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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流光(下)
好不容易哄得胤禛清清淨淨歇了個中覺,大臣們已經到了,讓李德全擋了再擋,終於張廷玉和廉親王聯袂來請,說是太后震怒,舊病複發,已不省人事。

 我這才知道,此去遵化,眾人隨行,回來時,皇帝卻命“皇十四弟”、貝子允禵留遵化守陵。正好議政大臣、皇十七弟、果郡王允禮上了一道“允禵等結黨亂國等事”的折子,皇帝又將允禵隨行家人雅圖、護衛孫泰、蘇伯、常明等拿送刑部,命永遠枷示,並“伊等之子,年十六以上者皆枷”。

 一年前還門庭若市的大將軍王府,就這麽人散樓空。皇太后從剛剛回京的眾人口中得知此事,驚怒交加,氣血攻心,就此一病不起。

 要離開圓明園,住回宮裡,我是一萬個不願意,但胤禛隻拉著我說了一句:“陪著我,凌兒”,我就隨他回到了紅牆黃瓦中。

 太后病重期間,胤祥掙扎著起來幫胤禛料理國事,向我笑話阿依朵在園中馴馬、放風箏等等糗事時,言笑晏晏,一切如常。

 拖到五月,皇太后病重,要見允禵,皇帝急傳其回京,但當他趕到時,太后已經去世。皇帝加封其為郡王,稱其“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唯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澤;若怙惡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仍將其發落至京外的湯山“看起來”。同時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命皇十五弟、貝子允鍝代其往駐景陵”。

 六月十五日,青海和碩特蒙古親王羅卜藏丹津叛亂,正式與朝廷駐軍開戰。因軍務緊急,雍正皇帝正式在距養心殿幾乎只有一牆之隔的屋子裡設立了“軍機處”,親自抽調人手入駐,隨時處理各種文件。

 紫禁城又逢國喪,重新布置回白布素幔,王公大臣們又取掉剛剛戴上兩個月的頂戴花翎,穿回孝服,太后葬儀未及舉行,對於皇室兄弟命運的震驚未消,西邊戰報已雪片般飛到胤禛案頭,軍機處人人忙得腳不點地……歷史的驚濤駭浪卷過每一個人,京城的酷暑盛夏來臨,我卻隻把那雪蓮放在梳妝台上,看著她一天一天乾枯萎謝了。

 朱紅的宮牆內熱浪滾滾,養心殿跪了一屋子的人,個個衣冠整齊、汗濕重衣,只有地上磨得光可鑒人的青磚涼意可嘉,被撐在上面的手印出一塊塊汗跡。

 皇帝手中蘸著朱砂的筆在微微顫抖,我留意看了一下,低頭想了想,從槅子間出來,宮女正七手八腳從井裡拉上剛從新疆庫爾勒進的香瓜,因為我誇他謹慎得力而被皇上調來我身邊的高喜兒正從湃好的水果裡揀鮮亮個大的細細切片裝盒。

 “皇上氣得不好,恐傷龍體,李公公,這個就拜托你了。”我親自托著果盒,代從東暖閣退出來的小宮女央求李德全。

 李德全愁得皺起滿臉的褶子,探頭看看半開的門裡噤若寒蟬的王公大臣們,拱肩縮背的捧著果盒進去了,腳下沒有一點兒聲音。

 這果盒還是我想出來的,受了那雪蓮的啟發,在盒子下面弄一個夾層,塞滿宮裡每年冬天都會用玉泉水凍下來夏天解暑用的碎冰,以湘竹編制成小屜子隔開,水果就能直接取到冰的涼意卻又不至於沾上碎冰渣。胤禛大為讚賞,吩咐打造了一批,用來裝上新貢的水果賞人,是大臣中難得的容寵,他自己也去哪裡都叫人帶著,消暑解渴,也去去炎熱天氣裡的煩躁之意。

 李德全悄悄跪到禦座旁邊,舉起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小太監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五樣水果,皇帝放下筆,用銀叉子叉了一塊梨在口中嚼著,似乎氣順了些。

 “這麽多官員彈劾李衛說他在江浙斂財,無不危言聳聽,仿佛大清要被李衛折騰垮了,為什麽朕卻聽說他在那裡推行的新政,百姓無不欽服?他找鹽商縉紳們要的銀子,不過少蓋兩個戲樓子就有了,於我朝廷卻是西北用兵糧草生死攸關!反思之,滿朝大臣中,有多少到如今還虧欠著國庫的銀子?袞袞諸公,上欺朝廷,下逼百姓,大清江山垮了於你們有什麽好處?嗯?!”

 “滴答”不知哪位大人汗水滴落到地面,也沒有一個人敢抬袖子擦擦。

 “……抄了不少家敗壞我朝綱的墨吏,竟一點兒震懾也無,諾敏以一屆巡撫大員的身份,公然借上幾百萬銀子假充庫銀欺瞞朝廷,欺君!張廷璐拜了天地先聖,以主考身份從朕手裡拿過考題,轉手就去街頭叫賣斂財!良心都叫狗吃了!他們這是掃朕的面子?這是在敗壞我大清江山!”

 他轉頭看看果盒,語氣突然異常溫柔:“為難衡臣了,累了這麽些年,如今還要稱病在家躲著……新進的荔枝和香瓜都不錯,李德全,你把這果盒送去張廷玉府上,傳朕的口諭,就說朝廷少不了他,會考弊案已經結了,用了朕賜的水果,還回軍機處把差使當起來罷。張廷璐嘛……”

 他站起來,一臉嫌惡:

 “腰斬。屆時百官隨朕前去觀刑。”

 說完,拂袖而去,留下滿屋子頭也抬不起來的官員伏地顫栗。

 回到後殿,胤祥已經等在簷下蔭涼處,一見皇帝過來,立刻打打馬蹄袖要跪下,胤禛順手拽住他的手臂,拉他進殿:“裡頭有冰,你偏在大太陽下站規矩做什麽?再有一次,朕饒不了這些沒長眼的奴才。”

 胤祥笑:“皇上還在熬著,臣弟怎能先歇著?不怪他們。”

 胤禛是個事事講規矩、有約束的人,不但大小事情上愛面子、有極強的控制力,在打扮穿著上也一向講究,大熱的天也不肯隨便,所以他身邊的人,從皇室王公到太監宮女,個不得不衣裝整齊,領子袖口捂得蒸籠似的。胤祥更是深知這一點,整整齊齊的穿一身親王服色,外頭套上白褂子孝服,一層層裹得跟粽子差不多,帽沿往外沁著汗珠。

 冰果盒一次都會攢上好幾個備用,我見胤禛忙著在問“方苞可啟程了,鄔先生可有消息了”,便自作主張取過一個來,雙手奉到胤祥座前,胤祥作惶恐狀,起身要辭,胤禛揮揮手,三人相視一笑,胤祥才坐下道:“方先生還是不肯回京,安徽巡撫派了大車天天候在方先生後頭跟著,他偶爾到書院講學,平日都在家中閉門著書,隻推自己前幾年在聖祖爺身邊熬得燈盡油枯,不堪其用了。鄔先生嘛,李衛有密折進呈,今兒才送到臣弟手上的……”

 胤祥捧出密匣呈上,這個小盒子打製精密,邊角包裹著鋥亮的的黃銅皮,打著黑鐵鉚釘,它的鎖具這個時代精密複雜得很罕有,鑰匙都只有兩把,皇帝和有密折權的大臣各執一枚……打量著這個統治下有效的極權工具,我突然覺得好笑。

 他們都偏執於權力,權力的表現無非在於控制,但一個人,區區肉身,到底能控制多少去?秦皇漢武、成吉思汗,自以為控制了極大權力的人,其實已經被權力控制,他們最後甚至無法左右自己的命運,錙銖算計著權力就是他們的滿足感來源?但我卻想不起胤禛曾幾何時為權力而快樂過……

 胤祥見我微笑,才想起什麽似的,問道:“皇上,聽阿依朵說……”

 胤禛見他看我,也一臉嗔怒的看看我,凶巴巴的說:

 “笑話!方先生和鄔先生沒招來,倒把她放出去貪玩了,還嫌朕操心的不夠嗎?”

 胤祥低頭做個鬼臉,我只是一笑——雖然從未試驗過,但我猜,說服胤禛應該不是太難。

 夏天日長夜短,宮門下鑰時分,天色尚未黑透,宮苑中樹梢輕輕點頭,有了涼風。我吩咐把窗戶都開了透透氣,隻著輕羅小衣,執紈扇,在前後殿之間的不大的綠地中尋找一點兒清涼。

 四下靜得一點蟲鳴聲也無,站在溶溶月色中發了一會呆,想到這裡面的緣故,又獨自發笑起來:還在康熙末年,胤禛管著內務府時,認為蟲鳴吵鬧,於是設立了一個叫“粘竿處”的衙門,把宮中、暢春園等地的鳴蟬、蟋蟀等叫得讓他煩躁的蟲子都粘掉抓走,用做捕蟲的粘竿就成了這個部門的名稱。連蟲子都要趕盡殺絕,果然是個、霸道、小心眼的家夥……

 有人好象在笑我,角門處假山石的陰影下,我想著的人正看著我笑:“朕瞧你半天了,想什麽心事呢?”

 “在想你呢。”也不行禮了,隻瞧著他笑,“皇上怎麽就回來了?不是該去皇后宮裡的嗎?”

 “還有許多折子沒看呢……”胤禛不太願說這個話題,走過來握著我的手,“你倒賢惠起來了?”

 “不,我一點兒也不賢惠,我就是個‘妒婦’。”佯怒把嘴一噘,“黯然”低頭道:“可誰叫你是皇帝呢,朝廷在西疆如此倚重年將軍,皇上理應對年妃姐姐多加榮寵。這半年瞧皇上操心勞神的,人都瘦了一圈兒……”

 靠在他肩上,手指在他胸前無聊的畫圈,享受讓他無語的一刻。今晚皇帝本來是去年妃宮裡賜筵的,但年妃又揣度著把皇上送到了皇后宮裡,皇帝隻好叫了一眾後妃賜以家筵——這些都是高喜兒探聽來的。其實我對高喜兒的性格完全不能理解,但他就是我想象中宮廷生活必需的那種“奴才”,擅鑽營、包打聽,我想不到或不屑於去關注的小心思,他都有。原本還想把容珍要回來的,但她受刑後再次被調派時,懾於皇帝天威,沒有一個宮房敢要她,敬事房隻好將她打發到宮外的莊子上配人了,那時我正在圓明園,回宮想起這事再打聽時,已經來不及了,讓我惋惜很久。

 西北戰事起,皇帝開始偶爾去年妃宮中,平時也經常有賞賜,但年妃原來與她哥哥飛揚跋扈的性格完全不同,在宮裡很有“柔淑”的名聲,賞物都分給了其他妃嬪,皇帝去她宮中,三次倒有兩次被她推給了皇后,兩次中又有一次被皇后“分配”給了其他妃嬪——從高喜兒那裡聽說這情景時,我駭笑良久,一個皇帝對於他的妃嬪來說,到底是什麽東西?居然可以互相謙讓、平均分配!只是這又讓我發現自己有多麽不適合后宮生活,不由得歎息了。

 雖然心理上早已有過足夠的準備,但身體上的反感很難徹底消除,每次皇帝從她們那裡回來後的幾天,我雖竭力克制,還是不願讓他靠近我,看著他無辜的歎息,我又覺得不安不忍,這也是這個夏天分外讓人覺得悶,讓我想念江南的原因。

 “皇上,現在圓明園是什麽樣子?湖面的風清清涼涼拂過小樓,山谷裡會不會有很多螢火蟲?還有一定可以看見漫天星鬥,我最喜歡的,就像……那個晚上一樣亮的銀河……”

 胤禛呼吸急促起來,猛的抱起我向殿中走去……暑熱地氣尚未完全消散,兩個人都昏昏的糾纏了對方一身汗,再靜下來時,隻隱隱聽外間巡更太監拖長了嗓子叫“下錢糧了,燈火小心”的聲音。

 伏在他胸膛,自言自語般低聲念叨:“現在江南是什麽樣子了?揚州瘦西湖菏葉碧連天,八月有錢塘大潮、金陵廟會……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遊?”

 胤禛笑,胸膛起伏:“你這個纏人的小妖精,還想著去江南遊山玩水?等朕閑下來帶你去,現在,就算你借口去幫朕請鄔先生也不行!”

 “怎麽皇上果真當凌兒是貪玩嗎?若非與胤禛攜手同遊,再美的地方也沒了顏色。只是這幾個月聽下來,真為皇上難過,滿殿補服輝煌,都是些什麽人啊……”

 “唔?說說,你看到、聽到他們都是些什麽樣人?”

 “那還用說?個個都是人精兒,心術厲害、目中無人的,什麽欲擒故縱、羊頭狗肉、聲東擊西、欺上瞞下、借刀殺人、落井下石、兩面三刀、偷梁換柱、過河拆橋……”

 “好了好了……朕明白了……”胤禛怕癢似的呵呵笑起來。

 “……都是全掛子武藝,就瞪著皇上出點什麽差錯,好給他們自己撈好處去呢。”我鼓著一口氣才說完,又接著道:“可是現在除了八爺、十三爺、隆中堂之外,能辦事的機樞重臣就只有張廷玉大人一個,皇上這家事、國事、軍事,能顧得過來哪一頭呢?指望著恩科會考能選拔出幾個人才,卻又出了弊案,要拖延時日重新考試……朝政事事迫在眉睫,哪裡等得?皇上再這麽熬下去,有傷龍體不說,萬一哪裡有個疏漏,再出一件諾敏或張廷璐這樣的大案,或西邊軍事有失,暗中覬覦的肖小之徒豈不有了可乘之機?”

 “嗯…嗯…凌兒,你說話讓我想起鄔先生。”

 “所以皇上在朝中用人青黃不接之際,請方先生和鄔先生回來,實在是火燒眉毛的應急之需,但皇上似乎並不怪罪他們的推委,我猜,將心比心,方先生在康熙爺身邊參讚多年,鄔先生在皇上身邊參讚多年,對朝局和人事洞察之透,深明其中厲害,剛剛從龍潭虎穴中全身而退,怎肯再回來?”

 胤禛長長歎氣,指間繞著我的頭髮:“凌兒,現在能這麽和朕說話的,只有你了。十三弟?鄔先生?……”他搖搖頭。

 “所以我才想為你分憂,不是為皇帝,而是為我愛的人。”

 “哦?你有把握能將鄔先生接回來?”他皺眉,黑暗中目光炯炯。

 “不一定,因為我覺得鄔先生去意已絕,但方先生則還在猶豫。記得皇上和十三爺都曾提到,他們在前些年見過面,並且惺惺相惜,他們兩位都是世上高才,若鄔先生都不能說服方先生,我猜也不會有別人能做到了。”

 “妙!”胤禛目光興奮的一閃:“讓鄔先生去說服方苞。但你怎麽敢確定方苞……”

 “這個嘛……還是從前向鄔先生學到的,皇上想想,兩位先生離開京城這大半年時間裡,鄔先生一直通過李衛與皇上保持密折聯系,在各種事務中出謀劃策,就是想讓皇上知道,他就算不在皇上身邊,仍在為皇上做事,不必非回來京城不可……而方先生躲避皇上特使的行為,讓鄔先生看看,一定會說,他這是在克制自己。”

 ……

 胤禛翻個身,扶著我的肩,仿佛在認真打量我,但黑暗中看不清表情。

 難道我的意圖這麽明顯,居然第一次試圖“吹枕邊風”就被識破了?

 “皇上……我說得不對麽?”自己都覺得這聲音夠心虛。

 “嗯……凌兒,平時謹言慎行,一旦有話要說,必定深思熟慮,言之有物,若你是男兒,倒可為棟梁之臣,立於在朝堂之上,助我一臂之力,只是,沒了這紅顏相伴,此生難免寂寞終老……”

 原來是這樣!大大的松了一口氣:“皇上,這是準了?”

 “呵呵,別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兒小心思,想偷空去玩兒?朕怎麽舍得你去那麽久?往江浙去, 快的有半月就足夠了,但現在天氣暑熱,也不宜出行,再者,關防也是要緊的……”

 難道要派許多侍衛嚴密看守?我連忙解釋:“現在已經七月下旬了,暑熱只是每天午時前後,七月流火①,夜裡已經涼下來了,侍衛嘛,帶著多吉就夠了,當初在草原上,身邊只有他一個,千軍萬馬也過來了……”

 “難道朕還會讓你去犯險嗎?”胤禛嚴厲起來,“朕會考慮周全。”

 吐吐舌頭,不再多嘴,反正不用多久,我就可以出宮去透透氣了……而且,第一次沒得玩沒關系,只要能表現好,有了第一次,我一定能創造出第二次……

 ①七月流火:出自《詩經·國風·豳風·七月》

 它的意思常常被誤認為現代語中的字面意思——天氣炎熱,但它的真正意思是“七月,心宿在天上的位置已經西下,氣候涼爽下來”。

 火(古讀如毀),或稱大火,星名,即心宿。每年夏歷五月,黃昏時候,這星當正南方,也就是正中和最高的位置。過了六月就偏西向下了,這就叫做“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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