人在“石崇誇富”了。

 “哎呦,太誇張了吧,”韻文嘴上這麽說,手裡卻沒閑著,拿起這袋兒、又瞧瞧那包:“‘樂事’還有這個口味兒啊,我上回吃過海鮮的,還不錯,”她挨個比較、評論著,卻都沒有打開。

 “我可不客氣了啊,”陸遠航順手抄起一個:“沒趕上吃飯,餓死我了,”一整天沒看見她,剛才發短信時據說還在車上。

 奇怪的是,來自長城內外的枕流、遠航反倒是比“共飲長江水”的程毅和韻文對嶺南鹵味更津津樂道,從地理角度說來,洞庭洪波離蒼梧之野不過咫尺之遙,沒成想竟如此風馬牛不相及。這也許又是否定之否定規律在作祟吧:正因為相近,區別才變得明顯;那些看起來最不可能的反彈琵琶,卻常常能柳暗花明出別樣的風景。

 “呵,吃著呐。”屋裡的幾位剛剛漸入佳境,從天而降的山東普通話推門而入:“也不叫上我。”近代語言系的馮業笑眯眯地審視著滿桌的花花綠綠。

 枕流從脆皮燒肉間抬起頭:“這不怕咱沒這麽大面子嘛。”

 毫不誇張地說,無論是家長裡短的客套,還是無往不勝的調侃,擱到研院這個百年不遇的小環境中,稍不留神,就可能釀成大錯。也許是吃得有點兒慌不擇路,徐枕流顯然是不經意間出現了“路線級”的偏差,還沒等他回過神兒來,人家馮學士的臉色已經急轉直下、駟馬難追:“我這個月的黨費。”一枚銀晃晃的大洋被扔向程毅、在寫字台的狼藉中旋轉著。

 咣當!枕流真感覺愧對那扇已經飽經滄桑的屋門,不知道哪年哪月便已經開始忠於職守的它,大概對這一切早就司空見慣,並沒有聽見任何的不滿或者呻吟。

 “怎麽回事?”留下的四個面面相覷著。

 事實上,這已經不是馮業第一次發飆了,枕流雖然步步小心,但還是中了大獎:“誰知道啊?我說什麽了?”

 前些年,可能是十裡洋場的“舊恨”與浦東開發的“新仇”所共同作用的結果,那座改革橋頭堡似乎成了中國百姓的公敵,無論你怎樣從善如流,最高的評價隻能是“你真不像上海人”。近來,由於眾所不知的原因,河南好像在一夜之間“強勁崛起”,不但取而代之,而且更上層樓。

 從純理論角度看,環境對人的性格養成當然有著不容忽視的力量,否則恐怕也沒那麽多優秀兒女削尖了腦袋去看外國月亮。但任何一種因素也不能被誇大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否則等運動再來時當心被扣上“機械論”的帽子。通常來講,或許是拜梁山好漢在群眾中千年不散的威望所賜,山東人被認為是豪爽與義氣的代名詞,卻殊不知,這個由臨近中原的“魯”地與半島地區的“齊”地所共同構成的省份當中恰恰存在著兩種完全不同源的文化基因。比如馮業所在的曹縣(山東省西南角)就與商丘(河南省東北角)一河之隔,如果前面那個水土養人的邏輯果然可以成立的話,那倒真算得上“十裡不同天”了。當然,拿這位老兄作為例子可能反而會授人口實。

 “甭理他,”組織委員程毅把作為革命火種的黨費丟進抽屜,又壓上一本《新制度經濟學前沿》,似乎怕其中尚未散去的怒火烤乾大家難得的興致:“特意給你拿的,乾,”程毅拉開聽“喜力”,擺到小徐面前。

 大家本來也不是為了果腹,經這麽一折騰,更是胃口全無:“哎,你那照片洗出來了麽?”還是韻文比較老練,及時把氣氛拐上了另辟蹊徑。

 上周演唱會時,程毅拎著他那專業級的長焦鏡頭上下騰挪、足足溜達了倆小時,而且一視同仁,也絕不錯過任何捉襟見肘。弄得幾位德高望重的評委老師很是狼狽,總擔心有什麽洋相被逮住現行,既不敢左顧右盼,又老感覺芒刺在背。

 “有個高中同學明天從長沙上來辦事兒,我說帶他出去轉轉,”枕流發現,這已經是程毅第若乾次將來北京稱作“上來”,不知是指地圖的南北走向,還是源自中國人固有的等級觀念。在老鄉們眼中,程同學大概已經算是個“老北京”了:“我打算這次照完相一塊兒給洗出來的,不好意思啊,”他補充著。

 無論從多麽偏執的角度講,程毅都沒有任何理由值得感到愧疚,因為這原本就不是他分內的工作。當初,研會幹部們將難得的“鍛煉機會”恩賜給這個冤大頭時,隻是交代千萬別漏過任何一位,反正大幕已經落下,那幫頭疼腦熱也知道自己的何等尊容,自然也沒人再來催促他把最後的收尾工作“按部就班”了。OK大賽結束後,“公仆”中像蘇韻文這個等級的初來乍到都有兩箱飲料聊做鼓勵,更不用提金字塔的那些高處不勝寒們了;可奇怪的是,程毅這位忙活了半天的陽光少年連點兒洗印成本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核銷,真沒聽說過替人炒菜還白搭佐料的。北京奧運期間,不少“善男信女”有幸參加了志願活動,沒見他們披星戴月、早出晚歸,可每天大包小包的紀念品卻從不含糊。看來,跟國際接軌就是好,農村那種幫鄰居家操辦紅白喜事除了吃頓飯以外分文不取的“陋習”再不革除真是不行了。

 “別著急,越晚越好,”遠航是那種餓起來沒著沒落,可吃不了幾口就飽的“眼大肚子小”,她拿著屢禁不止的一次性筷子,東戳戳,西碰碰:“我照出來肯定醜死了。”女孩兒說這種話時你得格外小心,必須駁斥得既果斷又可信,稍作遲疑,一輩子的血海深仇就算是結下了。

 “哪能啊,”徐枕流有些後悔不該把所有收入都和盤托出,眼看著滿桌美食又不好意思敞開肚皮吃,受罪之余如果再“梅開二度”就太虧了:“他肯定早就洗出來了,藏到被窩裡自己欣賞、偷著樂不舍得拿出來。”這話多到位,既活躍了氣氛,又喂足了面子。

 “得了,”陸遠航盡管笑逐言開,但嘴上卻接得很快:“人家那是沒動力,想照的沒照上,不想照的卻不照不行。”

 “沒錯沒錯,”在座的幾位都很會心,一時間也忽略了無意中可能造成的誤擊友軍。

 那所謂“想照的”,當然是指顧爽,自從程毅百轉千回地勸人家出來參賽、表率群倫起,大夥兒便懷疑他動機不純。其實,這點兒破事兒要是擱在瞬息萬變的大學時代,估計根本來不及驚起任何漣漪就已經物是人非了,但同樣的火星兒,撂在眼下已經乾透的研究生院裡,卻會產生意想不到的熱核聚變。畢竟,死水才是最渴望波瀾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緋聞,與其說是當事人照顧不周的結果,倒不如說是社會本身的需要,沒有靶子我們可以創造靶子嘛,否則你讓專司罵人的槍手和他們那並沒有助紂為虐的無辜家小吃什麽去呀。

 不過,程毅對顧爽頗有好感倒是事實,這個女孩兒最大的優勢便是幾乎找不到什麽明顯的缺點,除了家世以外。當然,待價而沽比起閨中望月的長處之一就是沒有人會在意跳蚤市場中商品的生產廠家。其實,如果你真對某位心儀的異性有所企圖,製造輿論往往要比正面進攻劃算得多,正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那麽多茶余飯後的閑人願意充當“親友團”,白白浪費掉實在可惜。同時,一旦獵物有上鉤的意向,也更容易就坡下驢,因為她會有種“眾望所歸”的錯覺,面子上的加分因素在我們這個國家的確不能小視。順便說一句,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就是便於全身而退,比起赤膊上陣,圍而不打的最大優勢在敵人比想象中強大時會為你保住很多很多。不論程毅到底有無如此精深的算路,至少在這個時期,他還能進退自如。

 “沒有沒有,我同學真是明天過來,要不然回頭咱們一塊兒玩兒去,”程毅的回答並沒有直接挑戰大家的調侃。人們有時會采取這樣的辯論策略,通過對局部否定而誤導對整體的懷疑:“不信我給你看膠卷,確實還沒洗呢。”

 “哎,”韻文從包裡抽出張面巾紙:“顧爽到底幹嘛去了,好像一直沒再見著她。”

 徐枕流倒像是被抓到了什麽似的,有點兒心虛地瞟著面前的幾位。但這會兒誰也沒注意到他,大家都看著程毅,也難怪,從一般意義上講,這才是“權威人士”。多數情況下,世界上並沒有真正的秘密,關鍵看你有多想知道真相,反過來講,蒙在鼓裡往往是自己騙自己的結果,怪不得別人。

 “我也不大清楚,就說是有點兒事情出趟差,”從他不慌不忙的表情看來,程毅也沒有去刨根問底:“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最後這句既像是提前回答了可能的追問,但聽起來更像是一種期待。

 “感覺你們都挺神秘的,”蘇韻文把勞苦功高的小嘴仔仔細細地反覆擦拭著,並偏頭在程毅書桌上的小鏡子裡端詳了一眼。

 的確,這座不大的研究生院很符合道家理想中那種雞犬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的小國寡民,幾棟歲月斑斑的老樓內外雖然不乏匆匆的腳步依稀其間,但互相卻連禮節性的寒暄都難得一見。少問多做,幾乎成了這裡的潛規則,倒是符合先師“慎言篤行”的聖訓。盡管如此,隻要你悉心觀察,依然不難去挖掘和了解任何一位身邊的“同船渡”;比如說,雖然接觸時間仍很有限,但枕流已經初步認定程毅的確是個可交之人,男女通用、老少鹹宜。他從不會向誰兜售什麽,可卻很善於發現別人真正的需要並良苦用心之,且盡量少弄出那些不必要的動靜。姑娘們,請記住,當你看到有個傻小子捧著鮮花站在窗前時,隻能說明他喜歡這樣,並不代表對你有絲毫的關心。通常來講,接受推銷的顧客比那些到商場挑來撿去的消費者多少要心腸軟一些。咱不能顧此失彼,也同樣奉勸蠢蠢欲動的男性朋友,還是遠遠地去“念茲在茲”顯得更真誠些,整天追在屁股後面撐傘搖扇,怎麽看怎麽像是纏著大人在索要著什麽的頑童。不過話還得說回來,現在不少“三圍美女”都是標底價而沒封頂的拍賣品,如果不幸愛上了這路貨色也隻好自認倒霉,上面講的那些一概聲明作廢。

 很多情況下,在所有親近的人際之間,常常會有一種細想起來十分無理的雙重標準,別人對自己的“千般好”都視若無物,而“一日仇”卻可能被終生念念不忘,很難說清,如此把享受當作天經地義的傾向究竟意味著人性的自私還是升華的動力。不過,從邏輯上來講,這種現象之所以能長久地存在於你我身邊,意味著一定同時存在相當數量甘心情願付出而不求回報的肝腦塗地,食物鏈中任何物種的生存都要以整個系統的穩定為基礎。

 舉個例子,吳雨就是那種“我奉獻,我快樂”的一分子。書香人家的孩子可能具備數不勝數的“缺點”,比如伶牙俐齒,再比如滿腹經綸,然而,養尊處優卻往往與他們無緣,畢竟,學問的耕耘永遠信奉“人勤地不懶”的真理。小吳老師雖然是家中的獨女,又有母親這位名門閨秀來耳濡目染,但從小就能獨當一面,盡管脫不下弱柳扶風的底子,可操持起衣食住行來卻能讓那些小家碧玉們淪為反面教材。

 枕流這次有幸和佳人共處一室,“樂定思樂”之後倒有幾分擔心,那個兒時記憶中帶著自己走大街串小巷的吳阿姨是否還能一如既往,畢竟,如今不少白領在紅男綠女之余更願意關起門來過清淨的小日子。然而,沒過幾天,徐枕流便發現這種杞人憂天完全是自尋煩惱,吳雨似乎很高興能有這麽個當年的學生可以隨時用來耳提面命。中學班主任的作息永遠是24小時當值,早出晚歸的她其實很少有機會去忙裡忙外,但枕流的日常起居卻比由彭奶奶“主管”時更加順風順水。

 “回來啦?”吳雨難得坐在她熟悉的客廳裡翻著已經積累了幾天的報紙:“明天大風降溫,我把羽絨服給你找出來了。”

 小徐五分鍾前在院裡發現那輛熟悉的26女車時便有些後悔沒有早些回來,果然,一進門便看見早晨剛剛換下的衣褲早就在漲杆上“立正站好”。其實,枕流倒是很願意分擔這份責任,最好二人的盥洗工作都由他包辦才好呢,可小吳老師當然不舍得把自己“新鮮出爐”的裡裡外外交給這個一肚子鬼東鬼西的小胖子擺弄。心急吃不了熱豆腐,隻能先拿衣櫃中那塵埃落定的陳列品來隔靴搔癢了,事實再一次雄辯地證明,物是以人作為尺度來顯示自身價值的。

 枕流屁滾尿流地收拾停當,連廁所都忘了上便滿頭大汗地攤在沙發上“您,今兒回來挺早的。”

 她看他沒話找話,便把準備好的一杯咖啡向前推推。可能是正時值換季的緣故,小徐這幾天有點兒上火,這種振奮人心的飲品對他有著匪夷所思的通便療效,連發達的現代醫學都不得要領。

 也許是靜謐的性格使然,任憑寒來暑往,吳雨總喜歡在恆溫的居室裡僅著一件足夠寬大的短袖衫,而讓兩條溫潤的長腿盡情地呼吸在空氣中。當她第一次見到眼前這個男孩兒時,小徐還在繈褓中忘我地熟睡,事實上,吳老師從未正視過他的性別,既然如此,也便沒有了避諱的動機。

 古往今來,恐怕一半以上麻煩都與信息不對稱有關,俗話中說的“知人知面不知心”就是這個道理。於是乎,童叟無欺演變成了各取所需。看著咫尺之遙的春風化雨,徐枕流似乎回到了自己的花樣年華。

 那也是個冬天,他剛升上高一。寒假期間,全市組織過一次已經記不清由頭的征文大賽,事過境遷,徐枕流才知道,這種令自己不屑一顧的拔苗助長原來也能成全許許多多的真真假假,比如幾乎全部與某作文大賽“有染”的80後作家們。整個中學時代,枕流的作文始終是那種既可以廟堂之高又可以亂棍打出的燙手山芋, 他自己也明白這尷尬處境,所以遇到那很多有志青年為之摩拳擦掌的“出頭之日”時,倒樂得安靜地走開。從不願意與人刺刀見紅,在這個年頭是種讓野心家們喜聞樂見的美德。正所謂是你的想躲也躲不掉,盡管他連報名參賽都省了,但“路癡”的語文課代表還是盛情委托枕流把那幾十份沉甸甸的希望親手送到小吳老師家。看在“同朝為官”的份兒上,大約是過年之前的三兩天,徐枕流借看彭奶奶的機會,到吳雨的新居“飛蛾撲火”。其實他本不願意上人家的愛巢去“眼睜睜”,但又有些期待這種頗具美感的“悲情”。

 當睡眼惺忪的小吳老師倚在門邊時,枕流才明白了什麽叫做“予人玫瑰、指留余香”。大概是難得半日閑,假期裡的高枕來得格外恣意,她寬袍大袖地光腳站在雕滿天然紋路的深色地板上,冬日午後低低的斜陽透過厚重的窗簾,懶懶地將白皙的凝脂勾出彎暖洋洋的光暈,如在雲裡霧中的輪廓撲面而來,男孩兒眼前一片水氣朦朧。盡管多年已然彈指,但枕流仍舊可以極盡詳實地描繪出那一刻的情景,至於後來發生過什麽,則都被記憶無情地丟車保帥了。

 “看什麽呢?”修長的手指在眼前晃動,把徐枕流拉回到同樣如夢似幻的現實世界中。

 “我去上趟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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