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按楊軍所擬之戰策,三大營在分別攻下據點,並各自一分為二,順流東進及南下進攻後,其中由樂浪所率軒轅營之軍,與辛渡所率女媧營之軍,已在絳陽與行軍大元帥會合準備順流攻向丹陽,而由余丹波與閔祿所率南下之軍,亦已在臨川會合之後,聯袂挺向遂安。
絳陽楊軍行轅。
“拿不下丹陽?”身為主導戰勢的行軍大元帥,在聽了由德齡派來稟告戰況的伏羲營遊騎將軍所稟之後,玄玉不滿地揚高了眉。
“是。”
“這麽說,信王至今仍據在采石?”楊國其它二軍都已按照戰策沿江及沿途攻下許多據點,然而地距丹陽最近的德齡,卻自開戰以來僅僅隻拿下一個采石?是德齡太過無能,抑或是南國派守京畿附近的守勢過於森嚴?
“回大元帥,行軍元帥信王曾多次派兵突圍,但采石以東,南軍守勢固若金湯,突圍實屬困難。”深怕玄玉將會因此而降罪,遊騎將軍忙不迭地再道出德齡之所以無法按計劃成事的主因。
玄玉一手撫著下頷,“敵軍顧守丹陽者為何人?”
“南國元麾將軍,盛長淵。”
在聽了遊騎將軍所稟的人物之後,列坐在行轅中的冠軍大將軍霍天行與車騎將軍樂浪,不約而同地相視一眼,皆能理解為何德齡難以再往東進一步,而早就聽聞南國元麾將軍盛名的玄玉,也因此而微微鎖緊了眉心。
伏羲營距南國京畿最近,但因南國太子之故,先前伏羲營的溫伏伽無法渡江登岸,之後南國太子舉兵支援中遊,改由盛長淵鎮守東部,伏羲營仍舊無法踏上南土,伏羲營在由德齡陣前換將親自接掌攻勢之後,就算攻下了采石,卻也仍舊無法撼動由盛長淵顧守的丹陽分毫。
不只是德齡,就連他事前也太低估盛長淵這號人物了。
沒料到在盛長淵出現後,東邊的戰場竟變得如此棘手,玄玉思索了半晌,憶起了楊國在東邊仍埋有一顆活棋。
“趙將軍是否仍在三湖?”
遊騎將軍怔了怔,“回元帥,趙將軍仍在三湖。”
“傳我帥令,命趙將軍據守三湖,待余將軍與閔將軍聯抵宣城之時,與他二人封鎖丹陽以東及以南所有防線,務必徹底斷絕丹陽後援。”既然德齡一人不易攻下丹陽,要想在三軍聯攻時讓盛長淵變不出花樣來,那麽首先就得斷了丹陽的後路,並且阻絕南國所有能支援盛長淵的兵援。
“得令。”
“啟稟大元帥,行軍元帥宣王與辛將軍皆已登艦,待大元帥下令後,即可率軍出發。”錄屬辛渡麾下的女媧營前將軍宋天養,在遊騎將軍退下後,緊接著上前稟報。
一想到那個令他不得不格外提防的鳳翔,玄玉緊攢著眉心。依事前的戰策,鳳翔的確是該在絳陽與他會合後,立刻與他一塊聯手順江東下進攻丹陽,只是目前戰況有變,在絳陽的另一頭,有著南國太子前來礙路,迫使他不得不放棄與鳳翔一塊南下,必須得留在絳陽與南國太子一決生死,如今僅隻鳳翔率軍南下,就不知……鳳翔會不會就趁此良機,先行進攻丹陽?
雖說他事前既已派燕子樓先行南下,但縱使燕子樓能提前抵達采石,丹陽有著盛長淵的鎮守,只怕燕子樓與德齡聯手也無法如期攻陷丹陽。
“大元帥?”還等著他答覆的宋天養,不解地看著沉思的他。
他深吸了口氣,“命宣王即刻率軍靠江北東下。”
“得令。”
“慢。”在他轉身欲退出帳外前,玄玉又再加令,“命行軍元帥信王據於現處,在行軍元帥宣王抵達采石後,將南軍困於三湖以西采石以東,行軍元帥宣王抵達采石後,敵軍若無叫戰,決不可輕易進攻,待我軍三軍於采石會合後再齊攻丹陽。”盛長淵這號棘手的人物,不是德齡、也不是鳳翔能對付的,若是一心隻想建功的鳳翔煽動德齡聯手,敗在盛長淵手下,那還算事小,怕就怕楊軍若因此而損兵折將,除了得不償失外,他楊國在日後還將因此而少了大舉進攻丹陽的軍員。
“遵命。”
坐在一旁始終沒有出聲的樂浪,冷眼旁觀著處事快速果決的玄玉,心中是半喜半憂的,喜的是,玄玉及時精確地解決大軍的難題,並同時為楊軍的未來鋪路,憂的是,這個曾是素節口中善體人意的皇弟,似乎自開戰後,再也不複見。
他微微轉首往旁一望,就見面上神情與他截然不同的大將軍霍天行,此刻,正面帶微笑地看著這個統領楊國三軍的行軍大元帥。看霍天行的模樣,似乎連他這個沙場老將,也很是欣賞初次統領戰事的玄玉。
“啟稟大元帥,南國太子率軍前進十裡,並派出五萬兵員叫戰!”收到南軍戰帖的前將軍,在通報之後,快步踏進行轅中邊稟報邊向玄玉呈上戰帖。
明知玉權就在近處,卻刻意按兵不動的玄玉,在等了數日後,果然磨光了玉權的性子等到了玉權的先行叫戰,他低首看了戰帖一會,而後轉首看了行轅中各個翹首望向他的將軍一眼。
“稟大元帥,末將願上陣。”主動請纓的樂浪,離開了座位上前拱手請示。
玄玉根本就不考慮他,“所稟不準。”
不明白為何遭拒的樂浪,難以相信地怔瞧著正眼也不看他一眼的玄玉。
“大將軍,本帥命你速整軒轅營五萬兵員應敵。”不顧眾將軍訝然的目光,玄玉雙目落在霍天行的身上。
霍天行先是看了身旁的樂浪一眼,雖說他不明白為何玄玉不讓軒轅營兩位猛將其一的樂浪上陣,但因帥令已下,他也隻好搶走樂浪亟欲對上的目標。
“末將遵命。”
在霍天行接下軍權後,猶有不甘的樂浪兀自站在原地,一瞬也不瞬地看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的樂浪。
玄玉朝眾人擺擺手,“都退下吧。”
“末將等告退。”在霍天行的統領下,眾將軍在退出行轅後,立即緊鑼密鼓看籌備應戰之事。
“本帥之命,相信將軍已聽得很清楚了。”在接過身後的堂旭遞上來的茶碗後,玄玉邊喝著茶湯邊對還留在行轅中不走的樂浪叮嚀。
“將軍,咱們走吧……”隨同樂浪一塊留下的符青峰,站在他身後輕扯著他的衣袖。
面色森厲的樂浪緊握著拳,“我隻想問,為何你不讓我領軍?”
慢條斯理擱下茶碗後,玄玉抬起頭來,不怒而威的冷意,自眼中迸射向樂浪,“絳陽這塊地,是國與國之間死生存亡的戰場,而非你個人私怨了結之地,本帥不能因你一時的衝動而壞了大事。”
樂浪為何會主動請纓,不需深想也知,急於此戰的樂浪不過是想報失妻之仇,而通常欲雪恥或復仇者,通常皆不顧前不顧後,全都是衝著一腔忿血而行,偏偏愈是這等人也就愈會因意氣用事而吞下敗仗,若他楊國再多幾個這等只顧私情而不顧大局的將軍,那這場仗他還要打嗎?
“你對我沒信心?”樂浪微眯著眼,沒想到玄玉竟對他這麽沒把握。
玄玉也沒跟他客氣,“對玉權這一役,確是如此。”
聽了轉身欲走的樂浪,在踏向行轅門口前,卻遭玄玉留住。
“樂浪。”看著他那落寞的背影,玄玉說得語重心長,“你與我,皆沒資格向玉權復仇。”
他猛然回過頭來,“我沒資格?”
“深愛皇姐之人不只你我,在南國,也有一個兒為皇姐之死而心碎。”玉權太子的為人如何、待素節又是如何,被他派至南國的內間早就將細節告知於他,因此對於玉權這一役,他不僅要慎重,更不能把私情摻挾在其中,他只能就戰論戰。
“末將告退!”不願相信他所說是真,也一個字都聽不進耳的樂浪,大聲答道後,隨即轉身邁出行轅,跟在他身後的符青峰見了,也即刻追了出去。
在樂浪走後,站在玄玉身後的堂旭擔心地看向他。
“無妨。”玄玉歎了口氣,“暫且就由他去吧。”
自走出行轅後,一壁疾走回自己營帳的樂浪,在身後緊跟著的腳步愈靠愈近時,他在帳前停下了腳步。
“你想勸我?”他極力壓下激越的氣息,不想把怒氣遷至旁人的身上。
“末將有一事想問將軍。”踱至他面前的符青峰,知道現下再怎麽勸他,他一字也不會聽進耳,於是刻意轉了個彎。
樂浪以手抹了抹臉,“有話就直說,這裡無外人,別客套。”
他帶著笑,“將軍可知道我為何從軍?”
只聽余丹波說過符青峰原本是個山賊頭子的樂浪,經他一問,頓時也不禁好奇起來。
“我符家世代皆是武人。”符青峰緩緩為他解答,“家父生前曾是已故大將軍趙邑手下之右將軍。”
“趙邑?”如雷貫耳的人名,登時讓樂浪雙眼一亮,“趙奔之父?”在前朝之時,他楊國曾多次率兵抵禦南國皇帝派兵北攻之人,即是朝中大將趙邑,雖說趙邑已逝世多年,但只要提起這號人物,楊軍之中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家父生前常說,趙氏父子,乃沙場上真英雄。家父之所以也讓我從軍,為的,就是希望我也能效法趙氏父子也做個英雄。”抬首看著漫天落下的細雪,符青峰的眼中有著期待與失望,“只是我看不慣軍中權勢派系,更受不了官場上的陰謀角力,因此,我寧淪為山賊也不想當什麽英雄。”
他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你怎又會投效玄玉?”
神情似抹上一份回憶的符青峰,微笑地想起當年袁天印在將他給拐下山之前,曾經對他說過的一句話。
“袁天印曾對我說過,我若真想見識什麽是真英雄,我就得跟著大元帥。”現在想來,他之所以會跟著袁天印,也許就是為了想實現一個夢想罷了。
樂浪一手撫著下頷沉思,“袁天印所說的英雄指的是玄玉?”
“不,是另有其人。”符青峰神秘地笑了,“但我相信,大元帥手下的確有英雄。”
看他的樣子似無意要說出那名英雄是誰,不強人所難的樂浪也不多加追問,隨著雪勢漸大,伸手拂去了戰炮上的雪花後,先進帳的樂浪才回頭想叫符青峰一塊進帳,卻見他褪去了溫和的神色,肅穆地盯著他。
“將軍。”不想他與玄玉心中梗著一個誤解的符青峰,字字誠懇地道,“大元帥之所以不任命你為前鋒,其因為何,我相信你也清楚。我與大元帥一樣,也不認為目前的你適合與南國太子交手。”
甚是在乎此事的樂浪,並沒有開口反駁他的說辭,只是那分不能與玉權交手的遺憾,卻纏繞在他的身上不肯放他而去。
走向他的符青峰,將鋪遍地上的細雪踩出一個又一個印子,“方才在行轅裡,大元帥不許你出征的原因,他隻對你實說了一半,另一半,大元帥並未向你說清楚。”
“說什麽?”
“他擔心你的安危,也不想讓你因此役誤了前途。”除了公事公辦外,其實玄玉的私心很明顯,他擔心現下衝動的樂浪,萬一遇上了比他還冷靜的玉權,只怕戰敗的後果不只是犧牲性命而已,若是樂浪僥幸生還,只怕容不下敗績的聖上也不會放過他。
將他一字一句都收至心底的樂浪,仰首看向漫天的雪花。
“我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感動卻又心酸的低語,交織在飛騰的雪花中,“我比誰都了解那孩子……”
符青峰微笑地拍著他的肩,“咱們進去吧。”
自與閔祿於臨川會合後,東進打下遂安,準備繼續前進攻打宣城的余丹波,在大軍停留在遂安補充糧草並休息的這段期間,總是暗中派探子嚴密地監視著女媧營的一舉一動。
箭傷未愈的顧長空,此刻,正在余丹波的帳內,一手提著劍來回踱步,每每走個幾步,他不是提心吊膽地看著帳門,就是豎起耳朵仔細聽聽四下有何風吹草動,在一無所獲之後,他便又會在這小小的帳內繼續一些余丹波搞不懂的舉動。
“你可不可以別在我面前走來走去?”被他弄得一刻也定不下心來分析戰情的余丹波,仍去了手中的筆,沒好氣地看向這個不安分留在帳中養傷,偏天天跑來他這煩他的家夥。
知道自己已經很惹人厭的顧長空看了他一眼,一連串沉重的歎息,又再次自他口中吐出。
“說吧,你究竟在煩惱什麽?”一天到晚不是歎氣就是擺張憂國憂民的臉色給他看,他要是再不了解並解決一下這名身份高貴的下屬有何心事,那他什麽正事都別辦了。
“閔祿的這個。”奉命得好好保護軒轅營主將的顧長空,只是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
余丹波覺得他的擔心很多余,“趁著大軍歇息的這段期間,你給我留在帳中好好養傷,這等小事不需你來操心。”
“小事?”他苦哈哈地笑著,“不用操心?”要是這家夥頂上的那顆人頭,因為閔祿少了隻眼而不見了,到時他可不只是有負袁天印所托而已,他還會成為玄玉眼中頭一個降罪的對象,以及軒轅營裡的頭號罪人。
“將軍。”中郎將的聲音在帳外響起。
“進來。”余丹波先是叫礙眼的顧長空到一旁坐著,再朝外輕喚。
顧長空坐在椅上,不語地瞧著那名奉余丹波之命派人潛進女媧營中,每日都會定時向余丹波報告的中郎將,心中甚是緊張女媧營那邊會有什麽消息傳出來。
余丹波淡淡輕問:“女媧營可有人問起閔祿何以傷了眼?”
“回將軍,無人敢問。”說也奇怪,人人都見到閔祿少了一隻眼,但女媧營中就是無人會去問這個問題。
“很好。 ”得逞的笑意靜盛在余丹波的臉上。
“將軍。”一頭霧水的中郎將,實在是忍不住心底的疑問,“你認為……閔將軍知不知道那兩箭是你射的?”
“當然。”軒轅營裡的兵書,可沒有人的箭技好過他。
烏雲頓時罩頂的中郎將遲疑地啟口,“那……”
“放心。”有恃無恐的余丹波一派輕松,“這悶虧,閔祿一聲也不會吭。”閔祿那家夥,是要臉面的,他可不認為閔祿願把那隻眼受傷的來龍去脈說給他人聽。
雙目含怨的顧長空聽到這裡忍不住插話。
“但他似乎更恨你了……”近來每回在行轅中議事之時,那個少了一隻眼的閔祿,老是用剩余的一隻眼狠瞪著余丹波,要是無人在場的話,他相信,急於泄忿的閔祿,一定會找機會挑了余丹波。
余丹波大咧咧地漾著笑,“他若不恨我,我還提不起勁呢。”他還指望閔祿最好是有點本事,千萬別讓他贏得太過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