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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問 “情”(下)
皇帝的病情一直隱瞞到又過了半個月後,“阿其那”也在北京的圈禁之中因“嘔病”身亡,京城才解除戒嚴。因“聞其已伏冥誅,朕心惻然”,皇帝下令寬免釋放“阿其那”、“塞思黑”族中還活著的眷屬,將“同黨”允誐、允禵的死罪改為永遠圈禁,終結了此案。

 太醫們每天三次例行診脈,如履薄冰、戰戰兢兢,但一個月了,病情還是時有反覆,胤禛這場病來勢不善。生著病,胤禛“工作狂”的本性徹底暴露,雖然不能上朝,但每天照常接見官員、批閱奏折,做的事情絲毫也不比平常少,太醫們一再勸他“靜養”,可他見“大事”塵埃落定,暑熱漸至,又立刻就要搬去圓明園,太醫們被他折騰得精神近於崩潰,恨不得集體以死阻止,幸好被我和胤祥攔住了。

 圓明園在雍正四年初就完工了,當然那只是我和胤禛設計的部分,無論弘歷後來把這裡折騰得如何豔麗繁華不堪,目前的園子,還是幽然清雅的。偶爾閑坐,倚窗望園中粉牆黛瓦,隔去闌外青柳如疏簾,彷佛玲瓏有聲,依稀回到了江南;被月洞門後的曲徑通幽襯托,湖面仿佛寬闊得一望無垠,又叫人心神爽朗。

 胤禛喜歡白瓷,特別是珍貴罕有的宋定窯白瓷黑釉,愛清淨,為人嚴峻——也就是說輕易看不上什麽人或物;而弘歷,喜愛堆砌色彩、鮮豔富麗的琺琅彩瓷,愛熱鬧,喜歡各種各樣的人——弘歷的確比胤禛容易相處,但父子二人,品位高下,一望而知。

 ……胤禛就在前面不遠的臨湖水榭中與幾位大臣會議,弘歷也有份參與,那裡燈火輝煌,宮監靜悄悄來往穿梭,氣氛緊張嚴肅,真是浪費了今晚這樣大好的月色。我打開臨湖的所有軒窗,不許人點燈,於是半個小廳都灑滿了皎皎月華,正在“腹誹”他們父子,從前面通往這裡的曲廊上不知何時已經立了一個黑影。

 “胤祥?”

 “咳!凌兒……”

 “你什麽時候來的?也沒人通報一聲,我還以為你得先到那邊議事呢。”

 “呵呵,我另有事兒,聽說你找我就來了。見你好興致賞月,不好打擾你——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他說著,自己搖搖頭笑了。

 月色沉靜,他卻像剛剛才發現這景色,望著湖面滿足的出了一會兒神,才說道:“我原本也有話想找你問問,這陣子偏又忙得沒機會,凌兒,出什麽事了?高喜兒急得到處找我。”

 “剛知道時心裡有些急,但現在想想,又不急了……你原本想找我問什麽?”

 胤祥不知從哪裡掏出一個雪白的小玩意,只有他一掌大小,映著月光,潤澤通透,精致可愛,細一看,是一個輪廓清晰的白玉女子小像。

 “這就是胤禟說的那個羊脂玉小像?”我偏過頭,回避從它那裡反射的耀眼銀輝:“隨你怎麽處置就是了,何必再來提起?”

 “皇上也這麽說,既然如此……”胤祥隨意靠在廊柱上,手一松,那塊玉石濺起響亮的水花,隨即無奈的沉沒、消失,湖面很快恢復了寧靜。

 沒想到他這樣乾脆,我倒愣了一下。

 “聽說……你曾當面質問他,當年是否他指使刺殺我?”

 “呵……我不信,坎兒真能把每一言一語、風吹草動都記下來……”笑得太勉強,自覺無趣,坐回欄杆上,承認道:“我問了。而且那時才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對你們的命運這樣耿耿於懷,甚至包括胤禟……我替你們不值。”

 “我原來不信命的,如果有,也是我們兄弟的,不應該打擾你的幸福。”

 胤祥很嚴肅,微微俯身看著我,他的臉龐,一半輪廓映著月光,另一半藏在陰影裡,俊朗得像拉斐爾油畫裡的人物:“今兒是我的錯,以後不會再提……你為什麽事兒特地找我呢?”

 “嗯……我知道,朝中剛剛才經歷了一場大變,皇上又病了,所有的事情都壓在你身上,忙得不可開交,偏偏在這種時候……”

 從桌上取過一張紙遞給他:“我希望人世間多一些幸福,希望阿依朵幸福。所以在告訴皇上之前,想先找你商量一下。”

 就著月光,紙上清清楚楚是阿依朵墨汁淋漓的大字,字如其人:“嶽鍾麒又被人欺負了,我去幫他”。

 “這是什麽?!”胤祥瞪著那幾個字。

 “難怪我這段時間老覺得少了什麽,原來是好久沒見到阿依朵了。她身邊的大丫頭景兒說,我和皇上在宮裡時,她根本沒機會,搬到圓明園後,直到今天她才總算把消息帶到了——可阿依朵已經走了有半個月了,走時隻留了這張紙給她,叫她不要讓外人覺察,悄悄遞給我。”

 胤祥不敢置信的看看那張紙,看看我:“嶽鍾麒?”

 費了一陣口舌,我才向他解釋清楚,阿依朵和嶽鍾麒之前的“蛛絲馬跡”。

 “……按照現在的說法,阿依朵這就算是私奔?”我比較關心這個問題。

 “喀爾喀蒙古的郡主、大清的公主、原裕親王的寡婦福晉?和我大清眼下最得用的大將軍?列祖列宗啊……”胤祥頹然坐倒,以手撫額:“非得在這時候添亂子……”

 他們只有在最最煩惱的情況下才會叫“列祖列宗”,我小心的問道:“有這麽嚴重嗎?雖然現在沒天理的世道提倡女人守節,但寡婦改嫁也是可以的啊。”

 胤祥也費了一陣口舌,向我解釋清楚:皇帝推行三大改革中,最重要、也是最棘手的“改土歸流”正到了最要緊的時候,在川藏雲貴等地,很多少數民族的土司酋盟不願意結束“自治”的逍遙歲月,不惜以武力相抗爭,在那些地形惡劣的西部作戰,正值盛年又能獨當一面的大將,只有嶽鍾麒了。上次嶽鍾麒受傷,正是與西藏一名土司惡戰的結果,而修養兩個月回到戰場後,又遇到雲南幾個土司的圍攻,戰況一度緊急,這大約就是阿依朵說的“又被人欺負了”。

 “……何況喀爾喀蒙古各部也才安定不久,搭在一起,就關系整個西邊半壁江山的安寧……唉,這些就罷了,最要緊的是,皇上肯定會……”

 “發怒?我也這樣想,所以才請你來商議,我們得想法子說服皇上才好啊。”

 胤祥有一下沒一下的捏著欄杆扶手,已經陷入鄭重的沉思,陰影中的側面不知何時又瘦了一圈。

 其實我們都明白,眼看邊疆重回安定、改革開始正常推行、朝內的不安定因素一一清除,胤禛硬撐多年的那口氣,終於有所放松,這時候病倒了,好起來不會太容易。胤祥雖然整天忙著政務,但我知道,讓他眉心整日緊鎖的是他四哥的病情。朝中事務繁多,能辦事的人卻很少,連李衛都特意調進京城,臨時在軍機處幫忙,胤祥還是時不時就得在軍機處胡亂熬過一夜,一聽說胤禛半夜裡有什麽不適或風吹草動,他便會衝到養心殿外等消息。

 如果不是因為心裡清楚,最壞……最壞,也還有一個“雍正十三年”的期限,我也不會比他好過多少。見他遲遲疑慮,我笑道:“你有沒有發現,皇上生病這段時間,和以前有些不同了?”

 “啊?有什麽不妥?”他立刻緊張起來。

 “呵呵,不是什麽壞事。我是說,皇上倒越來越像個小孩子了,想生氣就生氣,說高興就高興,總比從前,一年到頭陰陰冷冷的好多了吧?”

 “哦……皇上在你跟前,不是一直這樣嗎?”胤祥松了一口氣,大概也覺得自己反應過度了,看著我有些尷尬的笑。

 “正是這樣,我才發現其中的不同——我猜,皇上這才發現偶爾任性的好處了。比如說,喝藥非得我喂不可,不然就百般抵賴,堅持不喝。可憐的人,一輩子都沒有放松過一刻……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記憶裡,可曾見過他少年時,有過真正像個小孩子的時候?”

 被我這麽一問,胤祥望著遠方感興趣的回想了一刻,肯定的說:“沒有,四哥好像從來都是這個樣子……”

 想想又笑了,仿佛突然間回到小時候的記憶,挖出了很多讓此時的他忍俊不禁的片段,但是慢慢的又斂了笑意,歎道:“我記得的四哥已經十幾歲了,但我知道,四哥才幾歲,二哥才十幾歲的時候,索額圖試圖謀逆一案中,他們就確有涉及,皇阿瑪心裡明白,但沒有追究。裡頭具體是怎麽回事,連我也不清楚……”

 “所以那又將成為一宗撲朔迷離的歷史懸案了。才不到十歲的孩子,已經經歷了那樣一場深不可測的政變……這麽努力,死撐半生,至少他現在終於可以真正放松下來,任性一刻了,這不是好事嗎?”

 胤祥沒有回答,但我能感受到,他對胤禛這場病的擔心已被我緩解不少——因為臉上明明寫著欣慰與感歎。

 “所以,現在的皇上應該很容易被我們說服,你就跟我一起去替阿依朵求情吧。”

 “邊疆軍事,到底不能大意,我想請方先生來斟酌一下。”

 胤祥擺出總理王大臣的政治姿態,我自然不能有什麽異議。

 方苞從剛結束的會議中過來,一聽完此事,拿著阿依朵寫的那張紙,眯著眼樂呵呵笑:“和碩純訢公主琴心劍膽,見字如見人,有氣勢!”

 我和胤祥不說話,隻盯著他,他才不慌不忙的說:“這樣事情若是在民間,寡婦要改嫁,又不是傷天害理,就隨她去了。只是他們兩位的身份於國事軍政大有關礙,拿到朝廷上來講,就既不佔‘理’、也不合‘禮’,怎麽都說不過去啊……”

 我們太熟悉他的滿腹機關了,也不急,緊盯著他只等下文。

 方苞搖搖頭,笑道:“但此事,其實不過是個‘情’字,既起於情,想必以‘情’可解。而如今天下,最能動皇上以‘情’的兩個人,不是就在微臣眼前麽?”

 “我就知道……”我笑,對胤祥說:“既然事關半壁江山的軍事,宜早不宜遲,咱們這就去吧。”

 “夜深了,皇上勞乏了一天,該歇著了吧?”

 “說服皇上也用不了太久。累了一天,能有人說說話、解解悶也不錯啊。”

 “說這樣的事兒,也算解悶?……”

 還是方苞出聲替胤祥下了決心:“既然是大事,無論多麽棘手,皇上必定是寧願早些知道的,何況怡親王和凌主子兩位,難道還能瞞著皇上一件事到明日?”

 夜色靜謐,水面上徐徐送來微風,涼爽宜人,季節的暑熱在這裡已經絲毫無存。胤禛坐在湘妃竹榻上,正伏案疾書,一見我和胤祥進門,丟下筆“威嚴”的問道:“好啊,你們兩個神神秘秘,算計什麽呢?還不速速招來!”

 我一邊搶走他面前的折子和筆遞給李德全收起來,一邊嗔怪他:“沒見過你這樣的病人,一刻也停不下來,又是會議又是批折子,還能同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們兩個都笑起來,我指指窗外:“但‘臣妾’敢打賭,皇上一定沒有看見,就在身邊的皓月清波……”

 月亮早已爬過樹梢,高高掛在深藍天幕中,映在眼前輕漾的水波裡。水邊假山石下,兩隻仙鶴縮著脖子睡著了,遠遠傳來“漏網”的蟲聲蛙鳴,有“鳥鳴山更幽”之妙,一時天上地下水中,無不被月光渲染如迷離夢境。

 “好!果然有蕩滌塵心之效……”胤禛站在窗前,放松的伸伸胳膊:“朕覺得好多了。”

 “……那是因為皇上這幾天都按時服藥!既然有效,就不要再罵太醫們了,不是冤枉人麽?”

 “好了好了。”胤禛一想起太醫和喝藥就皺眉,好像受委屈的人倒是他:“說吧,到底什麽難題,連你們兩個都拿不了主意,還得請方先生參酌?”

 胤祥正要開口,我搶著開口:“這是個亙古無解的難題,連方先生也……”

 指點著高喜兒和如意伶俐的在水邊小幾上擺下各色鮮果、冰鎮酸梅湯,胤禛果然感興趣的坐下來:“真有方先生也答不上來的難題?呵呵,坐下來說,胤祥坐到朕身邊來,好久沒有這麽清淨的說說話了。”

 胤祥看看我,一副“居然什麽都被你料到了”的神情,小心的謝了恩才坐下來,我接著說道:“這個難題只有一個字,就是‘情’。”

 “哦?”胤禛看看低頭想笑的胤祥:“朕不信,你們就是在為難這個?一個‘情’字?從何說起?”

 “從何說起?想必從盤古開天辟地、女媧捏石造人時,情根已經深種人世。前金朝被當時的蒙古所亡,成就了詩人元好問一部蒼涼深鬱的《遺山樂府》,但傳之後世最廣的名句,卻不是那些筆力奇偉的亡國寄恨詞,而是那支《摸魚兒·雁丘詞》:問人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個中更有癡兒女……”

 胤禛用銀叉子叉著一塊香瓜,卻微微笑著有些出了神。

 “……元好問傳之後世最廣的是‘情是何物’?我隻記得‘百轉羊腸挽不前,旃車轆轆共流年。畫圖羨殺扁舟好,萬裡清江萬裡天’……”

 胤祥小聲插嘴議論,被我瞪了一眼,又識趣的住了口。本來嘛,又不是在吟詩論詞,我說的流傳最廣,是指再過三百年後的事。

 “凌兒,你儼然已是鄔先生高徒了,朕等著聽這背後的故事呢——什麽大不了的,得這樣跟朕兜圈子?胤祥?”

 胤祥誠實的拿出我給他那張阿依朵的留言,並替我簡單的說明了緣故。胤禛隻認真看了一遍,就陰下臉,把那張紙隨手扔到一邊,看著湖面風起,水中月被打碎成閃耀起伏的點點銀斑,沉默半晌。

 “哼,丟盡了我大清朝廷的臉。”

 這陰沉沉的語氣,是他被嚴重激怒的表現。

 “他們兩人一個守寡、一個死了妻子還未續弦,似乎於禮節上也勉強說得過去吧,有什麽妨礙到朝廷的呢?既然阿依朵都願意拋下一切,去西疆蠻荒之地的戰場上與他一起廝殺,皇上為什麽不能成全這對癡兒女呢?”我忿忿不平的問道。

 “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凌兒你不要管。胤祥知道,就是今天這個局面,仍然有多少操不完的心,朕不能冒這再起戰事的險。嶽鍾麒有沒有折子遞來?”胤禛擺出了議論政事的樣子。

 “回皇上,純訢公主要是趕得急,半個月差不多也能到了,只是不知道他二人就裡,如何聯絡?就算有了消息,嶽鍾麒要遞折子到京城也還須時日。”胤祥也一本正經的回話。

 “哼……嶽鍾麒和阿依朵,朕真是想不到,他們怎麽會?……”

 一旦某件事情超出他的控制之外,胤禛就會特別憤怒。我太熟悉他的和強權思維了。

 “嶽鍾麒和阿依朵為什麽不可以呢?一個是常年駐守西域的大將軍,一個是生在西域馬背上的公主。嶽鍾麒難道要像從前一樣,娶一個騎不得馬出不得門的弱質女子,整年哀怨的守在京城的深宅中苦苦守侯,望眼欲穿,甚至抑鬱而死?如果可以的話,這樣的大家閨秀要多少有多少,嶽鍾麒為什麽沒有再娶呢?但阿依朵不一樣,格格公主們視為蠻荒之地的西域雪山草原,正是她如魚得水,可以自在馳騁的家鄉。皇上,十三爺,你們想想,高天麗日,無邊綠草,兩個人信馬由韁、並肩而乘,多美的畫面啊,他們根本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佳偶!”

 不知是不是也想起了什麽,聽到最後,胤祥深深的看了我一瞬。

 “……朕說了,這不是兒女情長的事。”胤禛鐵板一塊的死硬表情有所松動。

 “皇上如果能成全他們,嶽鍾麒必定會更加忠心不貳,而且皇上也知道阿依朵的身手,阿依朵不願看嶽鍾麒一個人在戰場上拚殺,一定會任何時候都和他站在一起的,等於朝廷又添一名猛將,不是兩全其美嗎?”

 我覺得這個理由很好,胤祥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但又輕輕搖搖頭。

 果然,胤禛突然冷冰冰的冒出一句:“朕不成全他引誘公主私逃,他就敢不忠於朕,不忠於朝廷?大清這麽多大將,朕還不缺他一個。”

 壞了,一時激動忘了考慮,胤禛最忌諱別人威脅他,對手握重兵的武將尤其敏感。

 “皇上,為什麽總要計較他們的身份呢?他們不過是一對情投意合的人而已,真情難道還隨官位一樣分品級?天下那麽多人輕信了對皇上的誹謗,以為你是一個殘暴、猜忌、冷血、六親不認的暴君,事實上呢?

 “你!?”胤禛惱怒的一撐桌子站起來,看著我。

 “皇上……”我望著他,柔聲懇求:“讀史書,看到明孝宗皇帝,一生只有一個女人,就是他的張皇后,沒有任何妃嬪,甚至因此斷絕了子嗣,皇位繼承不得不旁落到皇族的其他分支,無論有多少別的理由,我相信那一定是因為癡情難移。還有,就在本朝,世祖皇帝見到董鄂妃時,董鄂妃已經28歲了,不但是漢人,還是個嫁過人、死了丈夫的寡婦,就算有孝莊太后這樣文韜武略的女中豪傑從中百般轉圜,但世祖皇帝還是在董鄂妃死後鬱鬱而終,甚至民間傳說他出家為僧……”

 胤祥突然輕咳一聲,看看神色陰情不定的胤禛,小聲打斷我:“凌主子,咱們皇爺爺的事兒,按規矩是不許提的……”

 “是嗎?我真好奇,董鄂妃是怎樣一個女子?就像好奇傾國傾城的李夫人,如何能讓漢武帝那樣的一代雄主生死難離。你知道嗎?這都會成為後世的千古之謎。”

 “凌兒別問了,這個誰都不許提,連朕也不知道。”

 他又肯開口了就好,我放心的把話說完:“……對於他們來說,尊貴的身份、權力的圍繞反而是阻礙,甚至成為一重重磨難。”

 胤禛緊抿著唇,目光一直望進我眼底。

 “阿依朵和十三爺一樣,是極重情義的人,還記得我們匆忙逃離烏爾格時,她攔住追兵,唱著‘鴻魯嘎’遠去的身影……她為了邊疆安定和親給那個老病的親王,已經犧牲過這幾年的青春了,我真想看見這世間多一些讓人高興的事,真希望她余生幸福……皇上,你可以讓他們也成為一段佳話,就像紅拂與李靖、卓文君與司馬相如……你忘了?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啊!”

 他一直沉默的聽著,與他視線膠著的我卻漸漸笑了。

 “……凌兒,你竟敢干涉政事,都是我把你寵壞了。胤祥,連夜發密旨給嶽鍾麒,若見到純訢公主,要她立刻回京,朕就不治她的罪了,嶽鍾麒嘛,先記下罪名,待立功補過。”

 胤祥立刻撣撣馬蹄袖,利落的單膝跪地行了個禮:“謝皇上恩典!臣弟這就去辦!”

 他的動作那麽快,好像擔心皇帝會改變主意似的。我看看他們兩個,急得站起來叫住胤祥:

 “等等!”

 轉身問胤禛:“皇上,就這樣嗎?就讓她回來,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你還想如何?朕說過了,不能冒再起戰事的險。”

 天哪,他怎麽這樣難說服?

 “怎麽會呢?喀爾喀蒙古?蒙古根本沒有漢人那麽多規矩,就算萬一有的人別有用心,我相信胤祥和阿依朵也能安撫,何況成袞劄布初小王子已經長大,開始主理全盟事務,他一定會為阿依朵的幸福高興的。至於‘改土歸流’,他們兩如果能在一起,作戰一定會更有士氣,也會有更多謀略。皇上,明明可以的,為什麽?……”

 胤祥提醒我似的,在一旁說:“皇上不治他們的罪,已是皇恩浩蕩,純訢公主還在前裕親王一年喪期之內,若是此事傳出去,朝廷顏面無存。”

 “他們有什麽罪?愛也是罪嗎?何況他們的愛完全沒有傷害其他無關的任何人。至於朝廷顏面這種荒謬的東西,可以先不要讓人知道,等阿依朵服孝喪期已滿,再由皇上指婚嘛。”

 胤禛和胤祥交換一個不可思議的目光,胤禛向我笑道:“凌兒,你這話是認真的?”

 “怎麽?這很好笑嗎?”我不理解。

 言談舉止、應對禮儀,我已經完全是一個古代人了,但近二十年時間遠遠無法改變腦海深處的思想和意志,稍微深入,這種棱角就無法掩飾,我始終無法真正融入。

 向胤禛走近兩步,借著月光讓彼此可以看得更清楚:

 “還不夠嗎?除了前面說的一切理由,這種不合時宜的愛有多麽辛苦,我以為你都知道呢。假如換成我們自己,我知道你受了傷,在戰場上隨時有性命之虞,那是什麽感受?明明願意為彼此付出一切的兩個人,卻什麽都不能做,只能躲著所有人,藏得遠遠的等待著,一年又一年,那是什麽滋味?”

 胤禛這才真正吃驚的看著我,用那種比暗夜的天空更捉摸不透的幽深目光。

 “我在那樣難過的時候,偶爾會在心中質問上蒼和命運,還會討厭這個時代,更痛恨那些所謂的聖人禮儀、朝廷顏面,面子能和幸福相比嗎?用一生的苦換一座冰冷的牌坊,值得嗎?現在你就左右著他們的命運,他們明明可以幸福的。已所不欲,勿施於人,難道你不能對他們的心情和痛苦感同身受?難道你忘了?”

 我轉身看看退到黑暗一角裡的胤祥:

 “胤祥可以證明的,在烏爾格,你親口答應過我,將來會和我一起私奔,我們去江南,自由自在,什麽都不管,你都忘了嗎?”

 ……月光如水瀉滿這座近水樓台,我們就這樣看著彼此,四周靜悄悄沒有一絲聲響。

 “沒有。 凌兒,我沒有忘記,那個晚上,烏爾格頭頂的星星亮得像你的眼睛。”

 我笑:“星星太遙遠了,我還是更喜歡那時對岸溫暖的萬家燈火,讓人心裡暖暖的踏實。”

 “凌兒,朕……原本打算造好之後才告訴你的:朕要在江南造一所別苑,工部已經在揚州、蘇杭、南京等地查勘地方選址了。今後得閑了,朕每年都可以陪你去住些日子。”

 “……真的?”驚喜的捕捉著他千載難逢的、柔軟如嬰兒的表情,心裡某個角落卻漸漸緊張的縮成一團,真的會有那樣一天?史上為什麽說他從未離開過京城?我害怕,害怕一切都來不及……

 “還有,這陣子差不多也忙過去了,朕打算冊封你。”

 “呵呵,恭喜凌貴妃。”胤祥突然在幽暗中開口,語氣輕松而欣慰,只是嗓子有些啞。

 我一定是得了“某妃”後遺症了,為什麽好好的一聽見“某妃”這種稱號,腦中立刻一一播放她們死去時,或淒涼、或淒厲的樣子,然後一股寒意從脊背直涼到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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