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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煮研究生院》14、臥底
曾經看到過一份醫學報告,說世界上程度最高的痛感是產痛,然後是燒灼痛等等。然而,這並不能作為前世有罪才托生成女人的口實,因為男性的神經系統天然相對敏感一些,也就是說,在同等外界刺激的情況下,男人所實際感受到的痛感要更為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說,後者的確有些與生俱來的嬌氣。造物主就喜歡玩弄類似的動態平衡,比如男女新生兒的出生比例約為1.09:1,但後者的壽命平均起來卻要比前者長百分之九,於是乎,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從理論上來講,既沒有孤男,也沒有寡女。所以說,那些問君能有幾多愁的都是人類自己造的孽,怪不著上帝。

 其實,不僅是具體而微的切膚之痛,兩性的確具有對外在世界截然不同的感受能力。本就體型嬌小的弱女子受文化習俗所累、愈發不堪一握,見到隻蟑螂便得故作驚恐狀地失聲尖叫,還得注意把握情緒的分寸,戲演過火就假了;盡管如此弱柳扶風,可當滔天災難真正來襲時,卻能見到她們幾乎不可征服的堅忍。反觀那些男子漢大丈夫,平日裡頤指氣使,似乎無所畏懼,但真事到臨頭,漢奸隊伍裡全是五尺高的大老爺們兒,他們威風八面的天下第一更像是種無知,而非大義凜然。還是頭號“女性優越論者”賈寶玉說得對:“那些個須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諫,他只顧邀名,猛拚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戰,猛拚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

 從小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吳雨並不是那種故作依人狀的小女子,盡管項尚經常“久遊不歸”,她倒也沒有表現出“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寂寞,反樂得個輕松自在,不僅讓家中一切井井有條,且舉重若輕般地讓枕流愈發將養得腦滿腸肥。可這樣一位遊刃有余的“敢將十指誇針巧”,卻需要讓本由她照顧的小胖子在尚未夜交初更時到教委門口去接自己,確實有些滑稽。看來,世界上缺了誰都不行,自從盤古開天地,男男女女就是這樣互補著走到今天的,正如一首打油詩裡說的那樣:“我來自藍田元謀,你來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毛茸茸的手,是愛情讓我們直立行走。”

 其實,枕流同學巴不得去外面透透氣,倒並非多有憐香惜玉的紳士風度,主要是因為不敢一個人在家待到深夜。然而,早就沒有當年身手的他對能否穿著臃腫的大衣騎車往返二十幾公裡實在沒有把握,況且自己習慣“打的”之後已經連自行車都沒有了。這點兒小問題當然難不倒一肚子鬼主意的“二孔明”,他早就想好了可以臨時湊合一宿的落腳之處,不但能夠避免精疲力竭的尷尬,反倒創造了“二人世界”的溫存。

 事實上,枕流那點兒“小九九”自然是瞞不住看著他長大的吳雨,當小胖子剛剛提出另有合適的所在可供權宜時,她已經猜出個不離十,男孩兒指的果然就是院報編輯部的地下室――易欣家閑置不用的“革命舊址”。徐枕流本打算悄悄把那裡收拾妥當,屆時亮出個驚喜,卻忘了自己曾多次在小吳老師面前不乏陶醉地回憶當年的青澀時光;她還知道,雖然已經搬到研院這邊來住,但枕流至今都常常去故地重遊,比如到臨近的所裡上課時。

 盡管如此,徐枕流依然以為吳雨會感到興奮,至少也該有點兒欣慰才對。可出乎意料的是,她雖然對這個倡議表示原則讚同,但卻隱隱流露出了一種沉重,倒不像是對自己從沒當成外人的枕流懷著什麽不信任,而更接近於某種回避。聯想起來,似乎每次提到和院報那棟小樓時有關的事情時,吳雨好像都是現在這個表情,既有些壓抑,又有些遊移。據枕流觀察,她對這裡相當了解,沒等男孩兒一一介紹,便駕輕就熟地找到了十分拐彎抹角的開水間、盥洗室。更奇怪的是,吳雨似乎對易欣家故居對面的那個小屋格外感興趣,曾幾次流連在人家門前,被枕流問起時卻顧左右而言他、並未說出個所以然。後來,每逢經過那裡時,小吳老師便不再停留,但依然常常偷眼望去……

 這次全市中學教育系統骨乾輪訓的主要內容之一便是強化外語能力,作為奧運整盤棋的有機組成部分,據說有專項資金保障,但落實到每個參加者身上,也就剩一碗帶雞腿兒的免費盒飯罷了。枕流實在是弄不明白,既然勞苦大眾都講一口地道的漢語,為工農兵下一代服務的教育戰線為什麽還要普及外語資質認證,而且弄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難道語文課堂也要改用講授不成?其實,就算真有不開眼的敵特分子膽敢摸進壁壘森嚴的校園裡“旁聽”也不要緊,青紗帳裡的遊擊健兒有的是,美聯社記者咱都照打不誤,誰教他亂說亂動來著,不服從四項基本原則調遣就是這個下場。

 連吳雨這樣的“製成品”都得反覆回鍋,徐枕流他們作為跨世紀人才當然就更得千錘百煉了。這不,本學期的外語讀寫課,研院就不知道從哪兒重金淘換來一個常年流竄於加(拿大)、美(利堅)邊境附近(人家那兒自由貿易、互相免簽,您可以隨意來回溜達,哪兒涼快在哪兒待著,沒有“片兒警”查暫住證)的“外地來京打工人員”擔綱。

 “大家把我剛發下去的文章好好兒讀讀,寫個summary(摘要),break(課間休息)之前收,”這位外教――多倫多大學東亞問題研究專業出身的女博士滿嘴京片子,號稱是從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國製造”新娘那裡躉來的正宗神武門口音,總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幫們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錢一分貨,既然教讀寫,人家連讓你順道練練聽力的機會都不給,除了幾個零敲碎打的單詞,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話,還讓大夥兒幫著糾正讀音、教學相長,敢情跑咱們這兒帶薪培訓來了。

 今天發給大家的文章標明出自米蘭-昆德拉之手,內容大致是對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制度的控訴,具體來說,是揭露言論自由權得不到保障的普遍現象,措辭很符合作家本人一貫的反諷風格。

 事實上,這早已不是在課堂上第一次出現類似的“敏感”話題,如果說那位洋專家有什麽特殊背景、甚至別有用心可能言過其實,但其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性卻是不爭的事實。其實,不僅是她,有別於我們的“禮不往教”,和西學東漸時不辭勞苦且毫無利己動機的傳教士一樣,來自“那邊”的“國際友人”往往都會自覺自願地為他們的價值觀搖旗呐喊,而有時,這隻是一種潛移默化的流露,但同樣擁有著潤物細無聲般的威力。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有10萬美國人移民到新生的蘇聯;報道稱,如今僅北京一地的外籍常駐人口便要超過這個數字,但他們卻不再是為追求光明而來。

 有一次,枕流無意中在講台上看到過的課程計劃書,上面赫然飛舞著教務處米主任那如雷貫耳的懷素體簽名,要知道,這種審核教案之類的勤務通常隻配由秘書完成。據說,能請來博士級外教,是老人家退休前的功德一件,米教授主攻斯大林語言學,早年留學莫斯科,曾親耳聆聽過的教誨:“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結底還是你們的……”

 “大家的summary寫得不錯,”老師大概是很為自己的母語文化攻陷最後一處“異教堡壘”的速度感到滿意,進而有些得意忘形:“接下來,咱們再寫一篇自己對(言論自由)問題看法的小文章,可以互相討論,”身體力行,看來她連課堂紀律也顧不上了。

 其實,你只需去稍作檢索便會發現,這篇所謂的檄文壓根就並非昆德拉的手筆,恐怕隻是某無名氏所作,隻有開頭的那段隱隱綽綽的斜體字出自那位數度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文壇怪傑:“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不必擔心上帝的笑聲,他的笑中飽含著理解與信任。隻有當人類的任性與自私還在他的掌控之中,隻有當人類的所思所想並不是在毀滅自身的存在,隻有當人類不斷反思自身的弱點並且努力去發現人性中美麗的光芒,上帝才會發出如此喜悅的笑聲。或許人類停止思考,上帝就會震怒。”

 業余愛好詞源學的徐枕流知道,這位向來愛倚坐在第一排書桌上講課的老師,她的名字來自希臘語,原義為“基督門徒”。

 “走吧,正好我也想吃呢,”“洗腦課”結束後,程毅非要拉上枕流去宿舍那邊的一家火鍋城,自從今天早上一見面,他便開始念叨,任憑徐枕流如何騰挪閃躲,就是鐵了心非得二人一同共進午餐不可。

 其實,小胖子心裡明白得很,程毅之所以會這樣反常,多半是為了還上次給陸遠航送飯時把枕流擠走的人情,那天以後,他已經若乾次表達了類似意願。這個嶽陽小夥子一向如此,他從不會讓別人輕易吃虧,即便真有什麽微不足道的摩擦,也一定要加倍奉還。這樣做當然無可厚非,如果人人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可問題是,當朋友之間老是如此錙銖必較時,總讓人感覺隔了層什麽,正如從不吵架的兩口子往往也很難真正交心一樣,馬杓偶爾碰碰鍋沿兒,才能擦出彼此間信任的火花。

 枕流覺得,這恐怕也是種道德潔癖,一點兒蛛絲馬跡可能會膨脹成程毅的心腹大患;如果你不順水推舟,他就得這麽一直折騰下去,弄得大家都不踏實:“行,我也有日子沒吃羊肉了,”無所謂,大不了以後再找機會把多米諾骨牌推回去就是了。

 “程毅,”剛出樓門,當面跑過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你得抓緊點兒,齊老師著急要呢,”不用說,他大概就是程毅常常提到的那位博士師兄,正一起幫導師翻譯論文。現如今,能在外文期刊上發表文章才算本事,年底評定學術成果時可以以一當十,但被四人幫耽誤的一代實在不大擅長資產階級語言,於是隻好“廖化當先鋒“,怪不得現在招生時很多根本接觸不到非中文環境的傳統學科都這麽看重外語程度呢。

 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類記憶力中九成以上都是潛在的,或者說尚未被有效地利用,那些傳說中可以讓孩子們輕松背出兩千位圓周率(當然,考上清華北大就更不在話下了)的所謂智能開發就是以此為理論基礎來騙吃騙喝的。其實,這種神秘的隱性能力用不著“芝麻開門”就能在某種特殊情況的誘發下不期而遇地浮出水面,比如當枕流剛剛和程毅的這位師兄打個照面時,便一眼認出,他就是半個月前在三樓窗口朝魏丹招手的那個“小分頭”,雖然當時根本就沒看清人家的眉眼高低,可徐枕流還是近乎固執地堅信自己從天而降的判斷。可惜,這種本領並非時刻相伴,否則小胖子一定要把這對“老夫少妻”的勾當看出個究究竟竟。不過,或許也正因為人與人之間保持了這份神秘,未知的明天才會吸引著好奇的我們在遍地荊棘中一路頑強地活下去,正所謂難得糊塗嘛;就像被老師綁架的昆德拉感慨過的那樣:“如果每個人都具備遠距離暗殺的能力,那麽人類恐怕在幾分鍾之內就會滅亡。”

 “遠航今天幹什麽去了?也沒來上課,”走進熱氣騰騰的火鍋城,程毅拿出軟布,擦拭著眼鏡上撲滿的水霧。

 “就知道你得問她,”枕流假裝若無其事地翻著菜單:“把我約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吧?”其實,徐枕流也感到很奇怪,遠航雖然常因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因缺勤,但通常不會對外語課發難,可今天卻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在考勤表上記下了一筆。

 “沒有,沒有,”程毅趕緊招呼服務生點火起灶:“隨便問問。”想必他已經跟女孩兒聯系過,肯定是杳無音信之後才有後面這一出兒的。

 其實,枕流也不知道究竟又出了什麽麻煩不斷,既然遠航沒有主動跟自己聯系,他知道,現在即便把那邊的電話打爆,恐怕也凶多吉少。事情往往是這樣,別人不打算就范時,你多說也無益,大街上常能見到某些倒霉蛋兒追在女朋友屁股後面陪盡笑臉,可結果呢,不但強化人家的決心,反而讓自己的哀求顯得更不值錢。隨著民主時代的來臨,強加於人已經越來越難,不論文攻還是武鬥,也不論你打著誰的旗號。

 在女孩子們心目中,異性朋友大體可以分成兩類,作為哥們兒或者作為男人;不幸的是,徐枕流同學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屬於前者。像他這樣的男孩兒,即使身邊佳麗如雲,也不管人家和你多麽推心置腹、開膛破肚、肝膽相照,都隻是拿著鑰匙不當家,還不如那整日介瞎忙活的鸕鶿,人家折騰了半天尚且有最小那條戰利品是自己的辛苦錢,而小徐之流則隻有乾瞪眼的份兒。這還是朝樂觀了說,別忘了賊也有挨打的時候,白白落一身埋怨算輕的,真遇上暴脾氣,搞不好還得挨悶棍,可憐年年壓金線,其實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即使隻是揀個樂兒也不錯,至少還賺了吆喝,就當學習雷鋒好榜樣了。報告明確指出,要著力培育“各類市場中介組織”,徐枕流這也算為四化添磚加瓦了;就像現代金融機構一樣,“自有資產”比例有時連百分之十都不到,正所謂借力打力。可這麽玩兒也有個弊端,就怕出事兒,春江水暖鴨先知,一旦經濟危機來臨,股票經理人頭一個睡不著覺。

 果然,不出枕流所料,掌燈時分,陸遠航突然打來電話,還是急茬兒,立馬三刻就得見面。好在人家姑娘已經到了樓下,用不著他再奔命似的東跑西顛。

 “怎麽意思?”小胖子連外套都沒有來得及穿好,到了院子裡才感到夜風竟是如此刺骨。

 遠航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踱來踱去,向來怕冷的她僅著一件輕薄的短風衣,雙頰卻不似平日裡那般慘白:“我父母今天早上突然來北京了,”事實上,早就察覺到些蛛絲馬跡並打算陪讀的陸媽媽直到去年十月底才老大不情願地返回西安,若不是單位臨時有重大任務急需退居二線的“預備役們”一起揮戈上陣,老人家可能還要繼續抗戰下去;畢竟,對於女兒的心理動向,母親的嗅覺最有發言權,況且,當時的狀態已經不僅僅隻是萌芽而已:“有人給他們打電話……打電話說……”

 “你先別著急,”徐枕流見遠航有些語無倫次,趕緊示意她一起到院兒外走走,醫學專家建議,散步可以使血液下行,進而降低人的焦慮感;當然,這隻是從理論上來講:“慢慢兒說。”

 “反正,我跟魏一誠的事兒他們都知道了,”女孩兒狠狠地踢著什麽,卻發現那是一塊碎磚,半埋在凍僵的地上,非但踢不動,反倒讓遠航一個趔趄:“你說這是誰乾的?”

 “先別慌,”枕流似乎一點兒也沒有感到意外,他知道早晚得有這麽一天:“也許,也許你父母隻是懷疑……”

 “不可能,唉呀,我就不具體跟你說了,反正他們什麽都知道了,詳詳細細的,”遠航緊皺著眉頭:“混蛋!”對於書香家庭出身的姑娘來說,這是她們能夠想象出的極限詛咒,不是為了表示憤怒,而隻是絕望時的一種本能。

 徐枕流在努力調動著情緒,希望能盡量和陸姑娘保持相同的心理頻率,可他卻怎麽也無法讓自己緊張一些,似乎已經被日複一日的潮漲潮落折騰得鐵石心腸起來:“那……”

 “肯定是魏丹,”當遠航終於說出這個已經醞釀良久的名字時,剛才的火氣卻不知何時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和無奈。她明白,即便這種猜測果真成立,自己也無話可說,人家不過隻是行使了早就生效的權利而已,此時此刻,名分就意味著公理。枕流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父親的筆記本上讀到的一句話:“時間對後來者命運的宣判是終審裁決,不得上訴。”

 “其實,也不見得是她,”徐枕流不知不覺地念出幾個字,不知為什麽,腦海中忽然清晰地浮現出程毅那個師兄的模樣,一雙沉著的眼睛,暗色的臉頰,好像還有富於線條感的鼻子……發覺自己走神,枕流搖了搖頭:“這已經不重要了,你現在打算怎麽辦?”他當然知道,遠航本就是來找自己討個主意的,可他更清楚,一切的一切,最終還得由當事者自己承擔,就像選擇開始這段戀情時那樣。

 “他們跟魏一誠約好明天中午見面,”女孩兒轉向始終跟在側後的徐枕流:“你能陪我一塊兒去麽?”銀灰色的目光中,好像他就是那個可以力挽狂瀾的愚公。

 “你和魏老師聯系了麽?”枕流特意使用了這個稱呼,很多時候,真正的天經地義反而容易被人們遺忘,當一切終於回歸它原本的樣子時,倒會感覺到某種想來有些莫明其妙的陌生。

 “我恨死他了,打了整整一天的電話,”遠航突然之間爆發了,其實,在父母的緊逼盯人之下,所謂的“整整一天”,充其量不過是幾次極為有限的見縫插針而已,否則,她也不至於等到這會兒才想起枕流:“一直關機,關機,家裡電話沒人接,他到底想幹什麽……”陸遠航積鬱已久的怨氣終於得到了宣泄的機會,她死死地盯著面前某不知名的所在,眼眶裡的淚水漸漸湧出。畢竟,在這樣一個最需要“榮辱與共”的關頭,枕流能給予她的慰藉是遠遠不夠的。可是,退一萬步來講,就算魏一誠真的可以跑出來陪伴左右,他又能做些什麽呢,統一口徑?還是相擁而泣?

 “那,那你打算……”徐枕流知道,現在的遠航顯然已經全無主意。

 “明天,他‘愛人’也去,”女孩兒頭一次使用了這個稱謂,或許,她隻是在重複母親白天時的口吻。

 兩個人低著頭走在斑斑駁駁的人行道上,這條臨近機場高速的小路上的改造工程已經瀕於尾聲,為配合綠色奧運理念,剛剛建好不足兩年的路燈被全部換成了最新的太陽能型,據說還是自主品牌,雖然造價不菲,但平均可以節電百分之五,只需三百年就能收回成本,作為千秋偉業顯然劃算得很。遺憾的是,這種新技術似乎還欠成熟,刺眼的光線卻並不像原來那樣傳之久遠,幾米開外便一片昏黑。在明暗交替中前進,讓人的情緒也變得忽高忽低起來。

 自從不再騎車上下學開始,枕流便廢除了冬天帶手套的習慣,他本來就不喜歡那種施展不開的壓抑感,更願意輕裝簡從一些。其實,小胖子那雙充分體現著社會主義制度優越性的大手如熊掌般厚重,在嚴寒當中越發白裡透紅,像北京這樣的緯度根本不在話下,尤其在肢體語言豐富的時候;可當對話的熱度冷清下來後,垂在冷風中的空虛感開始漸漸襲來,於是,他把雙手揣進了外套寬大的口袋裡。

 忽然,徐枕流摸到一包溫熱的東西,拿出來一看,原來是包剛剛炒好的琥珀核桃,大概是出門前吳雨塞進來的。她知道,就憑男孩兒那張閑不下的小嘴,要不事先預備下點兒什麽,一旦說累了,大概又要去買那些不乾不淨的地攤貨。所以說,想讓人家“路邊的野花不要采”,最好自己先主動把愛偷腥的饞貓喂飽,堡壘最容易從內部被攻破,馬克思主義認為,外因隻能加速或延緩變化的到來,並不起決定性作用:“嘗嘗吧,挺香的,”盡管枕流知道現在的陸姑娘肯定難以“化悲憤為飯量”,但還是俗套地勸她“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遠航搖搖頭,撇了一眼徐枕流手中正在迅速減少的家常小吃:“吳雨做的吧,”女孩兒轉向路旁那條幾近乾涸的臭水溝,一道暗黑色的“綢帶”扭曲著滑向遠處,逐漸氤氳的氣息預報著開凍期的臨近:“她還挺能乾的。”不知為什麽,每當提起小吳老師時,陸遠航的口氣中總是帶著幾分不屑、甚至譏諷。

 徐枕流猜想,自己大概需要陪著遠航去讓父母過過目,以驗證被“雙規”的她沒有跑出去明知故犯。果然,當他們來到已經面貌一新的招待所門前時,女孩兒的爸爸正等在那裡,向來一馬當先的陸媽媽之所以沒有出現,大概是已經懶得再糾纏於這些細枝末節,亦或正在為明天的“巔峰對決”養精蓄銳,更可能二者都有。其實,這位母親始終很懊悔於當初沒能一鼓作氣,既然去年已經錯失了把問題扼殺在搖籃階段的機會,如今的亡羊補牢更不能再有閃失。很多時候,諱疾忌醫的僥幸心理才是使千裡之堤毀於蟻穴的罪魁禍首。

 乍看上去,遠航的父親,國家核心技術研究單位通訊專業高級工程師,長得多少有幾分像某位同樣是技術官僚出身的政治局常委,雖然沒能以理工科學人特有的嚴謹一步步走向權力頂峰,但陸爸爸謙虛和藹的態度和不苟言笑的作風卻依然流露出中國知識分子那一望而知的內斂性格。徐枕流原本以為,既然可以列席明天的峰會,七葷八素中的遠航想必已經把他在這件事情中扮演的角色之種種“劣跡”供認不諱了,女孩兒父母即便不了解自己扇陰風、點鬼火、縱容包庇乃至慫恿打氣的底細,至少也有個知情不報的罪名,可從陸爸爸親切熱情的噓寒問暖中卻絲毫察覺不出一鱗半爪的痕跡。難怪人家搞自然科學的能走仕途呢,喜怒形於色的人確實不適合搞政治,官運都寫在臉上了,麻衣觀相看來也不全是瞎掰。

 第二天,遠航直到午飯後才發短信來通知枕流最終的談判地點以及時間:“三點,竹林茶室,”當被問及是否已經和魏一誠取得聯系時,那邊回答說:“不知道。”

 相傳,“醫者父母心”的神農氏炎帝在一次采藥過程中誤食斷腸草,卻因禍得福地意外發現茶樹的嫩葉也可解毒,從此,這種原產雲貴高原的本草便與這個民族結下了不解之緣,進而從藥材變成飲料,還發展出了獨一無二的專賣門市部。舊時的茶館分成兼有歌舞曲藝演出的“渾水”和坐而論道的“清水”,但無論哪種,都屬於為平民大眾所喜聞樂見的市井文化,斷無曲高和寡之虞。可到了改革大潮奔湧得面目全非的今天,連茶館都已經舊貌換新顏,從等而下之變成陽春白雪,幾杯下來動輒成千上萬,要的就是這個譜兒。當然,這次約會所選擇的“竹林茶座”還算下手比較輕的,也就是按照日式料理的標準收費而已。

 “小徐――”剛過馬路,便聽到遠航媽媽的一聲略帶沙啞的呼喚,倒還嘹亮。

 “阿姨,叔叔…”枕流剛想先入為主地緩和一下明顯有些凝固的氣氛,還沒等開口,便被急性子的母親一把拉到旁邊。

 “他們已經來了,”陸媽媽充滿信任地望著男孩兒:“小徐,你一定,一定幫著我,一定得讓他們斷了,小徐……”懇切得近乎於哀求。

 徐枕流雖然料到今天必得有這手,但卻依然有些失措:“是,是,”他覺得自己若再不果斷地做出根本沒有任何把握可言的承諾,瀕於絕望的母親立時便要聲淚俱下:“您千萬別擔心,沒事兒,沒事兒,”其實,在這樣一次聚會中,枕流充其量不過是塊可有可無的緩衝區,不可能左右局勢的發展,但他明白,和昨晚遠航的托付一樣,救命稻草與其說有什麽實際的價值,倒不如說是種心理上的需要。

 徐枕流跟在陸家三口後面,一步步挪向茶座的大門。他極力調節著自己的狀態,可就在看到魏一誠身邊那位撲朔迷離的“愛人”那一霎那,剛剛有些眉目的平常心瞬時間便蕩然無存。

 趙冉。

 青春期那陣兒,曾經很不理解為什麽名人們往往要等到暮年時再去撰寫回憶錄,並武斷地認為隻有過了氣的豪傑們才會更在乎並流戀這些“當年之勇”;長大以後漸漸明白,當眼花繚亂的紛紛擾擾朝你此起彼伏地接踵而至時,根本來不及去品味其中的子醜寅卯,就像齧齒類動物先把琳琅滿目的美食塞進頰囊、等回到窩裡再拿出來慢慢享用一樣,隻有當塵埃落盡之後,才有機會去細細推敲、分辨。

 徐枕流看了看身邊的遠航,女孩兒似乎並未表現出過分的吃驚;或許,陣腳大亂的她,已經沒有心思再去顧及這些目不暇接的變局。

 趙冉倒顯得十分沉著,看到同行而來的四位,從容地站起身,拉開其實早已就位的椅子:“今天還不算太冷吧,”她大概原打算先給大夥兒熱熱身,可等候已久的服務生見狀卻立刻貼了上來,在歐美國家,從七星級飯店到街頭咖啡館,絕不會有堵在餐桌前以居高臨下的壓迫感逼著客人點菜的現象,所謂(直譯過來就是‘等候的人’),要的就是耐心,不能造成一種急不可待去地掏人家錢包的不良印象:“您看咱們要點兒什麽,”趙博士顯然已經入鄉隨俗,她拿起桌上的茶單,托給陸爸爸。

 “您來,您來,”這位永遠半抿著薄薄嘴唇的父親雙手推諉著,目光卻望著遠航的媽媽。

 趙老師朝二老笑笑,打開那匣精致的革面本指了指,隨即轉向幾位客人:“她們這兒有‘滇紅’,可能還不錯。”

 顯然,陸媽媽對這種在抗日戰爭連天炮火中研製成功的茶品既無研究、也提不起絲毫興趣;她沉默了一陣,自顧自地點點頭:“您……您二位大學者都挺忙的,我們也就不多耽誤時間了,”其實,作為家屬,她當然明白,這個世界上,能比知識分子更閑在的職業恐怕不多,元朝時所謂“九儒十丐”的說法,大概就是按照操勞程度排序的,否則,也不至於生出那許多花花腸子來:“魏老師對小航一直挺幫助的,孩子一個人在這邊,我們都挺感激您的,”陸媽媽的這番表白倒不像是純粹的客套或者欲擒故縱:“後來的事兒……”從西安到北京,陸媽媽似乎還是沒想清,該如何面對這始終不願相信一切:“事情既然已經出了,我們就希望到此為止,以後別再……”她終於抬起頭:“其實我們也不是那種不開明的父母……”大概是顧及到了一旁的趙冉,遠航媽媽沒有再繼續她那“不介意未來的女婿有過婚史,但決不給別人‘做小’”的“經典論調”:“可是,您看,您也有家,咱們……”

 魏一誠手中藍白相間的煙盒被不斷翻動著,如今,中國男人連消費尼古丁的本領也退化了,“中南海”這類焦油含量微乎其微的清型卷煙拿到一百年前大概隻配用作薰香;隨著文明的進展,隻得用眼花繚亂的形式來冒充日益匱乏的內容。

 這間看似古樸的茶樓也一樣,早已沒有了當年的韻味,更像是個紙扎的明器,為粉碎性骨折的中國文化擠出幾滴鱷魚眼淚。端上來的飲具更是可笑,看來,不管客人點的是什麽茶品,人家都以不變對萬變,全用整套的功夫茶具伺候;其實,這種全發酵型的滇紅通常只需沸水和玻璃杯即可,經不起紫砂壺裡一衝二泡般的反覆折騰。

 見狀,趙冉衝看樣子準備過來大展拳腳的所謂茶藝師擺擺手,示意戀戀不舍的她可以繼續和身旁那位滿臉春光的小夥子打牌、調笑,畢竟,這桌客人實在沒有雅興來領教那套程序化的治器、溫壺、投茶、聞香……

 “我,”魏一誠終於開口了,出身下層的他向來習慣先必恭必敬地聽完別人的觀點,以便知己知彼、後發製人:“感覺很慚愧,”手中本不停擺弄的煙盒不知去了那裡,兒戲般消失無跡:“……您,”他停頓了一下,大概正在搜腸掛肚地排查著該如何稱呼遠航的父母,人家顯然沒到“叔叔、阿姨”那個資歷,叫“大哥、大姐”又無異於自討沒趣;研究表明,當彼此之間處在某種進退維谷的尷尬關系中時,談話者傾向於避免提及稱謂,而直接使用人稱代詞,這就是社會語言學當中著名的“規避原則”;魏研究員顯然不是那種死鑽故紙堆的書呆子,很懂得活學活用:“您別怪遠航,這事兒完全是我的責任,”在各種文藝作品中,常常能見到那些面對敵人屠刀的革命先烈在刑場上如何大義凜然、從容不迫;其實,就算是十惡不赦的暴徒、人渣,真到那個份兒上,恐怕也沒什麽可害怕的了, 反正橫豎是一死,倒不如喊兩句口號之類的名人名言,權當壯膽兒了。

 一番欲說還休之後,魏老師面無表情地瞥了枕流一眼。說來也怪,這位見人三分笑的“和為貴”似乎對他一直格外冷淡,每當徐枕流主動搭訕時,魏一誠總是要遲上四分之三拍才勉強作出個表示,怪噎人的。更甚者,有那麽幾次,當枕流無意中與不遠處的老魏四目相對時,發覺他正在冷冷地端詳自己,弄得小胖子不知所措。枕流實在不明白,面對這樣一個不陰不陽的家夥,自己為什麽還要在遠航跟前本能地替他說話。

 盡管如此,徐枕流並沒有忘記自己現在的“雙重間諜”身份,他一直想找個機會插話,但又怕失之唐突,本打算利用給大家斟水的機會粉墨登場,可每當他吃完自己這杯、正準備若無其事地摸向那把小茶壺時,總是被趙老師先一步趕到,幾次三番之後也隻得作罷。其實,枕流心裡清楚得很,自己講與不講、講些什麽,根本不重要,這種場合,就像那些年複一年的“重要會議”一樣,隻不過是種將台面下的默契合法化的儀式而已,掀不起什麽大浪。

 添了兩次開水,再給枕流續杯時,趙冉說了唯一一句似乎與正題有點兒關系的話:“紅茶和綠茶正相反,剛上口很香,但不禁衝,很快就沒什麽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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