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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鹵煮研究生院》13、恩怨
據說,一位曾長期主持策反工作的中央情報局退休高官曾經總結過,叛逃者的動機可以粗略歸結為三類:為錢,為信仰,為女人。

 其實,不僅僅是遺臭萬年的投敵賣國,所有的思變舉動中都能找到以上三者的痕跡。比如,2000年進行的第五次普查數據表明,深圳逾700萬常駐人口中,擁有本地“戶口”的僅佔約六分之一,如此高的外來比例,大概在全世界也很難找出第二份兒。之所以有那麽多背井離鄉的“闖世界”,其目的恐怕也無非是財產、體面或者愛情。

 古都北京作為黨中央所在地,當然不能落下個排外的罵名,在這裡拿到一紙戶口要遠比雖然寸土寸金但依然風景如畫的珠江三角洲容易很多,比如考進語研院的大大小小便可自動生成個嶄新的身份證明,雖然戶籍還隻是暫時先算作集體的。於是,49年進城時的僅僅200萬父老,發展到今天,好家夥,怕是加個零都擋不住。當然,其代價也顯而易見,否則也不會為了避免讓外國運動員不如咱們皮實的上呼吸道不至於反覆感染、乃至弄出大事而在奧運期間把無數白白消耗著成千上萬財富的工程臨時叫停;不過,等洋大人抹抹嘴兒開路之後,京城老少爺們兒還得接著消受。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遭此厄運的也不光咱金山上的北京,傳統體制下,任何政治中心都難免被反覆洗牌,最終演變成一種割舍不斷的性格。統治這裡的往往都是外來者,正像老蔣跑到台灣搞土改一樣,慷他人之慨,比崽賣爺田更甚,反正也不是他們家的,怎麽糟蹋都不心疼。還是人家馬克斯-韋伯在萬裡之外分析得對,北京屬於那種標準的“官僚城市”,除了少數世代靠賣苦力為生的商販走卒,別人(舊時主要為官吏及家屬)都隻把此處當生中的一站而已,連皇帝老子都算上,任何人真正的家也不在這兒。所以呀,地頭蛇與過江龍之爭可以休矣,尤其在誰也說不清未來會怎樣的今天,也好讓枕流這樣的“土著”身上少背些指桑罵槐。

 謊言重複一千次就變成真理,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正如帶著蒙古包逐水草而居的草原民族那樣,中國人的觀念中,一窩小豬盤踞在哪裡,哪裡就成了“家”(漢字“家”,上面的“宀”象征屋舍,下面的“豕”即為豬)。如今的偉大首都飼料充足,人丁也就隨之興旺起來,但就像那些一旦被啃光便要人去樓空的草場一樣,真到團圓和美的時候,原本熙熙攘攘的京城反倒變得蕭條冷清起來,比如那周而複始的寒暑假,以及其中最讓國人念茲在茲的新春佳節。如同當年葉落歸根的達官顯貴,研究生院裡的老老少少也會在故土鄉親的召喚下毫不猶豫地選擇離開,盡管是短暫的,但當徐枕流站在似乎終於屬於自己的空蕩校園裡時,卻油然出一種被始亂終棄般的忿恨。

 佛學讓智慧之光普照人間,但釋迦牟尼本人也不得不承認,世上最大的力量還是無常。它之所以可怖,不僅體現在那些人命如紙的地震、海嘯以及自作孽不可活的戰火紛爭,更駭人的,反倒是那些劫後重生、鳳凰涅,當本已推倒的一切居然可以重新來過時,曾經的分分合合才會真正顯出其虛幻與荒唐。

 就像為社會穩定貢獻完所有廉恥的老妓一樣,早就忘了最初的逼良為娼,真等顏色故、車馬稀的時候,倒像少了點兒什麽,無數次見證過新人笑、舊人哭的北京已經習慣於小心地陪著笑臉、被陌生人推來搡去,到了可以喘口氣兒的團圓佳節,反而連馬路都沒人打理。當然,這隻是稍縱即逝的白璧微瑕,過不了多久,就會有歸去來兮的淘金者把那些尚未褪去火藥清香的煙花紅屑、連同隻屬於京城老小的一晌貪歡,通通掃進記憶深處,換成全國流通的百元大鈔。於是,研究生院那兩幢小樓也被粗魯地從舊日夢轉中喚醒。

 枕流是那種喜歡製造事端、但卻不願意湊熱鬧的另類,當所有人正生龍活虎地為同一件事情奔波忙碌時,他往往會在一邊冷眼旁觀,而不去錦上添花。寒假期間,趕上值班警衛懶得捱在冰冷的值班室、守護終日無人進出的小院而躺到宿舍裡暖暖和和地數加班費時,小胖子寧願在路人詫異的注視下笨拙地爬過被鎖緊了事的柵欄門,也要隔三差五到教室坐坐,似乎怕忘記那久違的塵土氣息;但真等到一張張相熟的面孔重新鼎沸起來時,他反而連幾步路都不舍得走,甚至連課程表都是托同學代為領取的。

 今天已經是第二學期注冊的最後期限了,枕流老大不情願地來到教務處,卻發現這裡的光景遠比想象中要“活潑”許多。

 “她…她…她說…說她…她們…不…不管…”一個小分頭正在面紅耳赤地練習著繞口令。

 徐枕流曾經領教過這位仁兄,剛開學那會兒,他曾擔任過艾枚的入黨介紹人,結果不出半個月就把這位“妄想”向組織靠攏的“積極分子”給嚇跑了;果然是“店大欺客”,艾姑娘那口貴州普通話本就不大利索,“邯鄲學步”一番後,至今都時常“拌蒜”。

 “這是院裡的規定,介紹信都是所裡開,我們隻負責蓋章,”教務處那位戴著“式”大眼鏡的老主任倒是見怪不怪。

 聽了半天,枕流才弄明白,原來是這位老兄在某大學謀得了個代課的差事,需要院裡出示一份證明材料,內容無外乎品學兼優、色藝雙馨雲雲。

 “等…等所裡開…開完…我再…再…再…”

 “再…再來這兒蓋章,”老主任也快出師了。

 “那…謝…謝…謝…謝謝…”真是理多人不怪。

 “你去XX大講哪門課?”旁邊一位年紀小些的老師大概也想分杯庚。

 “發…發…發音學!”

 枕流從辦公樓裡懶洋洋地踱出,躲閃著下午打趣的斜陽,早知有如此多人都沒有在學生證上加蓋那似乎可有可無的印章,他也樂得不跑到外面喝趟西北風。細想想也是,反正這裡的研究生都是公費培養,用不著一遍遍清點人數。看來,還是好,到了那會兒,不分你我,大概就沒有如今這麽多讓老外暈頭轉向的中國特色繁瑣手續了。

 “魏丹――”好像很遼遠的聲音。

 枕流嚇得一溜煙重新鑽進樓裡,手中玩耍著的學生證險些被扔進門邊的廢電池回收箱裡。穩住陣腳後,徐枕流注意到,宿舍樓下一個晃動的袖帶飄飄正是那位冤家路窄,用純白粗毛線編織的長款外套俏皮地蓋住淺藍色校服、顯得渾然一體,書包隨意地拎在手中,半扎的披肩長發大概是剛剛加工過,如今大陸的中學似乎還沒有寬松到這個地步,尤其在語研院這塊保守主義陣地上。看起來,她大約是剛剛下課的樣子,據吳雨說,假期時,魏媽媽還把女兒接到外地去住過一陣。

 順著小姑娘飛揚的手臂望去,三樓的一個窗口探出個小分頭,大概就是剛才那聲呼喚的出處。雖然看不分明,但從略帶大河氣息的中原官話和毫不扭捏的舉止中看來,女孩兒的眼光大概還算不錯。原來那位傳說中似乎遙不可及的博士哥哥就潛伏在眼皮底下,可惜這個重大發現著實沒什麽市場價值,要真把同樣官司纏身的魏家老爸喊來捉奸成雙或者脅迫她跟遠航簽署個互不干涉內政協議,那樂子可就大了。

 等似乎並不避人的魏丹笑吟吟地顛上樓去,長籲口氣的枕流才眼觀六路地貓出來,回頭看時,他不禁啞然失笑,自己剛才一直躲在開學大掃除時被擦得潔淨如新的玻璃門後,非但起不到任何隱蔽效果,滑稽的儀態恐怕還會格外吸引眼球。自作聰明的人們常常就會這樣,自以為天機不可泄漏,其實早被有心人看了個無處藏身,就像動物園裡每每背過身去吃花生的猴子。正如蒲松齡點評的那樣:“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

 常言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推而廣之,大概所有讓人無所適從的事情都會結伴而來,比如驚嚇。徐枕流剛剛溜回家門口,還沒來得及定神,又一個聲音在身後響起,好在,這次換成了輕柔的女性:“枕流――”男孩兒手裡剛買的報紙頹然落地。

 “對不起啊”,熟悉的紅色風衣蹲下身去:“嚇你一跳吧,”原來是導師趙冉。她對自己向來很和氣,而且不是批發給院長公子的那種一望而知的流於表面;比如那充滿慈愛、似乎能夠融化掉所有戒心與仇恨的目光,更像是在面對著自己的親人。可惜趙博士暫時還沒來得及招徠更多弟子,無法從比較中分出真偽。

 “您怎麽來了?”脫口而出之後,男孩兒感到有些不妥:“開學這陣兒淨瞎忙了,那天本打算去所裡看看您的。”其實,自打半個月前趙老師第一時間打電話告訴他自己已經“榮歸故裡”,枕流始終在東搖西逛地悠閑著,倒也並非不懂得長幼有序,隻是實在不大習慣那種淡乎寡味的接風洗塵。

 “我也是正好過來辦事兒,”她提起門口牆邊的兩個白色塑料袋,這陣勢,趙冉反倒像是來給導師上貢的:“吳雨每天都很晚回來麽?”看起來,她們二位似乎相交不淺。

 “沒有,沒有,”徐枕流慌慌張張地半晌才撥開門鎖:“她今兒好像要去哪個學生家,早上說來著,”好像全世界的老師都習慣在同一天集體出擊,就像國際刑警統一行動而把販毒團夥一鍋端那樣。

 坐定,枕流剛想起似乎該去拿點兒什麽喝的,趙冉已經打開其中一個袋子:“聽顧老師說,你好像在找這套《哲學譯叢》,我那兒剛好有。”男孩兒看到,最上面那本是馬爾庫塞的《愛欲與文明》,這套書年初剛剛出齊,幾天前打電話去問時都尚未到貨,從封面的嶄新程度看,似乎不像是“剛好”有的:“那是幾隻南京板鴨,沒帶別的,你從小就是食肉動物,”趙冉笑著,卻沒有再掀開另一個口袋,隻是朝茶幾遠處推了推。

 《出埃及記》(寫作於公元前1290年或1445年)中曾經惡狠狠地說過:“以眼還眼、以牙還牙”,對待傷害你的家夥,千萬別心存婦人之仁。可同樣是《聖經》,到了《羅馬書》(寫作於公元57年)那個時代,則教導信眾們:“你的仇敵若餓了,就給他吃;若渴了,就給他喝。”基督徒們看起來似乎越活越抽抽兒了,這即便不算助紂為虐,也至少有點兒缺心眼兒,左臉剛挨完一記耳光,又要把右臉湊上前去。但經文隨後的解釋卻讓人振聾發聵:“因為你這樣做,就等於把炭火堆在他的頭上。”的確,報復他人隻能增加仇恨,就像用海水解渴一樣,永遠沒有了結的那天。相反,以德報怨,不但化敵為友,而且能把你失去的加倍補償回來。

 受過純正西式教育的趙冉博士大概是懂得這個道理的,否則也不會連腦白金都沒收到時反而主動去登學生的門,換成別人,恐怕早就要在背後罵徐枕流已經養尊處優得太不通人情了。

 “可惜吳泓老師去香港了,否則多幸運啊,能整天守著這麽個大專家,”趙冉一邊鑒賞著通天般高大的書櫥,一邊不忘恭維著遠在天涯的老樹新花。平心而論,吳泓教授主攻的近現代歐美語言學研究近年來發展很快,他那一代“大專家”早已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好在我們這個國家在對待“歷史遺留問題”時,良心倒還沒都讓狼叼去,至少學術界如此,即使不再來之能戰,也好歹算是給體面地束之高閣了。

 徐枕流正被從天而降的以德報怨弄得不知所措,便想借此良機也讚美趙老師一番,權且算做微不足道的謝禮。可似乎今天該著要欠足人情,他剛蓄勢待發,客廳裡不知趣的手機卻適時哭鬧起來,若置之不理反而顯得刻意,隻好忍氣吞聲地跑出去看個究竟。

 原來是程毅,說陸遠航發了點兒低燒,正在宿舍將養。內容很簡練,就像例行公事的通報文件。

 千萬年前,原始人類發明文字,本來為的是在在不能面對面時進行信息溝通。但隨著社會交際的擴展,大家發現,若你不想和某人當面鑼、對面鼓時,也可以拜托書面語言幫忙,比如宣戰書、絕交信等等。之所以在有電報伴隨著電話、短信陪同著手機,恐怕也是這個道理吧。

 記得遠航曾經提起過,今天中午要去和剛剛從上海開會歸來的魏一誠見面,不知在外面衝撞了哪路花神,回到學校就“遊園驚夢”了。中醫理論認為,當氣鬱不暢引發的虛火和外感風寒交攻於體表時,便會導致頭痛發熱,從陸遠航的症狀分析,大概正犯了這條。表面看起來似乎是沒注意春捂秋凍,可根據辯證的中醫學說究其根源,卻是在去年那瘋玩瘋鬧的季節裡內火積聚而埋下的隱患,正所謂“一夏無病三分虛”。要不是當初一著不慎,何至於弄得如今步步被動。所以說,光解表溫補隻能管一時之用,若真要斬草除根,還得以毒攻毒,也就是醫理上所講的“冬病夏治”。

 說來也怪,遠航那邊按兵不動,反倒由程毅通風報信,屈指可數,這已經不是頭一回了。向來喜歡打電話的程毅卻僅僅發了個短信了事,恐怕也大有深意值得挖掘,既然不想讓他這個“第三者”插手,枕流倒巴不得能有人替自己費心費力地“專美於前”呢。

 扔下手機,跑進裡屋連天書架前的徐枕流剛準備“上回書,咱們說到…”,卻發現趙老師的神色有些異樣,竟有些像做錯事被大人抓到的小姑娘那樣慌張:“這個……”細看處,才發現她手裡捏著本似曾相識的舊筆記本。

 “哦,”枕流湊上去,記起原來是去年秋天收拾東西準備搬來時從家裡抽屜後面發現的那個破本兒:“好像是我爸的,您在哪兒找著的?”自從拿來後不久,它便不知了去向,馬馬虎虎的男孩兒也沒當回事兒,不想今天卻被初來乍到的趙冉逮個正著,真是緣分呐。

 她指了指書架的頂層,猶豫一下,踩上旁邊的小凳,把本子重新擱了回去。不知是不是由於暖氣的肆虐,下來時,趙博士白皙的雙頰有些漲紅:“怎麽…怎麽會在這兒?”

 “嗨,我在家打掃屋子時找到的,”枕流很納悶兒,自己絕不可能把筆記本丟到根本就沒爬上去過的那個角落,吳雨也從不亂收他的東西,真是活見鬼。書上說老狐成精,或許擱久了的字紙也能化白為黃吧:“想拿來當字帖的。”小胖子胡亂編了個理由,不過,奶奶倒是多次拿父親那一手瀟灑的柳體來警策過自己。

 徐枕流原本已經想好,今天無論如何得拉上趙老師去撮一頓,地點就定在路南的那家神往已久的烤鴨店,秋冬進補的好所在。正巧開學前剛得了筆進項,沒有春節假期的媽媽寄回來足以使他提前實現三步走奮鬥目標的壓歲錢,請個小客自然不在話下,也好順道把“橫財富”化作“夜草肥”。可任憑他磨爛三寸之舌,趙冉就是咬定晚上另有安排。這位連所裡例行聚餐都常不湊熱鬧的淑女不像是那種業余生活豐富的類型,不知今天忌什麽皇歷,愣是心事重重地匆匆告辭,弄得小胖子那頓依然自說自話的烤鴨嚼得很不對滋味。

 好在,這種熱臉對冷屁股並不是慣例;17世紀的第三運動定律中,牛頓爵士就曾明確地揭示過:作用力與反作用力,在一條直線上,大小相反。任何事情都一樣,就拿程毅那條不冷不熱的短信來說,既然人家不想讓自己橫插一杠子,又何必非得逆流而上呢?所以,直到第二天晚些時候,識趣的枕流才借去找別人的機會,“順道”往陸遠航那裡探望了一下。

 把式把式,全憑架式。一進屋,徐枕流就發現這裡的氣氛不錯,很有些小病大養的意思,全套藥片、膠囊、衝劑、糖漿,中西結合;各式雜志、光盤、飲料、零食,標本兼治。

 “程毅呢?”幾分話裡有話的語氣讓枕流自己都嗅到了醋意。

 “啊?”陸遠航倒是很意外:“好像是有課吧,”她坐在床邊招呼枕流坐下,大概是聞訊趕到的崇拜者太多,女孩兒還沒來得及把貢品一一過目;她拿出幾包美食審視著,欣賞並確定無誤後都悉數堆到徐枕流面前。成為胖子也多少有點兒好處,任何人都直到該如何招待自己:“他說你可能有事兒,發短信一直不回,我也就沒好再找你。”

 這倒有些出乎意料,枕流反而處在了該辯解的位置:“怎麽搞的?”他隻好敵進我退:“還燒麽?”

 “沒事兒,”本該十分妥貼的鵝黃色保暖內衣罩在女孩兒病中愈顯消瘦的四肢上,寬大得似乎有些臃腫:“昨天魏一誠不是回來麽,”她拿起泛著熱氣的水杯,並沒有送到嘴邊,而是捧在手裡,好像宿舍裡蒸騰的暖流還嫌不足似的:“結果剛見了面就要回去,說家裡有事兒,問他什麽事兒也不說。”

 其實,家庭生活的柴米油鹽本就不值一提,隻是還沒進到圍城裡的人格外好奇而已,和那些玩火的孩子一樣,等真燙了手,才知道並非什麽事情都可以去隨便嘗試。

 “最近,到一起就總吵,”遠航望著窗外,樓下,一對剛剛買菜歸來的老夫婦正互相攙扶著走向日複一日的鍋碗瓢盆:“你說,像現在這樣完全撕破臉挺也就沒勁的了,是吧?”

 俗話說: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道理都一樣,真到危險的時候,也就顧不上太多大雅之堂,隻好先顧那些要緊的。可反過來說,板蕩識誠臣,隻有此時才能顯露出人性最直接的一面,所謂“是疥子就得出膿”,隨著面紗被一層層撕去,最後的謎底也快要浮出水面了。

 “你管他回家幹什麽呢?還能有什麽事兒啊?”枕流忽然想起昨天趙老師走後自己把失而復得的那個舊筆記本找出來時翻到的一句話:“你隻能向愛情索取它可以給你的東西”。的確,熱戀中的男男女女常常會輕易地承諾很多不大可能兌現的海市蜃樓,而這些水中月、鏡中花是注定會隨著清晨的第一縷朝陽消散在地平線際的,於是,剛剛遇到點兒挫折的年輕人便開始貌似看破紅塵般地抱怨愛情是如何的虛幻、多麽的不值得相信。其實,隻有當你“行到水窮處”之後才會明白,愛情僅僅是愛情,和世上其它的所有種種一樣,它也絕不可能成為撒豆成兵的萬能靈藥、包治百病的點石成金。

 “你說的道理我都明白,隻是一想到他還有個總得顧著的家,心裡就老覺得……”枕流早習慣了遠航這種喋喋不休的車軲轆話,他明白,就像令人上癮的毒品一樣,開始時也許是出於好奇、空虛或者尋求刺激,到後來隻是為了避免不吸時的痛苦、而與快樂無關。例行發作之後,遠航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中午,林風還到我這兒坐了一會兒,那袋兒水果就是他拿來的。”

 事實上,陸姑娘曾經多次流露過對這位帥哥的好感,也難怪,林風那種不事雕琢的俊朗和幹練的做派都很符合女孩子們按圖索驥的標準;入學半年多以來,不少即將過季的積壓貨色都或隱或顯地試探過,可惜人家就是始終裝聾作啞。據狗崽隊的反覆調查,小林君既沒有夢中情人,也並非受過什麽有待療養的打擊,而這種按兵不動,反倒令他愈發身價倍增。

 “你看過林風QQ上剛換的簽名檔麽?”鑽回鴨絨被裡的遠航似乎來了精神,雖然氣血不交,但躺在床上的她還是能“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事”,徐枕流剛才進門時,陸姑娘就正在津津有味兒地對著電腦屏幕傻笑:“他寫的是:‘女人乃奢侈品,要等你有足夠能力時才能享受。’”

 看來,比起那些騎驢找馬甚至喜新不厭舊的負心郎,林風這種量入為出的作風還算有點兒良心,至少不會擾亂正常的市場交易秩序。但和所有奉等價交換為天經地義的買賣人一樣,你千萬別指望他能對商品本身產生任何情結,既然是自己的“勞動成果”,錢貨兩訖之後,便用不著對任何人負什麽額外的責任。可以想見,一旦性價、收支那微妙的平衡有變,人家的選擇與道德訴求無關。

 “他怎麽能這麽說啊,”遠航眼望著天花板,用斷斷續續的鼻音笑著,絲毫看不出任何字面上的貶義。

 女人往往是這樣,既盼著有無數傻小子在拍賣場上為自己一擲千金,又希望那個傾家蕩產的勝利者永遠把她們小心翼翼地供在佛龕裡,頂著怕飛了、含著怕化了。可世界上並沒有這麽便宜的兩全其美,任何具體價格,不管多高,都有消耗殆盡的那天。就像收藏家馬未都先生給自己籌辦的私人博物館命名為“觀複”一樣,一切“物”,即便珍貴如古董,就難免輪回的命運,無論是豪賭還是撿漏。

 “所以呀,”枕流意味深長地擺弄著那些琳琅滿目的大小禮包:“還是程毅比較體貼一些。”

 “拉倒吧,”女孩兒的情緒在觸底反彈後一路高歌猛進:“人家有顧爽呢。”

 每年春節之前的離京大潮中,唯一逆歷史車輪前進、從塞北江南趕赴首都的人群恐怕就算是趁機進京“聯絡感情”的各路外官們。程毅的父親雖然名義上已經脫離國企系統單練,但坐江山的基礎還是多年來在“潛規則”中積累的人脈,逢年過節例行打點的“優良傳統”自然也就繼承了下來,這個寒假也不例外。於是乎,上陣父子兵,爺兒倆直到大年二十九才功德圓滿地回湖南省親。

 聽遠航說,在滯留北京的這段日子當中,程毅不時來傾訴失戀的衷腸,她也深表同情和遺憾,雖不便把自己的苦處拿出來惺惺相惜,但女孩兒還是很為程毅同學對待感情的“認真”態度所動容。然而,枕流卻一直就對此頗感蹊蹺。首先,當時顧爽尚未回美國,雖然緊迫,但完全有翻盤的機會;人還沒咽氣呢,現在就開哭似乎早了點兒,抓緊時間垂死掙扎才合情合理。其次,程毅屬於那種比較“大度”的男孩兒,通常不會出於利己而勉強別人做不情願的事情;當然,對別人要求低的人一般也不會為難自己,拿得起來擱得下,好合好散嘛;要說他會墜入一段情愫中死皮賴臉地不能自拔,的確很難讓人信服。

 說曹操,曹操到。兩聲清脆的叩門,未等回音,不經念叨的程毅便從半掩的縫隙中探進頭來。枕流和女生單獨相處時,還是習慣於盡量不要緊縮屋門,病中的遠航也正需要通風透氣:“呦,我就猜到你該來了,”和剛才象征性的敲門異曲同工,程毅儼然一副主人的口氣。

 “正說你呢,”遠航並沒有下床,隻是把桌上的各色零食粗略收拾了一下。

 “趕緊吃吧,”大衣上的涼氣伴隨著手中熱騰騰的便當:“剛出鍋的,”程毅打開兩個一次性塑料盒:“本來我看那鮑魚粥挺好的,但好像說感冒時不能吃海鮮吧,所以人家推薦的這個。”

 徐枕流順著撲鼻香氣瞧了一眼,那家著名老字號粥鋪的夥計顯然是個外行,野菊花決明子粥和雞湯撈飯雖然都適合病人服用,但一個性涼一個性溫,風馬牛不相及,反倒是藥性平和的鮑魚素有治療陰虛內火的功效,正合陸遠航的這種體質。

 “唉呀,”女孩兒示意程毅坐下:“我就知道你得去買吃的。”

 封建社會時期,皇帝最忌諱大臣們私下結交,尤其是內外勾結,有什麽事情可以在朝堂之上開誠布公嘛,頻繁的小會總難免讓人想入非非;後來,老毛也曾多次批評張國燾等人在黨內“碼山頭”的異常舉動。其實,朋友間的交往也一樣,有些人總喜歡在集體活動之外搞一些私人聯系,往大了說是製造分裂,至少也是別有用心。當然,有失也必有得,雖然弄得親疏有別,但同時也為“一對一”的關系發展提供了必要的生存空間。

 盡管程毅反覆邀請一會兒共進晚餐,但枕流還是知趣地“閑人免進”,現炒現賣說約了同學,雖明顯是個托詞,但人家也沒強留,隻好自己灰溜溜地蹭回家裡。閑坐無事,他又想起了父親那個記錄著人生感言的筆記本,隻言片語間也有可觀之處。奇怪的是,明明記得昨天翻完之後隨手塞進自己專用的那個抽屜,可現在卻又一次不翼而飛,連書架上原本藏身的所在也空空如也,只剩下片被壓扁的桃花孤獨地待在那裡。記得馬克思曾經說過,任何歷史事件都會發生兩次,第一次是以悲劇的形式,而第二次則是以笑劇的形式。

 “我實在拿不動了,”提著大包小包的吳雨出現在門口,“你幫我拎進去吧。”

 枕流趕緊跑過去,他預感到女主人即將歸巢,所以事先把鐵門微微虛掩。大學擴招以後,如今的犯罪分子也混進了知識分子隊伍,不屑於乾入室搶劫之類的低技術含量工種,用不著整天堅壁清野。吳雨也已經習慣了這種作風,便不再抱怨,屋裡有個壯小夥子壓陣,的確平添了一份踏實。

 “最近好像又胖了吧?”徐枕流搖晃的身軀佔據了整個過道,吳雨隻好跟在後面,順手幫男孩兒把露到外頭的衣角掖進褲子裡:“看來得控制你的卡路裡了。”

 如今,登堂入室的寵物狗可以分成兩類,像狼的和像貓的;讓異性垂青的男人也有兩種,夠“man”的或夠“靚”的,可以分別滿足女性朋友們“被擁有”及“擁有”的渴望。很遺憾,枕流同學隻能屬於“等外品”,但領隻“維尼熊”回家也並非沒有好處,這種向來懶得在外型上下功夫的男孩兒至少比那些整天“花枝招展”著的帥哥讓人感到省心,就像“不將修眉鬥畫長”的良家一樣。

 剛剛開學,作為班主任,小吳老師正是千頭萬緒的時候,比如昨天就沒來得及回家做飯,於是便堤內損失堤外補,不出個把小時便張羅了一桌子美食,葷素搭配、色香俱佳。現如今,各式烹飪培訓花樣百出,什麽日韓料理、法式大餐,甚至印尼風味、拉美情調,不少小資家裡把壁爐式專業面點烤箱都置辦下了,可結果呢,往往連個白薯都不會烤,光燙手玩兒了。其實,參加此類家政訓練的年輕白領們,與其說是想藝不壓身,倒不如說是在享受過程本身帶來的體面,要的就是這個品位,舍得拿萬兒八千學費打水漂的敗家子,你能指望她“三日入廚下,洗手做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嘗”麽?這路人實現男女平等後,主要的戰場早就從灶台轉移到了床上,怪不得現在事業稀松平常卻做得一手好飯的中國老爺們兒越來越多呢,照這麽下去,白天玩兒命工作、回家享受相夫教子的大日本皇軍早晚還得打回來。

 吳雨當然沒受過專業訓練,操持的也不過是些經驗主義的家常便飯,但冰雪聰明外加多年磨練,不敢說化腐朽為神奇,也算得上量變中的質變了。其實,重劍無鋒、大巧不工,飯店裡檢驗廚師最常用的題目就是魚香肉絲之類的粗茶淡飯,能在俗中見出不俗才算本事;鹿鞭熊掌一年才能碰上做幾次?而且也沒那麽多龍肝鳳膽給你糟蹋。

 “對了……”枕流一向吃飯很快,這都是當年留學那會兒過集體生活搭夥時練出來的,酒足飯飽之後,他又想起了那個失而復得、得而複失的筆記本:“您看見了麽?”

 吳雨吃起飯來很規矩,一般沒有談笑的習慣,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以後,隻有在細節之處才能看出家庭背景的差異。聽到小胖子的疑問,她隻是搖了搖頭,並沒有做出任何更多的表示,隻是用筷子在碗裡翻動著那塊外焦裡嫩的菠蘿咕K肉。

 雖然滿腹狐疑,但徐枕流也沒有再刨根問底,隻說可能自己給收忘了,畢竟,也不是什麽要緊的東西,至少在他看來如此。於是,小胖子抱起一大桶黃桃罐頭,臥到了沙發裡。

 體育頻道正在播送一則有關“玻璃美人”趙蕊蕊的消息,內容無關緊要,大約又是“傷勢恢復良好、醫生充滿信心”之類的屁話,耳朵早就磨出繭子了。不過,這位擁有1.26米長腿的姐姐倒真是枕流不折不扣的夢中情人,從她還僅僅是八一女排青年隊成員時男孩兒便“一見傾心”, 連人家姥姥家姓什麽都了如指掌。其實,令徐枕流情有獨鍾的異性往往都是看起來能包容他的類型,無論氣質還是身材,當然,後者僅從縱向著眼。

 “今天學校開教研會,”打掃完戰場,吳雨一邊擦著護手霜一邊拍拍正在犯懶的枕流。原來,作為科研帶頭人,這學期輪到她和另一位女老師去離院部不遠的教委參加崗位培訓,有兩個班可供選擇,周六下午或者晚上。結果,人家那位家庭主婦順理成章地以要接孩子做飯為理由先下手為強,把十點來鍾才結束的夜場留給了“孑然一身”的小吳老師:“我本來想說咱這兒也有隻國寶熊貓等著喂呢,”她捏了捏小胖子手感極好的肚子:“就怕人家不認帳。”

 徐枕流明白,一向不喜歡人挨人、人擠人的吳雨從小就習慣騎著車來來往往,一雙修長的美腿大概就是這樣練就的;工作後,雖然學校離家不近,但也寧願不到公共汽車上去感受彼此的溫度。平時倒無所謂,可這次要讓她半夜三更獨自風雪夜歸,還真有點兒含糊。若不是兼濟天下的枕流奶奶把家裡空著的三室一廳借給了某位剛剛結婚的學生,每逢那天晚上她還可以就近到那裡打尖兒借宿,可現在……

 “我有個地兒!”枕流從沙發上猛然躍起,手中的罐頭濺了吳雨一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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