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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莫能棄》番外 五
我根本不知道審言什麽時候起身去練功,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的,可睡到心裡有個念頭:“不知道審言吃了多少早飯?”就醒了。睜眼見屋裡大亮,審言坐在他當成書桌的條案前正垂目專心地寫著字。我怕打擾他,沒說什麽,又閉上眼睛,想著再睡會兒,就聽審言說道:“你打酣,還磨牙。”

 我一下子睜眼:“啊?!”見他微微一笑,眼睛都不抬,繼續寫。

 我大聲歎了口氣,“審言!不能騙我這樣的老實人呀!淘氣!”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道:“你早飯吃了多少?”

 他邊寫邊說:“沒吃。”

 我完全醒了,“藥呢?!”

 他理所當然地說:“沒喝。”

 我猛地坐了起來,“你?!”我差點對他用蘭花指。匆忙地起了身,胡亂穿著衣服,說道:“你不吃不喝,一直幹什麽呢?”

 他說:“寫奏章,馬上寫完了。”

 我生氣,“那也得先吃東西呀!”

 他說:“餓的時候,寫得好。”

 我歪頭,“誰說的?有這回事?”

 他寫著,回答說:“我小時候,常這樣。”

 我有些驚訝,“你小時候會挨餓?”

 他沒答話,我趕快說:“現在你得聽我的了,生活要有規律。你沒吃藥,哥哥知道嗎?他昨天特意給你配了新藥,你是不是想傷他的心?”

 他小聲說:“你別告訴他不就成了。”

 我壞笑了:“我偏去告訴!讓你不吃藥!讓你不吃飯!讓你……”

 他放了筆,合目輕歎了口氣,說道:“沒親娘的孩子就是可憐。”

 我一下子捂了臉,半哭泣道:“審言!你說話不能這麽狠哪!”

 他說:“我是在說言言,你以為我是說誰?”

 我放下手,氣急敗壞地說:“你今天要是不好好吃飯……”

 他拿起那幾頁紙,邊放齊邊說:“你就會對我不好了。我知道,沒事,你反正不在乎我,那時那麽長時間不理我……”

 我抱了腦袋,“審言,我投降!你說吧,我該怎樣?”審言抿著嘴垂下了眼睛看他的鋪在案上的稿紙。

 他的頭髮梳得十分整齊,肩上披著件外衣,我覺得奇怪。往日我若沒起,他就亂著頭髮去練功,錢眼曾說那時如果從背影看,他和號稱容貌絕美的審言沒什麽區別。

 我去外廳洗漱,再叮囑人們上早餐和熱的藥,回來見審言還在讀他的稿子,就坐在他側前面端詳他。他眼底有淡青色的暗影,看來是沒有睡好覺。我不該和他聊那麽晚,他還要起早。

 審言提筆加了一個字,低聲說:“我頭髮亂著就沒法寫東西,你不喜歡的話,一會兒你可以再給我梳一下。”

 我松口氣,“我還以為你生氣了。”

 他輕聲說,“你就不能猜對一次?”

 我笑,“審言,你是生氣了。告訴我,生什麽氣了?”

 他答:“沒有。”

 我剛要再說話,余光裡見有東西在門邊動,忙扭頭看,審言也側臉看。只見虛掩的門縫中間,一根有著幾片綠葉的樹枝伸了進來,從上面劃到下面,再在門底縫隙處水平來回走動,然後又回到門之間往上走。審言輕輕歎息,重新看他手中紙張,我說道:“言言,進來吧。”

 那根樹枝先進了門,言言才進來了,看了一眼審言,審言沒看他。言言走到我身前,十分靈巧地坐在了我的膝蓋上,抱了我的肩,對我說:“娘昨天沒來。”

 我抱著他親了一下他的臉,笑著說:“對不起,言言,以後讓蓮蕊姨帶著你們來看娘。”

 言言說:“蓮蕊姨不敢,說怕爹不高興。”

 審言輕咳了一下,我小聲說:“爹在看文,別……”不等我說完,言言就跳了下去,走到了審言的案前,審言不動聲色,安然地拿開一張紙,接著看下面的。

 言言在案前走開了幾步,轉頭看一下審言,見審言沒反應,就又走了回去。審言拿起筆,寫了一個字,又放下筆。言言把手中樹枝空中揮了幾下,審言眼睛沒抬。我驚訝言言的這種大膽,也許因為他知道審言不會傷害他。

 言言又來回走了一趟,看審言還不理他,終於對審言說道:“我會寫‘一’。”我捂住了嘴。

 審言又拿開了一張紙,沒表情。言言把手中樹枝背在了身後,頭到了審言對面的案邊,看著審言說:“我也會寫‘二’。”

 審言眉梢輕微的挑了一下,但對言言已經夠了,他踮起腳跟,沒拿樹枝的手扒在案沿,鄭重地說:“我還會寫‘三’呢!”

 審言終於半睜了眼睛看言言,言言把拿了樹枝的手也放在案上,樹枝指著房頂。

 審言低聲問:“你會寫‘四’嗎?”

 言言說:“不會,但我會說四,我也會說五,還有六七十。”

 審言歎息了一下,把稿紙整理了,放在一邊,鋪了新的一張紙,對著言言微點了下頭。言言一下腳跟落地,剛要到審言那邊,但先跑到我身前,把樹枝給了我說:“娘,拿著我的寶劍。”我接過樹枝,言言跑到審言身邊,審言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言言猶豫著說:“姥姥說爹的腿和胸都受傷了,不能抱我。”

 審言深深地看了言言一眼,輕聲說:“現在好了,能抱你了。”

 言言笑了,爬到了審言膝蓋上,背對著審言坐在審言懷中。審言的雙臂環過了言言的細小的肩膀,一手按住紙,一手拿起筆遞給言言。言言握了筆,審言道:“你拿筆的姿勢很對,誰教的?”言言萬分得意地說:“姥爺教的。那天姥爺說要定什麽題,他教我拿了筆,說我點的就是他要的,他還教我寫了一二三,後來他還管我叫小祖宗呢。”我大驚,爹就這麽定科舉的試題?!

 審言抬眼看了我一下,我做了個鬼臉。審言握了言言拿筆的手說道:“‘四’是這麽寫的……你寫一遍……裡面少了一點東西……嗯,寫對了。”

 言言高興得在審言腿上一個勁兒地顛動,我不由得說:“言言輕點兒,爹才好。”言言立刻不動了,微側臉說:“爹,我要寫‘五’。”審言低嗯了一聲,握著言言的手寫了五。放了手讓言言寫,言言說道:“爹,您把我的名字寫在旁邊。”審言輕聲問道:“為何?”言言大聲道:“我要當天下第五大高手!”

 審言一愣,我問:“怎麽不是第一大高手。”

 言言認真的神情,“娘,錢伯說,第一大高手都活不長,老有人去找他們麻煩,不好玩。”

 我笑了,“那第二大呢?”

 言言答:“錢伯說第二也不好,肚子裡總有隻雞,活的,那多難受啊。”我知道他說是嫉妒的意思。第二名是不舒服,離第一才一步之隔,到底意難平。

 我點頭,“那第三呢?”

 言言皺眉,想了半天,說:“好像他說,第三是什麽板凳,老讓人踩著。”我想了會兒,明白了錢眼的意思。每次大家提起前三名,那第三簡直就是為了襯托前面兩個,沒幾個人尊敬,還不如不讓人知道自己。

 我又問:“那第四呢?”

 言言笑,“我想當第四,但蓮蕊姨說‘四’不好聽,別當。”我知道蓮蕊是不想記起她的叔叔鄭四。

 審言微歎,重握了言言的手,在“五”前面寫下了“第”接著在後面寫了“高手常言”。然後放了手,用手指著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給言言讀了一遍,言言歡喜得渾身顫抖,拿起了紙說道:“爹給我寫的,第五高手常言!我要讓她們好好看看。”說完把那張紙放在了一邊,對審言說:“爹再拿一張紙給我寫字吧。”審言又放了一張新紙,我原來還擔心他會心煩,現在看來他根本不會。

 審言把著言言的手又寫了個“五”字,然後言言自己一遍遍地寫著,審言偶爾低低地說:“那上面的一橫長一點……嗯,很好……這裡別這麽使勁……”

 審言的臉頰幾乎貼著言言的耳朵,我突然覺得他們長得很像,眼睛都十分有神,嘴唇都是抿著的,言言是如此稚氣,審言是如此純潔。

 仆人們送飯和藥來了,言言從審言的膝蓋上下來,拿了那張紙,到我面前拿了他的樹枝,極度興奮地說:“我去貼了這紙就回來。”他轉頭對著審言說:“爹,您等我。我回來和您寫字。”說完跑了出去。

 審言歎氣,推了書案緩慢起身,走到方桌前坐了,我雙手給他端了藥,他看了一眼,說道:“我教了兒子那麽半天,累壞了,你就這麽對我。”我一下子笑了,把藥送到他的唇邊,小聲說:“他和你真像。”審言閉了眼睛,“沒辦法,都是他管我叫爹叫的。”我笑得手一抖,差點把藥灑了。

 我們用了早餐,錢眼和杏花來了。錢眼穿了身十分平常的衣服,杏花也很樸素。我正納悶,錢眼對我說:“知音,你從你的衣服裡挑件差點兒的,咱們去看宅子,可不能穿得太好,讓人覺得可以使勁向咱們要錢。”說完,他看著審言的粗布白衣又加了一句:“但也別成這樣,別人以為咱們缺衣少衫的。”

 我去挑了件衣服給審言放在椅子背兒上,審言站起來,穿在他的粗布白衣外,我隻給他系了下腰帶。一抬頭,見杏花驚訝地看著我,可錢眼卻一臉知情地怪笑,弄得我十分不好意思,說道:“你們在外面廳裡等我吧。”

 錢眼嘴歪地笑著對杏花說:“娘子,咱們出去,我跟你講個好事。”

 他們前後出去,審言坐在椅子上看著我。他的眼睛裡有種我不熟悉的亮晶晶的表情,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就背對了他穿上出門的衣服。審言在我身後輕聲說:“看都不看我了?”

 我不回頭地笑道:“又激我?你脫了衣服,我就看你。”

 他歎道:“剛才錢眼都看出來我缺少衣服……”

 我一哆嗦,回身正看上審言一閃而逝的笑容,我嗔怪道:“審言!就知道怎麽嚇唬我。我們走吧。”

 他沒動,臉上一副無奈的表情,“大概走不了。”

 我忙問:“你走不動了?”

 他鼻子出氣,“我走不動你也不會來抱我。”

 我跺腳,“審言,告訴我你怎麽了?”

 他輕歎,“你忘了你的寶貝兒子說什麽了?”

 我恍然道:“言言說會回來和你寫字呢。”

 審言淡淡地說:“你把他的話忘了,他還能讓你清淨?”

 我哈哈笑,“審言,我也奇怪,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能說話了?”

 他稍側了臉,從眼角看我,“你這當娘的,竟然覺得奇怪?”……

 我們正說笑,果然聽見外面言言大聲叫錢伯和杏花姨,然後告訴錢眼審言怎麽教他寫字,怎麽給他寫了第五高手的名頭……

 我和審言出屋,錢眼正摸著言言的頭說:“小子越來越機靈了,小嘴兒巴巴的,給我當徒弟吧。”言言沒來得及答話,看見我們,跑過來拉我的手,“爹和娘要出門?”眼睛大大,幾乎要哭的樣子,我點了下頭。他臉耷拉了,放開我的手,走到審言面前,審言半垂了眼睛看著言言,言言想了想,說道:“爹,我給您當徒弟了,您不用問我。”錢眼大笑,審言低聲說:“兒子就行了,已是徒弟。”錢眼笑,“是啊,要不怎麽叫‘徒兒’呢?”

 言言主動拉了審言的手,笑著,“爹,太好了!我用磕頭行禮嗎?”審言一抿嘴,“不用。”似乎走了下神兒。言言立刻搖著審言的手,“我和您一起出門吧。”可謂得寸進尺。審言點了下頭,言言一下子呆了,接著放了手就往外跑,被錢眼一把抓住,“哪兒跑?我們就要走了。”

 言言急得跳腳,“我的寶劍,我得帶著……”

 車上,言言擠坐在我和審言之間,一路嘴就沒停。審言閉著眼睛,沒說幾句話,我就得應付言言無休止的話語:“娘,那紅的什麽?”(是……)“看!有個小孩兒在哭!”(他摔著了……)“雲彩怎麽是白色的?”(因為……)“娘,我喜歡白色,我要爹天天穿的衣服。”(我說:“我給你做……”審言咳了一下。)“娘,為什麽大家都喜歡我?”(我答:“因為你可愛呀。”審言歎息一聲。我忙說:“跟你爹小時候一樣。”)……

 到了地方,我已經精疲力竭,下車時杏花過來扶了我一把,問道:“小姐,不舒服了?”我哀歎道:“杏花,我最高只能做到第六大高手。”杏花不解地看著我,錢眼哈哈笑了,“知音,我調教的,日後了不得。”的f7

 我周圍看看,我們是在一處院門處,門第高大,但門漆脫落,銅環滿布鏽跡。院牆上爬滿了瘋長的白色和淡粉色的牽牛花,院子裡面的樹木茂盛,枝杈伸到了院外。

 審言到了我身邊,言言過來,硬插到我和審言之間,一手拉了我,一手拉了審言。錢眼到了門前,扣動門環,院裡面沒有聲音。錢眼又大喊了幾聲,沒人回應。他走出門洞,向旁邊走去,我才發現三丈外還有一處大門,可看著也是一樣失於維護。錢眼在那邊敲了門,也沒人,他走過來,看了看天,說到:“是該這個鍾點兒啊。昨天說好了再來看看,這人忘了?知音,怎麽辦?”

 我四外打量,我們在的地方不是個繁華的地域,除了這兩個緊鄰的院落,周圍隻幾所民居。院門對著的街道另一邊,有個茶棚,再遠處,有條小河,景致有種田園氣息。

 我對錢眼說:“咱們在那個茶攤坐坐,等等吧,我喜歡這個地段。”

 我們過了街道,言言雙腳蹦著行了全程。進了茶攤竹子搭的涼棚,我拉著言言的手到了桌邊坐下,審言也坐下。我一放手,言言就鑽到了桌子下面,坐在了審言的腿邊。錢眼和杏花也圍著桌子坐了,錢眼向店家要了茶水,對我說:“知音,像不像咱們在路上的時候?”

 我點頭,“是,我們回來,就沒有這麽出來坐過。現在就差李伯了,不知他怎麽樣了。”

 錢眼壞笑,“當然是高興得很,不信,他回來時,你問問他。”

 我疑問:“你怎麽知道他會回來?”

 錢眼一抬下巴,“我們倆,不,我們仨,”他對著審言點了下頭,“總得時不時見見。畢竟,我們的交情不同尋常……”

 我說:“錢眼!說實話!”

 錢眼一笑,“他說張神醫對他說,你嫂子生的時候,她會來看看。說你哥哥那個笨蛋,就會抓瞎。”

 我皺眉,“難道說冬兒會有事兒?”

 錢眼壓低了聲音說:“知音,李伯說別告訴你哥,省得他提前擔心。”

 我盯著他,“你也看出了什麽?”

 錢眼回避看我,“沒什麽。張神醫當初能救了人家,必會有辦法。”他馬上看審言,“你覺得我選的地方怎麽樣?難得有這麽兩處挨著的宅子,咱們一住進去,就把中間的牆給打通了……”

 正說著,五十多歲的茶攤的主人端著茶水盤子過來,給大家放了茶碗,邊倒茶邊說:“客官是來租宅子的?用不著打通,那兩處宅子,裡面已有門通著了。”

 錢眼笑了,“老哥怎麽知道的?”

 那個主人放了茶壺在桌上,直起身子說,“不瞞客官,我在這裡二十多年了,真是看著那宅子起來的,又荒了。”的03

 錢眼側身拉了把椅子,“老哥坐下,講講,我請你喝茶。”

 那老漢呵呵笑,“客官,我天天可少不了茶水呀。”

 錢眼拍拍椅子,“現在沒人,聊聊,交個朋友。”

 老漢坐下,看了眼我們,審言自然是垂著眼睛不看人,我和杏花都微笑了一下。老漢歎息,“你們這兩對小夫婦,真住進去,也倒配得起這處宅子了。”

 錢眼一瞪小眼睛,“老哥,我昨天去看,裡面荒得不成樣子,屋子也舊得很,就是地方大,價錢便宜,怎麽還說我們配不起?”

 老漢搖頭,“小客官,十幾年前建這宅子的時候,用的大梁木材,那是上好的百年松木。主人房屋的窗格是檀香木做的,屋裡四季芳香。連家具,都是紅硬木打製,雕刻精細。那時來的工匠每天好幾十人哪,我的茶館可不是這個棚子,是個茶坊,比這大多了……”

 錢眼插話,“誰家這麽有錢?”

 老漢說道:“客官可知專做運貨的林家?”

 錢眼大悟的樣子,“是他們呀!聽說過。曾經一度,他們的分號遍布全國,經商的人,誰不用他們家的鏢行運載貨物。據說他們家和朝廷有關系,與黑白兩道都熟,各方安排得十分妥當,生意自然好做。可後來,就漸漸沒了,出了什麽事?”

 老漢點頭,“客官說的對。那林家長者,林盛,身懷武功,四方結緣,創下了這份家當。可美中不足,子息甚弱。妻妾成群,但生出了孩子不是夭折就是出事亡故。最後隻余了一個女兒。林盛四十歲時,金盆洗手,把生意交給了徒弟們,自己拿了多年的積蓄,到了京城定居,大概覺得天子腳下,是太平之地吧。”的e4

 錢眼眯了眼睛,兩個手指放在下巴上,說道:“他的孩子大多死了,他金盆洗手,該是為了表明不再涉及江湖和錢財,保住他的女兒吧。”

 老漢搖頭,“我也不知道底細,但那個女兒從小就生的十分美貌,倒是真的。林老爺當初建這兩處宅子就是為了日後女兒大了,招了女婿,住在身邊。不在一處宅中,那女婿不是倒插入贅,也許就不會那麽計較。所以林老爺用的都是好材料,為的是養老於此,享受天倫之樂。”

 錢眼點頭,“那麽這兩處宅子肯定中間有門相通了。後來又出了什麽事?”

 老漢長長一歎,“小客官,誰知道天意另有安排,六年多前,一夜有人圍了宅子,劫走了林家的女兒……”

 錢眼蹙了眉,“也太大膽了吧?”

 老漢點頭說:“別人大概沒有這麽大膽,但據說那時江湖上的一個大魔頭為他的兒子搶親。武功超強,林老爺措手不及,讓他得了手。官府追了一段時間,就沒了消息。林老爺遣散了家人,讓妻妾退隱鄉間,自己聯絡舊部,重入江湖,追查劫匪,要找回女兒。隻一兩年,這周圍就安靜了,我茶店的房子壞了,沒有錢修,隻好看它倒掉,搭了這個棚子。”

 錢眼扯了嘴角,“我們租了這宅子,不會有麻煩吧?”

 老漢搖頭,“據說三年前,林老爺終於找到了那個魔頭,與他決戰峰頂,結果兩敗俱傷。不久後,又傳出消息,那林家女子為那魔頭的兒子生子之後,就被殺害了,屍體上都是刀傷,慘不忍睹……”

 旁邊有一個人出聲說道:“這位老者,我可聽的是另一回事。”

 我們都回頭,見角落處坐著一個文人打扮的人,衣服破舊,旁邊一個布幡兒,上寫著“看相論命”。錢眼對我一笑,“知音,還真碰上算命的了。”

 那個人拿了布幡兒過來,自己拉了椅子,坐在錢眼身邊。他四十來歲,瘦長的窄臉,細長的單眼皮,薄唇如紙,臉上帶笑,興致勃勃地說:“我王準走南闖北的,聽了好多事兒。”不等人問,他主動說,“聽說,那個林家的女兒與一個趙姓江湖少俠在元宵佳節相遇,就私定了情。那個男子回家讓父親提親,可林家不允,說趙家的父親是江湖的魔頭。趙老爺性子激烈,認了死理兒,加上覺得兩個孩子都願意了的事,就搶了親,想成了親,林家還有什麽說的。”

 茶棚的老漢問道:“你怎麽知道這麽詳細?”

 算命的王準嘖了聲,“當然了,這事兒可是當時的大事。那趙家也是江湖有名的世家。話說,趙家搶了親,還大辦了婚事。林老爺失了面子,不顧女兒的終身,一定要那家人的性命,帶了人幾次圍攻。後來,兩家約好了峰頂決鬥,那時那小夫妻已經有了個兒子。峰頂之上,那個女兒抱兒跪求父親饒恕,林老爺一定要讓對方的兒子磕頭認錯。趙家的兒子也答應了,跪下認錯時,林家的一方突然有人發了暗器,害了那個兒子的性命。”

 老漢失聲說:“這下子,沒法善了!”

 王準點頭,“殺子之仇,豈可寬恕。趙家要殺了林家眾人,兩方混戰,死傷眾多。林家的女兒抱著孩子於亂中失了蹤跡。那戰之後,林老爺說是本方有人陷害自己,那人就是多年害了自己孩子的人,想要自己的生意,後來看自己重回江湖,又想借對方之手殺自己。林老爺殺了那個人,想與趙家和好,一同尋找自己的女兒。可趙家說林家女子該為趙家兒子殉情,所以兩家的殘部又是打個不停。”

 錢眼搖頭,“得饒人處且饒人才是啊。”

 王準一個勁兒點頭,說道:“這位兄弟說的對,可人在其中,就是看不開。一年多前,有人發現了林家的女兒,已經被人殺死在路上,身中數刀。林家追出了作案的人,發現不過是股山賊。他們說殺了所有的人,可林家並沒有發現那個孩子的屍體。這下更是沒完沒了,雙方都在找那個孩子。兩家的武功比那些山賊不知強出多少,可林家的女兒竟喪命小賊之手,其中大概還有林家的唯一血脈和趙家的後代,這實在讓人難過呀。”

 錢眼突然瞥了我一眼,審言疲倦地閉著眼睛,可也微皺了下眉頭。

 老漢問道:“那林家女兒在丈夫死後,為何不投奔娘家?”

 王準道:“以此可知他們真的是恩愛夫妻。她定是因丈夫被娘家人害死而不願回娘家。”他歎息了一下。

 老漢對錢眼說:“所以說,你們租了這宅子,沒什麽麻煩,林老爺是不會回來了。傷心之地啊。”

 王準也說:“就是,他哪裡敢回來,趙家還在找他呢。”

 錢眼皺眉,“乾嗎不賣掉?”

 那個老漢一側臉,“小客官,一直在賣呀,沒跟你說價錢?“

 錢眼搖頭,“我沒問,我們沒錢,隻想租,可別人怎麽不買?”

 老漢說:“有些人看了,說地方太冷清,怕那種來劫人的事再發生一次。”

 錢眼眼睛眯縫,看了審言,說道,“那麽,咱們也別住這兒了。”

 審言微歎道:“時間匆忙,如果合適,未嘗不可。”

 王準看著審言,說:“這位公子似有恙在身,可否讓我為你算上一算?”

 審言淡然回答:“多謝,不必。”我現在已經知道了他的性子,對人雖然彬彬有禮,但的確是透著距離。

 王準笑著說:“公子容貌俊秀非常,氣質卓然不群,但性情如此沒有通融,大概會應了人們所說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的俗語。犯在小人手裡,大災大難是免不了的……”

 我知道他不喜審言的答話,就說壞話嚇審言,可他怎麽料到竟讓他說中了呢。我不想讓他說下去,忙道:“錢眼,給這位先生銀兩,算是我們請先生喝茶。”

 錢眼哼了一聲,放了些銀子在王準面前,說:“兄弟,你說話可得注意點兒,如果不是這主兒性子好,你還能得了好去?說人家不通融,你自己不也一樣沒遮蓋?”

 王準一笑,抄了銀子放在袖子裡,“小兄弟,我還沒說完呢。如果他遇上了這位夫人和你這樣的貴人,可就會一生福澤深厚,享受不完的榮華富貴。”

 錢眼一邊臉歪著,“兄弟,看來你是見了些世面的人,知道怎麽看著錢說話。”

 王準依然滿面笑容,“如果再多點兒錢,我還可以說些避禍之道……”

 審言又開口:“多謝,不必!”

 王準笑著對審言說:“這位公子……”審言睜了眼睛,看著王準說:“福禍自在,我無意回避。多謝先生。”他眼中神光明澈,說完又閉上眼睛。我知道他昨天沒睡好,現在困了,見我屈服給了銀子,多少氣不順。的e0

 王準一愣,沒了笑容,我怕他又說壞話,忙看向錢眼,錢眼把自己的茶端給王準,說道:“兄弟,見好就收吧。”的c3

 王準沒接茶,對審言一拱手,“在下不知公子風采,得罪了。萬望見諒!”

 審言閉著眼睛點了下頭。錢眼笑了,“怎麽變了調調了?”

 王準依然看著審言,說:“公子目光明亮無懼,神韻驚人,貴不可言。當名垂青史,位極上臣。公子請聽我一言,入朝為官,我保你三年之內,名震天下。如果公子能有身邊這樣的貴人相助,就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

 錢眼哈哈大笑,問道,“你好會裝,是不是看出了他是誰?”

 王準冷哼,“我說這些話都沒管你要銀子!說出來,就是圖個痛快。你不用這麽說來侮辱我!不想給錢也沒關系,日後功成名就之時,記得我王準的名字,佩服我有先見之明就行了。”

 錢眼有些懷疑地看著他,微笑道:“謝謝王兄,借你吉言了。這裡是些散碎銀兩……”

 王準站起來,“我收了銀子,就壞了我的方才的斷語,以為我說了天大的話,就為賺這麽點錢。你自己留著吧……”說完拿了布幡兒就要走,言言鑽出了桌子,對審言說:“爹,我剛才數出了十條腿,還有兩條,怎麽辦?”

 審言半睜眼,輕聲說:“十一,十二。”

 王準看著言言,神色古怪,問道:“這位小公子貴庚啊?”

 錢眼說道:“兄弟別費心了,這是這位公子的兒子,這位公子不愛讓人算命,剛才你看見了。”

 路那邊來了輛馬車,停在了宅院門前,錢眼說了聲:“我去看看。”他在那邊和一個人說了幾句,又走過來說:“就是那管事的人,他醉得糊塗了。”

 我們都起身,言言還是拉了我和審言的手,走過了街道,門前沒了那個人的蹤影,院門卻吱吱呀呀地從裡面開了,看來那個人是爬了牆進去的。那是個六十多歲的邋遢老頭,離老遠就聞到他渾身的酒味兒。錢眼拉著杏花領頭進了門,我牽著言言,言言拉著審言,像一串蝦米似地進了院門。

 我覺得我進了植物園,樹木蒿草密集,空氣裡香氣馥鬱。院中小徑石板間的雜草高過膝蓋。那個老頭腳步踉蹌地在前面引路,嘴裡還含糊地哼著什麽。

 我們看了幾處房舍,裡面地上灰塵寸厚,房頂蛛網如掛毯。如果有家具,那樣子看著和爛木頭也差不多了。

 中間果然有到另一個宅院的門,情形沒什麽兩樣。我們從鄰院的院門出來,見那個王準拿了布幡兒正在我們進入的院門處等著,眼睛盯著門裡。

 錢眼大聲咳了一下,王準看向這邊,一臉笑著往我們這兒走。錢眼看著我說:“知音,有這麽巧的事嗎?”

 我咬著嘴唇看審言,審言拉著言言的手,垂眼不語。

 王準到了面前,笑著說:“我方才想了想這宅子的方位,乃前朱雀後玄武,互有依靠,為好運陽宅……”

 錢眼笑,“那還出了那些事?”

 王準一甩頭,“人不同嘛!這位公子的福運宏大,必能鎮得住這宅子。”

 錢眼還是笑,“我呢,我住另一邊,有沒有事兒?”

 王準使勁搖頭,“不會有事,兄弟你後福無限,與這位公子搭檔,十分穩當。”

 錢眼看著我說:“這是讓我們租這兩所宅院呢。”

 我皺眉,“爹他們的在哪裡呢?”

 錢眼說道:“離此一裡多路,有個院子。你爹說要近些,可也不能太近了。”

 那個酒醉的老頭不耐煩了,“你們是要還是不要?說個沒完!”

 大家都看審言,審言點了下頭,言言跳起來,“爹,什麽時候搬家?裡面可以藏貓貓,蓮蕊姨肯定找不到我……”的d6

 那個老頭聞聲突然看言言,叫了聲:“小公子!”過來就要抱言言,言言一下子閃到審言身後,錢眼擋在了審言身前。那個老頭愣住,苦笑,“糊塗了,小公子死在我懷裡的,多少年了……你們要怎麽樣?看著小公子的面子,我再讓你們一成。”

 錢眼笑了:“要了要了,現在就簽約,我們明天派人來打掃。”

 大家互相道別,王準又說了許多好話。我們上了車,回到屋中,杏花拉著言言去蓮蕊那裡,我們幾個在屋裡坐了。錢眼道:“回來的路上,有人一直地遠遠地跟著我們。那個王準應該是趙家的人。”

 審言點頭,我問:“林家都不在這裡住了,乾嗎還要安個人?”

 錢眼說:“怕是以為林家小姐把孩子的身世告訴了別人。到哪裡去找林家?自然是這裡。我敢肯定,在趙家的門前,也有林家的人。”

 審言又點頭,輕聲說:“怎麽能看出言言就是他們要找的孩子?”

 錢眼說:“大概那王準見過言言父親小時候的樣子,可那個老醉鬼也說言言像林家的人。”

 我點頭說:“孩子是這樣的,父母雙方都說像自己。”

 錢眼又說:“日後我講出來那林家小姐是在哪裡什麽時候遇的害,才能真的清楚。可是言言身上沒有任何證據,要說到認親,只能憑我和你哥的一面之詞。所以我們還是別趕著讓他認,人們反而會懷疑。”

 我搖頭,“你聽聽他們之間折騰的,林家自己的孩子都沒有活下來,趙家又是江湖上的,他們就是認了言言,言言也會在兩家的恩怨中長大,還不如就和我們在一起,等他大些,讓他再去認親。”

 錢眼沉思,“血濃於水,咱們不能阻擋血肉團聚。”

 審言低聲說:“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讓言言來決定。”

 錢眼說:“他才四歲多吧,能決定什麽?”

 我說:“審言說的對,該讓言言定。別小看了孩子,更何況言言是那麽聰明的孩子。”

 錢眼一歎,“你們兩個對我一個!”他一拍膝蓋起來,“知音,真的有天道這麽回事嗎?人山人海, 怎麽就會讓我和你哥哥救了言言,再挑上了林家的宅子,把言言送回去?”

 我說:“錢眼,你大概不敢相信,我們那裡,多少分散了的骨肉,最後因為巧合,會意外見面。那種巧勁兒,比所有的故事都離奇。我覺得冥冥中,有讓互相思念的親人們團圓的力量。”

 錢眼說:“那我就信了吧。”他說完,走到審言身後,把手放在審言的後背。審言只是閉了眼睛,沒動。一會兒,錢眼抬了手,呼出口氣,說道:“你今天走了這麽多路,該多休息。”

 審言不睜眼,問道:“怎麽管上我了?”

 錢眼怪笑著,走向門口,說:“知音犧牲了那麽多,我要是把你累壞了,她非恨我不可。”

 我咬牙,“你是招人恨!”

 錢眼出了門,審言睜眼,看著我一邊眉毛一動:“你犧牲很多嗎?”

 我悲叫,“審言,我犧牲慘重啊!”他抿了下嘴,眼睛裡閃動著光芒,我捧頭,歎道,“我又犧牲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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