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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問 “情”(上)
在湖邊佇立良久,殘月消隱,旭日初升,淺藍的天幕中,水鳥又往返勞碌起來,微風中搖擺的青草被陽光曬出清香,再也沒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誰能想象,在這樣平凡的郊外、平靜的清晨,剛剛上演了多麽不平靜的一幕終結……

 驚魂初定的高喜兒提醒我,已經準備好一切,可以啟程了。一回身,李衛卻還站在那裡,目光直直的不知望著哪個遠方發呆。

 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愣愣的回過神來,拉住我衣袖,好象突然變回了孩子:“凌姐姐,你告訴我,剛才那人,真的是坎兒?他沒死?他是粘竿處侍衛頭兒?”

 “呵呵……”我無可奈何的搖搖頭,伸手拍拍他的肩:“是他,也不是他。我佛慈悲,苦海無邊,你也犯癡了?走吧……”

 保定到京城的官道寬敞平直,雖然耽誤到日上中天才啟程,但傍晚已到京郊。胤祥派了時任紫禁城二萬禁軍都統的阿都泰親自帶人來迎接我進宮,雖然有一絲奇怪,但人倦得不想思考,也無異議。

 這時,一直被我帶在身邊,自從聽說“九王爺”已死就咬著嘴唇再沒開口的小女孩新兒突然脆生生的冒出一句:“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

 “嘿!這哪有你說話的地兒?沒規矩!”高喜兒立刻斥責道。

 “我要去宜太妃娘娘那兒。”新兒往馬車角落退縮一下,抱著腿,也不看人,低頭堅決的說。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今天趕一天路,你不累?回去歇歇,明天我們一起……”

 “我要去找宜太妃娘娘!”她聲音更大的打斷了我的勸說。

 “嘿!給臉不要臉了,敢衝撞主子?當心把你拖出去扔嘍!”

 “算了,高喜兒,我答應過她的,既然都已經到北京城了,也不缺這一會兒,我們先帶她去瞧瞧宜太妃吧?……不知道宜太妃得到消息了沒……”

 按照這兩地之間短短的路程來算,皇帝肯定早已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道有沒有這麽快傳到外間。阿都泰聽說我要去看宜太妃,十分為難,因為他沒有得到這個額外的命令,不敢決斷。自從見過坎兒之後,李衛一直在嚴肅的出神,向來最饒舌的他,這一路上卻連話都沒有一句,此時也沒有意見。

 “沒關系的,都在城裡了,能費多少事?太陽還沒全落山呢,現在去看看,能勸她回宮就好,不能,就改天再慢慢計議,總之用不了一個時辰吧?”

 我說著便命令出發,阿都泰有些焦急,卻欲言又止,我沒有細想,只見他派人快馬進宮送信,自己帶著親兵跟了上來。

 “主子就是心地太善良了,對這麽個小丫頭也言聽計從的,唉……耽誤了回宮,只怕皇上會不高興……”寬敞得容下了我所有隨身宮監的馬車裡,高喜兒婉轉的表達了對這個小丫頭的不滿。

 “呵呵,還是我說的,人和人講緣分,投緣了,怎麽樣都喜歡,看她倔強是可憐,看她機靈是可愛,總覺得她該是被疼著、護著的,也不願意強迫她做什麽,只要她高興了,做什麽都值得——何況這點小事呢……”

 說著,唇角卻不自覺的上揚——胤禛一定對這種感受有最深刻的體會……我真是被他寵得越來越任性了,我們剩下的時間也許只有不到十年,我卻在分別後就要見面的最後一刻,還不肯聽他的話,乖乖回去……

 撫著新兒頭頂枯黃柔軟的頭髮,暗自下定決心——這真的是最後一次了,再也沒有了要離開他獨自去哪裡的理由,從今以後,晨昏朝暮……

 天色漸黑,長長的一條寬敞街道上,只有一座巍峨的五開牌坊式朱漆銅釘麒麟首大門。我不再是那個只能悄悄走偏門而入的小丫頭,這也不再是侯門深似海的皇親貴戚宅,以前從未踏足過的九爺府,五扇厚重的正門全部為我洞開,軟轎直接抬入一重又一重門樓,沿途殿宇樓台依然富麗光鮮,只是在夕陽初下之後,那些雕梁畫棟的建築上,一個個黑漆漆,森森然的窗口裡,仿佛有無數輕聲細語在訴說這裡往日的盛景。

 府中東南方幾裡深的一處院落,是整個府邸裡唯一還有燈光的地方。院門半掩,不許身後舉著明亮燈火的人們無禮喧嘩,獨自牽著新兒的手上前。

 進門是一整塊壽山田黃石雕的百鳥朝鳳屏,屏後假山怪石間,一道曲水回繞引著一條小徑,走上一段,終於豁然開朗,水流匯入一片看不見邊際的水域,池中蓮葉田田,新荷初吐,它們不知人間興衰,自顧隨著時節花開花謝。水邊沒有做作嚴肅的殿房,都是高低有致的亭台水榭,一處軒窗洞開,正好能看見幾個宮女太監木偶般侍立環繞著一位宮裝婦人,沉默得一片死寂。

 大概初次見到這樣“死去”的王府、連空氣中都彌漫了詭異,原本一心要來這裡的新兒此時雖不願露怯,只是緊緊抓著我的手,一步一挪。

 終於找到那扇門,簷下,繪了夜宴行樂圖的玻璃宮燈在晚風中搖晃,門內的那位婦人穿著異常隆重:明黃緞面繡龍鳳紋樣的禮服和頂鑲東珠的朝冠,是皇后以下妃嬪每個人隻擁有一套的禮服,出席每年那麽一兩次的祭祖祭天、萬壽大典時才會穿上一次。

 她手中捧著那杯茶冒出的熱氣騰騰,是這場景中唯一的活氣,這位端著茶出神的貴婦人、和她身邊的宮女太監,仿佛一群沒有生命的蠟像……還好有幽香傳來,卻是室內靠水一旁廊下擺滿了的各色花卉,月季、牡丹、茶花、芍藥,競相吐蕊,開得姹紫嫣紅。

 “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宜太妃娘娘不慣寂寞吧,凌兒給您請安了,請您與我們一起回宮去住,閑時和太妃、太嬪們說說話、玩玩牌,不比在這裡熱鬧?”

 我開口打破寂靜,新兒才松了一口氣,濕漉漉的手心卻還拉著我,一動也不敢動。宜太妃好象在做什麽重要的事情被打擾了,不耐煩轉回頭睨視我們一眼,讓我看清了她的正面:那雙狹長異魅的鳳眼,和那雙永遠掛著嘲笑和倨傲的薄薄嘴唇,簡直就是胤禟在我眼前的重生,哪裡像一個五十幾歲老婦人的容顏?

 “哦?……要我回去,和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一起?”她低沉的笑著,如此刻薄的譏諷也優雅得無可挑剔。

 “娘娘!”她一開口,新兒突然有了勇氣,撒開我的手,跑過去跪在她面前:“九王爺叫我來服侍您!我叫新兒,九王爺是好人,他救了我的命!”

 “呵……傻孩子……”宜太妃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用一隻手上三根戴了“指甲”的長長尾指掃過新兒的臉:“瞧這張臉,瞧這雙眼睛……”

 眼風突然銳利的刺到我眼裡:“……胤禟這個沒出息的東西。你就是那個凌兒?”

 “宜太妃娘娘,那麽多年了,您在宮裡不是更住得慣嗎?天色晚了,咱們這就走吧。”我真的開始覺得累了。

 “是麽?”她上上下下看了我兩遍,那目光仿佛在表示,她能這樣正眼看我,是我無上的榮幸。

 “都說‘今上’身邊那個凌兒,來歷神秘,容貌氣度脫俗,連這麽個刻薄寡恩出了名的主兒,都對她拱若珍寶……”她就著手中的碧玉盞抿了一口茶,微微皺了皺眉:“既如此,你可過得慣宮裡的日子?”

 不用我來回答,她自己解答道:“一則,如今這位主兒不好伺候,身邊的女人都怕他,大約還不敢在他眼前怎麽著,二則……”

 她又斜斜睨我一眼:“你一無子嗣,二無位份,也算不上什麽真正的威脅……若在我那時候,你這樣人物,縱然美得跟畫兒詩兒裡出來的,在宮裡,要待下去也難——一個沒有兒子的女人,能風光多久?皇上身邊的女人,哪個當年不是紅顏烏鬢?一朝老去,終究不能上我皇族玉堞、入我愛新覺羅家譜……”

 這種情形下,念念不忘,計較的還是這些?她對尊貴身份的偏執情結,也不比什麽人更正常……我疲倦極了,向她笑道:

 “你說的那些沒有兒子、無處可去的可憐人,如今雖平平淡淡,也不見得比你更可憐啊。倒是有了兒子的妃嬪們,又怎樣?十三爺的母親敏貴太妃?八爺的母親良太妃?十七爺的母親、不知哪裡招惹了你,讓娘娘你一定要置她於死地的勤太妃?還有太后,哪怕她有一個兒子做了皇帝……還有……你自己。”

 她神色陰暗下來,目光微斂的樣子比胤禟更美,低頭又抿了一口茶,姿態依然高傲如廊下怒放的牡丹,說話的聲音卻越來越輕:

 “自古成王敗寇,輸了便是輸了,有什麽好說的?良妃是個聰明人,早早看透,總算去得風風光光……枉費我操了一世的心,原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她的狀態有些奇怪,我不由自主靠近了幾步——奇怪,難道是宮燈在風裡搖晃得越來越厲害,光線閃爍不定的緣故?她眼角似乎有一抹紅光……

 “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筵歌舞,眼見他…樓坍了……”

 似歌似詠的呢喃著,宜太妃的手漸漸滑下去,依然端坐著的仿佛只剩下那一身盛裝華服的空殼子……

 “媽呀!”不知何時跟到我身後的高喜兒、如意等人中,不知哪個小太監先無法承受這種恐怖,淒厲的怪叫一聲,撲騰著跑了,院外聽到動靜,立刻轟然。

 我卻轉到她正面去,死死的看著她。這個出身顯赫、榮華風光了一輩子的貴婦人,這副剛剛還美麗得叫我驚歎的面容,皮膚開始明顯的發綠發青,眼、耳、鼻、嘴角……淌出一絲絲殷紅的血,血痕蜿蜒如惡心的爬蟲……

 後退兩步,環視四周,幾個原本侍立在她周圍的太監、宮女不知何時已經癱倒在四周牆角,七竅流血,面容扭曲,每個人都鼓著一對無神的眼珠瞪著我……

 原來她早已計劃好了這一刻!回頭看看桌上那杯還冒著淡淡熱氣的“茶”,從送走鄔先生那時起就蓄積在心中的無名情緒全部轉化為莫名的憤怒。

 “——去叫太醫!快去呀!我受夠了!拜托!我再也不想看見什麽‘妃’死在我眼前了!什麽良妃年妃宜妃——到底有沒有完啊?”

 拽著宜太妃的肩,徒勞的搖晃她,從她唇邊滲出的一滴腥紅在搖晃中滴落到禮服上,拈金線織就的雲龍紋裡,一絲絲粘膩的紅迅速滲透到“龍”的周圍,那觸感清晰得可怕。

 “凌兒!凌兒!”有聲音焦急的喚我,腳步聲遠遠朝這邊跑來,但我沒心情理睬。

 “你給我醒醒!你給我說清楚!你們到底是怎麽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你們擁有的還不夠多?得到的還不夠多?為什麽要貪心?——要君王寵愛、要家族榮耀、要容顏不老、要兒子、要名分、要權力……算計來算計去,算計了別人,你可曾算到自己的今天?!”

 “凌兒!好了,不要看了!”

 一隻寬厚溫熱的手掌捂住我雙眼,一只有力的胳膊從身後輕輕環住我的身體、箍住我的雙臂,輕易的將我整個人向後拉開,我跌進他堅實寬闊的胸膛——

 “胤祥,不用總是擋著我的眼睛,我什麽都能看見,我看得很清楚!”

 回身扳開他的手,我的怒氣無處消弭,拳頭順手砸在他胸膛上。

 “你說!你說!為什麽?為什麽不能每個人都好好的,為什麽一定要弄成這樣?為什麽所有的人要互相折磨呢?為什麽要讓每個人都難過?最後有誰真的得到了自己想像的一切?”

 “凌兒,你累了,看你滿頭的汗……”胤祥扶著我的肩,擔憂的看著我,他的目光清澈溫柔,怔怔的和他對視片刻,漸漸放松下來,才發現自己一身冷汗,全身虛脫般無力。外面是初夏園林的清涼夜色,身後卻是一群屍體,死狀淒厲。九重候門洞開,陰風呼喇喇如從十八層地底刮上來,吹得我一個寒噤從腳底直涼透到發梢。

 “凌兒,走吧,回去皇上身邊。皇上龍體抱恙好些日子了,一直等著你呢。”

 “……胤禛病了?”

 這是胤禛有生以來第一場大病。

 “……現在和皇上登基時一樣,京城九門及京畿幾個大營全部戒嚴,沒看出來吧?我和十七弟用了老法子,九門和宮禁親軍不變,換將不換兵,要緊的地方安排粘竿處侍衛暗地裡安置,每天由我親自安排將領交換調防,所以沒露什麽動靜,百姓還不太覺察……”

 下轎後沒走上多遠,我在養心門的陰影裡停下步子,轉身認真看著一直故作輕松、喋喋不休的胤祥:

 “你不用一直說話,我真的沒什麽,不過是趕了好幾天的路,身體疲憊而已。胤禟和宜太妃……其實我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早知道他們會有這一天,只是說了你們也不會相信……”

 胤祥果然停下來,好脾氣的望著我笑。不再努力支撐後,紅牆陰影下的他,臉上和我一樣,寫滿了倦意。

 “看你累的,這副樣子也瞞得了我?我明白,現在是‘八爺黨’的最後時刻了,你們不得不謹慎,我也知道,皇上太好強了……可他病了有半個月,為什麽一點兒消息都不告訴我?”

 “你為了去這一趟,盼了那麽久,能出宮透透氣總算不易,還有你說的,皇上太好強了,總覺得自己沒什麽大礙,不願你擔心……總之,皇上嚴令禁止任何人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訴你。”

 “胤禛這個笨……你也是!”

 我重新向養心殿走去,胤祥邊走邊問道:“方才那孩子嚇壞了,我已叫人把她帶下去休息,她就是?……”

 “對了,那孩子我打算留在身邊,你是總理內務大臣,我這就算向你通稟過了。”

 他低低歎息一聲:“果然像,模樣只有七八分、神情卻十足像你……”

 我隻略停了停,沒有發表意見。

 “對了,李衛瞧著有些不對勁兒啊?他是怎麽弄的?跟蔫了的瓜秧似的。”

 “呵……”在燈火明亮、人來人往,卻安靜得連腳步聲也沒有的養心殿後殿前停下來,我和胤祥不約而同的搖手示意,阻止太監出聲通報。我向胤祥低聲解釋:

 “……因為他昨天見到坎兒了,在保定。”

 “哦……”胤祥恍然,又搖頭:“兩年前皇上讓我見到坎兒時,我也吃驚不小,但李衛辦差這麽多年了,不至於此吧?”

 “你是主子,他們是什麽交情?還記得很早很早以前坎兒跟我講過,他們小時侯在揚州街頭流浪,幾天都吃不上一頓飯,好不容易討到一碗粥,卻兩個人都舍不得喝……”

 “後來給誰喝了?”胤祥好奇。

 “給翠兒了。”

 “哈哈……”胤祥壓低嗓子一笑,和我一同踏進了後殿。

 還在東暖閣外,就聽見胤禛在大發雷霆。

 “一群廢物!天天說什麽‘皇上萬安’,一點小毛病拖了半個月還不見好,藥這麽苦,叫朕怎麽喝?嗯?”

 我不敢相信的看了看胤祥,他報以一個無可奈何的表情。

 宮女打起簾子,地上跪伏著好幾位太醫,一句話也不敢回。

 “皇上藥都不肯喝,怎麽能好起來?煩悶了,也不該拿太醫們出氣啊,他們焉敢不盡力呢?”

 “凌兒!”胤禛從大迎枕上騰的坐起來,手邊堆的幾本折子“嘩啦”掉了一地。

 跪到腳踏上, 順手端起宮女跪在一旁舉過頭頂的一盞褐色藥汁,自己先嘗了一口,果然苦澀得難以下咽。

 “凌兒,你回來啦?”方才還蠻橫得像個不講理的孩子,胤禛轉怒為喜,拉著我一隻手腕殷切的問道。

 “嗯,我這不是就在皇上眼前了嗎……”我敷衍著,專心的把一杓藥喂到他嘴裡去,他沒防備,果然被灌下一口,苦得直皺眉。

 “呵呵,你這次去得太久,朕幾乎要以為你不想回來了。”

 心裡一酸,幾乎要端不穩藥碗。

 “怎麽會呢?皇上在的地方就是凌兒的家,送走了一個又一個人,我終歸要回家的……”

 “好!好!”胤禛很欣慰:“還會走麽?”

 “不走了!再也不會了!來,先把藥喝了,趕快好起來……”

 胤祥就在旁邊,原本還打算說些什麽的,一見此景,悄悄招呼其他人一起退出,從外面輕輕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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