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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世羈》風雨如晦
“叫我。”

 “……?王爺?”

 “不對!像剛才那樣叫我!”

 “……?胤禛?”

 “對!再叫!”

 “……胤禛。”

 “大聲一點兒,本王這可是在命令你。”他在我頭頂竊笑。

 我也笑了,頭靠在他胸膛裡念經似的念叨起來:

 “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胤禛……”

 窗上的雕花是熟悉的五福捧壽花樣,琴桌前幽沉的木樨香纏繞著直散到窗外來,站在門口的是永遠讓人覺得心中安寧的鄔先生,我又回到了雍親王府的書房。鄔先生對我能這麽快回來似乎並不十分奇怪,而是對我重新恢復語言能力顯得非常滿意。

 胤禛把我重新安置在書房後的小院子,命兩個小丫鬟來服侍我沐浴更衣——不知道為什麽,連梅香也不再在這裡了。我收拾妥當重新來到書房時,胤禛正在向鄔先生小聲交代些什麽,見我出來,深深看我一眼,和鄔先生交換了一個目光,便又轉身消失在雨中。

 他在忙什麽?鄔先生似乎並不打算跟我說起,卻親自給我泡上一杯熱騰騰的茶,示意我伸出一隻手,給我把起脈來。

 碧螺春的清香隨著熱氣嫋嫋上升,然後氤氳在空氣裡。雨小了,微風送進來的雨絲涼沁沁的,鄔先生烏黑的眼眸收斂了光芒靜靜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的天,書房中連空氣也寂如一潭深山中的湖水,把我滿肚子的問題全都憋回了心裡。

 良妃今天真的熬不過去了麽?太子是否又將被廢,十三阿哥會受到牽連?今日之事就發生在宮內,怎麽能瞞過康熙?——就算瞞過了康熙,已經被八阿哥知道了的我的存在,從此將成為埋在胤禛身邊的一枚定時炸彈,他可以用它隨時製約胤禛。在未來越來越緊張關鍵的時間裡,胤禛怎麽可以有一個這樣的軟肋?

 不祥的預感湧上心頭,我和胤禛的好日子恐怕是回不來了……

 “我早先便說你的嗓子已無妨,王爺只是不放心,如今可好了,我和性音和尚也不必背上庸醫的頭銜了,呵呵……”抽回手,鄔先生笑道,“這兩年你身體養好了些,本就沒什麽大礙,只是這些日子又失於驚嚇憂慮,給你開兩劑安神宜氣的藥罷。”

 說道“驚嚇憂慮”,他才認真的審視著我,一種強自克制的關懷和無奈從目光中不可抑止的淡淡散發,於是他又很快別轉了頭。

 滿心的憂慮和疑問不知如何開口,加上幾年來已經養成不用語言表達的習慣,隻好捧起茶杯抿了一口。

 微澀的甘醇在唇齒間蔓延,兩個小丫鬟在敞開的窗下走廊上扇著烹茶的小爐子,恍惚間我好象回到了幾年前,初進這府時,我也曾在那窗下傻乎乎的烹茶,全然不知這個世界的凶險。

 不由得轉眼看看鄔先生,感覺我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單獨在一起了。就算在一間屋子裡,我們之間卻好象已經被命運隔開,擋在中間的,隱隱已是一場前世今生的鬧劇。

 先生隨意的穿了一身青色衫袍,坐在窗下,身後窗外能看見剪影般的竹葉,正是鄔先生畫作的風格。此時他微微側著身子,沒有看我,光與影映出的側臉若有所思,目光深深如午時的夜色,裡面隱隱搖曳著什麽神秘的,沒有人能讀出來的東西。這個把自己深深藏起來的男人,是命運讓他如此隱忍堅持,此時的我覺得自己終於懂了他,突然為他心酸。

 見我們都愣愣的不說話,他笑了笑,起身從身邊的櫃子裡小心的搬出一把琴,我連忙上前幫他把琴放到小幾上。

 “凌兒可還認得這琴?”

 怎麽可能不認識?只需一眼,甚至手捧它的感覺,我已經認出它:杉木,靈機式,尾端木質焦黑,有非常難得的梅花斷紋。

 “自然認得。這不是凌兒以前在書房,向先生學琴時彈的那一個嗎?”我的聲音和以前相比,有些啞,有些低,正好神奇的符合了我的現代審美觀。

 “你許久沒見它了。我原打算將這琴送到莊子上給你,聊做消遣,但王爺不願讓你有所聯想而傷感……”

 “凌兒一定不知道,這琴是我祖父所製呢。”先生語氣悠悠,但聽不出感情。他任我扶著坐到琴前,順手撫過琴弦,

 “聽說,在我家鄉曾有一座數百年的古寺,曾經盛極一時,但至我祖父年輕時,正逢亂世,香火稀少,已經破落。偏偏有一年夏季,又被雷電擊中大殿,正殿傾頹,寺裡的和尚無錢修繕,紛紛遊方去了,大都一去不回,最後只剩下年邁體弱的老住持。我祖父自少年時便常去與他論道說禪,此時便要接濟他。不料這位大師卻送了祖父一塊木頭,說,他也要遠行了,臨行要把這木頭送給祖父。這是寺廟正殿最中央的頂梁橫木,已有數百年歷史,原本是上好的杉木,這次被雷電劈斷,別的寺眾打算用它燒火,被大師留了下來。他叮囑祖父,以此木製琴,必有舉世難得之音。祖父當時不解,第二日,再去寺中要給大師送行,才知道就在前夜,大師已在寺中坐化,成佛西去。”

 大概因為書房的氣氛是太完美的鋪墊,這個故事一開始就抓住了我。撫摩著這琴焦黑油亮的尾端,原來,這琴早已有了幾百年的前世今生,我出了神,仿佛看到它曾經是樹林中生機勃勃的小樹苗,經歷幾百年風雨,眼見了幾朝幾代人事變幻,又因挺拔出眾,與佛祖結緣,頂起了寺廟的大殿,看著在自己下方一代又一代芸芸眾生為自己的心事向那泥塑木雕的佛像虔誠叩頭祈禱,但終於物是人非,最後連寺廟都破落了,只有那位大師夜夜的念經聲繞梁不絕。

 是否連這木質肌理中都滲進了《楞嚴》《金剛》《大悲》?我俯身,把耳朵貼在木頭上。原來以前的我那樣亂彈琴真正是暴殄天珍呢。

 鄔先生默默審視我,似乎對我每個動作的意思都了解得很清楚。見我這樣,他笑道:

 “還有呢。祖父厚葬了大師,時逢前朝政治黑暗,天下眼見已陷入不治之世,祖父亦對世事灰心,從此拋下俗念,隻潛心研究製琴。他遊歷拜訪了當時全國上下的製琴名家,用了二十年時間,斫製了無數的琴,也親眼見了前朝敗落,本朝聖祖龍興,漸漸心胸開闊,眼界洞明,不以世事為念,而以詩文、篆刻、音律聞名江南。直到祖父年老,才取出此木,傾盡心力,斫製成琴。其雁足與琴軫,皆是多年收集的藍田碧玉,每一塊玉都溫潤無暇。如此,其弦音果然舉世難得。但祖父因無心國事,趨避戰禍,自覺抱愧於百姓,更有愧於前朝之傾頹,終年鬱鬱。他晚年見大清基業已定,江山可待重整,便將此琴珍藏於室,自己則避居僧廬,潛心教導我父親和叔父。祖父說天道輪回,興亡有數,他雖心系前朝,但希望我鄔家後代能有為國事出力,倘若能庇一方百姓平安、民生昌盛,也能贖他在國難民苦之時只求偏安,空將一身抱負錯系於琴畫自娛之罪。”

 鄔先生是一個極其優秀的演說家,這篇意蘊厚重的解說詞,竟讓我有一種在看電視紀錄片的感覺。他早已停了沒有再說,但余韻悠悠,我好半天都還沉浸其中。

 他的生平,我大概是知道的,那些被迫害打擊,顛沛流離,懷著一身才華卻潦倒逃亡的日子,他是否也常想起這琴聲?想起人世滄桑,想起自己祖父的心願?

 我也將手指撥劃過琴弦,終於明白了這琴聲之純、醇,原來是由沉沉的漫長時光提釀,多少前人以精魂澆鑄而成,果然舉世難得。

 “凌兒,我將此琴送給你。”

 “——什麽!?為什麽?”

 鄔先生居然還笑了笑,要將對自己有如此重大意義的祖傳寶物送人,他至少也應該鄭重其事啊。

 “琴,終歸只是一個物事,沒有攝人心魄之音可彈,便只是個擺飾。有再好的琴也找不回《廣陵散》;《高山流水》得傳千年,又何見子期伯牙?……凌兒,莫要心為物役。”

 莫要心為物役……一種空蕩蕩沒有依靠的驚慌感抓住了我:他為什麽會這麽說?這裡面一定有原因……

 “凌兒,若你又將遠行……若此琴有靈,必定願意伴你左右,而非我鄔某。”

 又將遠行……

 原本醇冽的茶突然變得這麽苦澀,澀得我枯坐了好一會兒才能苦笑一聲:

 “就像昭君出塞,那琵琶才能彈得出讓雲中大雁都為之腸斷的曲子?”

 鄔先生突然深深的皺起眉頭,好象在承受什麽極大的痛苦而無法表達,他連說話時都不敢再看我,而是望著窗外兩個小丫鬟——隔著簾子,她們隻得影影綽綽的的背影。

 “凌兒,我也沒有想到……”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我還曾經以為,既然已經受過苦了,上天就該安排我傻吃傻睡幸福到底了呢。

 再沒有人說話,小丫鬟進來換了熱茶,鄔先生神色有些木然的彈起了陽關三疊——這才叫彈琴呢,想起我試圖用古琴彈流行音樂的荒唐日子,想起鄔先生還寬容的忍受著我那時的莫名其妙,我笑了,眼裡卻酸酸的。

 “凌兒!”胤祥的聲音衝破雨簾,然後才是他的身影,一個大幅度的跨步,整個人就出現在房間內,霎時打破了沉寂。

 “嘿嘿……我聽說你開口了?叫的還是四哥的名字?嘖嘖嘖……四哥真是羨煞人了,哈哈,有些小人要氣得鼻子歪了吧?”胤祥大聲談笑著,兩個丫鬟慌忙進來要給他擦去頭上身上的雨水,他不耐煩的一揮手:“去罷去罷,你十三爺不耐煩這個,去接你們主子去。”

 一轉頭,他的臉色卻又一沉:“胤禟沒有為難你吧?”

 我正要笑他,永遠都是這副精力過剩的樣子,哪像個金枝玉葉的皇子?卻被他這喜怒轉折過大的話問得一愣。

 沒有回答他,因為我腦海中的印象異常深刻:胤禟那像是從絕望的黑暗深淵中浮起來的淺淺的笑,傳遞著一種讓人悲傷到絕望的痛楚。

 胤禛在門外脫掉踩水的靴子進了門,小丫鬟服侍著胤禛換掉衣裳,放好帽子,撣掉身上的水。

 他顯然也聽到了胤祥的最後一句問話,原本微笑著的臉上稍微暗了暗,我連忙收斂心神,正色答到:

 “九貝勒確是每日都看著凌兒,但也以禮相待,從未碰過凌兒一片衣角。”

 我的聲音怎麽這麽澀?心中一絲委屈漸漸擴散開來,嗓音更有些發堵。

 胤禛來到我的面前,用身體擋住其他人的視線,重重握了一下我的手。

 溫暖從他的手心傳到我的全身,抬頭看看他肯定的眼神,我不好意思的把蓄勢待發的眼淚收了回去。

 胤禛握著我的手停了幾秒,才若無其事的轉身坐到軟榻上,喝起茶來。

 胤祥還在好奇的看看我,看看他四哥,我卻替他著起急來:什麽時候了,還在關心別人的八卦。清清嗓子,我問到:

 “王爺、十三貝勒,現在可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八爺說他謀劃的一件事就要成功了。”

 胤禛和胤祥對望一眼,胤祥認真起來,看著我,胤禛則又看向鄔先生。

 我不等他們說話,把我聽到的八阿哥九阿哥關於什麽陰謀的那部分對話急急的說了出來,

 然後等待著他們的回答,沉默少時,胤禛才終於開口,說的卻是:

 “凌兒,今日良妃娘娘薨了。”

 良妃死了?我搖頭笑道:“良妃娘娘總算解脫到極樂世界,凌兒為她慶幸,那四面高牆監獄似的地方有什麽好?”

 這下連胤禛也略顯詫異的看著我,場面一時更加無語了。

 “王爺!那個我前兩年求你留下來的,長得和十三爺很像的趙吉呢?”

 聽我問到他,胤祥一臉不滿的回答道:“我知道,他帶的那個小隊親兵這三日正好輪休,我親自撥的另一班子兵在替他們,你問他做什麽?”

 “王爺!正好趁此機會替趙吉編一個未來都不用再出現的理由,然後把他在王府中藏起來,可能隨時都會有用的!”

 胤禛和鄔先生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胤祥卻不管那些,大聲質問道:“我老十三一向敢作敢當,光明正大,有什麽好偷偷摸摸的?我就不明白了,凌兒,我能有什麽事呢?”

 “十三爺!我還記得兩年前那天早上,十三爺險些遇刺的樣兒,在那之前,十三爺是否也絲毫沒有想到會有這樣的危險呢?”

 胤祥一口氣被我堵回嗓子裡,瞠目結舌。

 “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更何況十三爺也算是風口浪尖兒上的人物了,你自認光明正大,心不藏奸,怎麽保得定別人一定也是這樣呢?”

 鄔先生在笑著點頭,我卻又悲哀起來,柔聲道:“世途多艱,凌兒曾經勸過十三爺什麽,十三爺一句也不記得了嗎?”

 胤祥稍稍有些不安,左右看了看。

 “王爺,請問這些日子太子在哪裡?可有什麽異動?”

 胤禛眼神凜然起來,仍然不說話,胤祥卻是快人快語:“太子這一向都不理事,這幾日更是連人都見不到……”

 鄔先生沒有睬他,沉聲到:“王爺早一個月就已經注意到,太子門下的凌普突然將一支2000兵馬連原來帶兵的參將一起調防密雲,我朝向來換兵不換將,換將不換兵,就是防著有人結集兵權,太子不會不知道這件事。”

 “這……這我也知道,說是原本調防那裡的參將家中有事,一時回不來,就讓原本的韋都統代領一兩個月……”

 “我大清朝廷之內,一個小小參將都調不出來了?”鄔先生搖頭歎道,“這半月來,毓慶宮內多次發出調防京城守衛的手令,至今日,有的已經調防成功,有些官員還有猶疑,比如九門提督。”

 胤祥像是想起了什麽可怕的事情,臉色也陰情不定起來。

 “十三爺一向在毓慶宮出入自由,在外人看來,與毓慶宮的人也走得近……凌兒心思靈動,慮得甚是啊。”鄔先生還是沒有管胤祥的反應,接著說道。

 “不錯,我們明著上可不還是‘太子黨’麽?四哥,皇阿瑪禦駕到底到哪兒了?怎麽這些日子都沒他老人家的消息啊?”

 胤禛神色森然了一陣,沒有看胤祥,先站起來,溫言道:“凌兒,這幾日你受了驚嚇,嗓子又剛剛好,何必煩惱起外頭這些糟心的事兒來?你說的趙吉的事兒,我這幾日就叫人去辦,你先回去歇著,我著人把晚膳送到你房裡來……”

 我就這樣被送出了書房。胤禛細心的沒有讓我住到以前的那間房——就是我在那裡被賜死的一間,而是給我安排了一間更大,裝飾也顯得奢華熱鬧的房間。

 夜深了,抱著自己的手臂,心裡像有一鍋沸騰的水在燒,叫我如何睡得著?

 但當胤禛出現時,我卻又已經在深深淺淺的噩夢裡了。

 感覺到熟悉的味道、體溫、撫摩,我睜開眼,迫不及待的抱住他的胳膊,像從噩夢裡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怕這還是在做夢。

 他的聲音低低的心疼著:

 “凌兒,你怎麽還是這麽傻?一回來就操心著別人,你自己呢?”

 眼淚毫無預兆的決堤而下。

 “胤禛,我就是不敢想自己,不敢想我自己該怎麽辦啊……”

 “別哭別哭……怕什麽?你忘了?我說過,我會保護你。凌兒……”

 外面仍是鋪天蓋地的雨,聽說,雨,正是天與地潮濕的纏綿……

 我們沒有太多的時間說話,連我也不自覺釋放出最激烈的肢體語言。就讓我這樣死去算了,安撫所有過去的傷痛,忘記了所有將會到來的艱難前途,忘了所有的前世、今生、以後……隻記住這在溫暖可靠的愛裡面,沉醉的時刻。

 沉醉……一次一次……然後在愛人溫暖的懷中,昏昏睡去。

 一天,兩天,三天……

 聽說朝中大臣已經在議論紛紛——有明詔說康熙十日前就已經從熱何啟程返京,本來也就短短幾日的路程,康熙卻至今也沒有抵京,甚至,人們失去康熙的消息已經好幾天了。誰都能看出來。這很不正常,皇帝出巡,一路上浩浩蕩蕩的依仗、護衛、隨行大臣、妃嬪連宮女太監……這麽大的隊伍,竟像平白消失了。

 “太子躲著不見人,在毓慶宮也聽不到一點消息,連張廷玉都悄悄來問我,說好幾天沒有收到過皇阿瑪的信兒……”胤禛隨意夾了樣小菜,一副食不知味的樣子,“若是現在大變驟起,我們一點準備也沒有……”

 “依我看,無論是誰想攪混水,現在必然都還沒有得手——否則早該走下一步了。我敢推測,皇上必然無恙,此時一點消息也沒有,只有兩個可能,一:皇上與這做亂的一方正在僵持中;二:皇上早已經控制了局勢,但正好趁這迷霧未散,冷眼旁觀眾人的反應。”鄔先生慢條斯裡的說。

 先生這個人,心裡越緊張,說話越慢,很類似胤禛那個被眾人熟知的習性——越是生氣,越是輕言細語。

 一桌精致清淡的晚膳隻被動過很少的幾筷,圍坐在桌前的幾個人,胤禛很憂慮,胤祥很煩躁,鄔先生很陰沉,而我,很想告訴他們,康熙那個老頭子還有差不多十年可活,胤禛也一定會做皇帝,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胤祥。

 但只要走向那個結果,過程無論如何都會很辛苦的吧?做康熙的兒子,被康熙這樣的人考驗幾十年,想想都可怕——最後成功幸存的人,早已被磨掉數層皮,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就是胤禛這個超級強悍的家夥。我發現自己又看著胤禛發了呆,回過神來,無言的給胤禛斟上一杯酒,強自壓下想伸手撫平胤禛眉頭的衝動。

 天色已全黑,議論仍然沒有確切的結果——這是當然的,該做的胤禛都已經做了,現在只能等待事情的下一步發展。

 看看微雨中漆黑的夜色,我為自己的小盼望暗自害羞起來——居然每天都在等著天黑,因為只有夜晚,才是屬於我和胤禛兩個人的世界……

 我想抓住每一點滴溫暖親密,就像世界末日快要來到一樣。為什麽?我原本想,懶得思考,就歸於第六感好了,但略一思考,已經明白過來,這是理性思考後的必然結論:鄔先生說我要遠行,想必也是他和胤禛商議出來的最好辦法了。這次政局變動,康熙雖然安然無恙,卻大大加深了對這些兒子們的戒備之心,所以我的存在,就是胤禛的危險。送走我,遠遠的把我藏起來……等到什麽時候呢?胤禛登基?那就是十年……十年會發生多少事情?十年後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這個夜晚,眉頭始終沒有舒展開的胤禛在隻屬於我們兩個的時間裡艱難的開口了:

 “凌兒,鄔先生說得對,太子遲遲沒有動作,皇上想必早有準備,八弟他們還不知道在背後做了些什麽——你已經不能留在這裡了,太危險。”

 他說得很快,很低,但我聽得很清楚,也毫不意外。

 “我要去哪裡?能回江南嗎?”我壓著自己的聲音,不讓它哽咽。

 “不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凌兒,你知道喀爾喀蒙古嗎?”

 喀爾喀……蒙古?聽上去,像是蠻荒的西域。

 “你聽我說,喀爾喀蒙古是康熙三十年才歸入我大清治下的,都是由各部大汗管轄,我大清官員勢力無法在那裡施展,就算皇上有所耳聞,也無法深究其實。總之,我會替你安排好一切,你只要等我接你回來。凌兒,我說過,我會保護你。”

 咬牙切齒的說完最後一句話,他狠狠的把我揉進懷裡。

 還能說什麽?原來命運早已安排好了戲碼。就連強悍如胤禛,現在能做的也只有貪婪的向我索取更多更多溫柔,仿佛我們不再有未來……

 “嘩啦”一聲,我在書房窗前迫不及待的展開了一張大地圖,這是康熙三十年,康熙親自率大軍西征,平定準噶爾部,確立對喀爾喀蒙古的直接管轄之後重新畫定的全中國地圖。

 第一眼,兩個感受:一是此時的中國面積大得真是很可觀,在我印象中的“雄雞地圖”的背上和頭上,都增加了厚重的一大塊面積。二是,什麽該死的喀爾喀蒙古?原來就是“雄雞”背上的那一大塊面積,就是後來的外蒙古,蒙古人民共和國!

 跌坐在椅子上,我瞪著那在清朝完蛋之後就將被分裂出去的一塊土地,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曾經去過21世紀的天山山脈和阿勒泰山脈旅遊,那裡的確很美,還記得向導介紹說,那裡春季多風,夏季多雨,秋季涼爽,但有著寒冷而漫長的冬季。阿勒泰山脈正是後來的外蒙古、滿族人稱之為漠北蒙古的喀爾喀蒙古地區與後來的新疆地區的西部分界線。也就是說,喀爾喀蒙古,是東臨黑龍江,西到阿勒泰山脈接新疆,南與內蒙古相連,北俄羅斯接壤,差不多已經靠近西伯利亞的一大片廣袤土地。

 聯想到沙塵暴,看看那地圖上注明的一塊塊戈壁沙漠、雪山草地……我幾乎是被流放了。唐時說的“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我要去躲藏流亡的地方,出了陽關還有三千裡……

 連高明的鄔先生也不試圖安慰我,我隻好自我安慰。怎麽說呢?我不是曾經很向往自由的馳騁在大草原上嗎?我不是覺得這你爭我奪龍潭虎穴似的北京讓人壓抑嗎?這下好了……我有這麽大的一塊未知土地可以去探索。胤禛會把我安排到哪裡?我從來都沒有聽說過他和蒙古人有什麽特別可靠的交往,倒是八阿哥,以前好象聽說過很受蒙古王公的推崇。

 馬上就要面對陌生的地方,未知的十年了,突然很想念胤禛,我才發現自己在過去幾年裡有多麽依賴他。在房間裡胡亂踱了幾步,恨恨的說:“老天爺到底是怎麽了?這雨下了多久了?沒有停過一天的。”

 鄔先生回答我:“這是到了黃河汛期了,直隸河南山東一帶必定有澇災,督建黃河河工並賑災這些年都是王爺和十三爺他們在辦的,今年又有得王爺忙了。”

 說話間還不到晚膳時分,小丫鬟已經點了燈上來,因為陰雲密布,天色已經黑沉沉了。

 “四哥呢?”胤祥什麽人也沒有帶,一個人搖晃著大方步踏了進來。

 “還沒有回來,十三爺沒有和王爺一起嗎?”

 “下午四哥去戶部我還跟在他後頭呢,不知道怎麽著一轉眼就不見人了……凌兒,你什麽時候連這個也研究起來了?”胤祥從我身後探頭看了一眼桌上的地圖。

 鄔先生突然說:“十三爺的外公,土謝圖汗部博爾濟吉持氏的劄薩克丹律就是喀爾喀蒙古大汗。”

 “提那個做什麽?”胤祥愕然道,“我還是十歲上那次去庫倫見過他老人家一次,現在大汗年事已高,掌管族務的是多羅郡王——遲早會封劄薩克的,現在是台吉,策凌——我舅舅,算起來,已經是成吉思汗二十世孫了,可惜額娘去得早,我與這個舅舅也向來沒有什麽來往,只在熱河見過幾次。”

 他滿不在乎的冷笑一聲,奇道:“今天怪了,凌兒在研究我大清的山河地理圖,鄔先生說起了我的外家親戚……”

 沒費心去聽那些拗口的名字,什麽土謝圖汗部博爾濟吉持氏的劄薩克丹律,簡直不知道在講什麽,我隻瞪著胤祥,原來他就是成吉思汗的後代與愛新覺羅氏聯姻的“結晶”。這麽想起來,喀爾喀蒙古好象也不那麽可怕了,讓我覺得親切可愛的胤祥身上畢竟流著那草原民族的血……

 “十三爺可在書房?”坎兒的聲音遠遠傳來,他明明是在喊,卻又壓低了嗓子,聽上去緊張異常。

 沒有聽見小丫鬟的回答,胤祥已經自己撩起簾子往外叫到:“你十三爺在這裡!四哥家的狗可不興亂叫,怎麽今兒沒了規矩?你家主子呢?”

 “好我的十三爺!叫奴才們好找!到刑部說您去了戶部,到戶部說您進了宮,到太子爺那兒……”坎兒把袍子下擺系在腰上飛奔而來,全不見了平日裡嘻天哈地的表情,眼神清明得亮晶晶,話說到“太子那兒”便戛然而止。鄔先生立刻敏感的和我交換了一個眼神。

 坎兒在門口慌裡慌張打了個千兒,胤祥雖吃驚,但也知事有蹊蹺,只看著他不言語。

 “王爺和張中堂馬上就到,請鄔先生,凌主子先回避。”

 我連忙去扶鄔先生,坎兒喘過一口氣,接著說道:

 “鄔先生、十三爺,太子出事兒啦,奴才只看見毓慶宮被圍了個嚴嚴實實,張中堂找到咱們王爺關起門說了一陣話,出來就叫找十三爺。”

 胤祥皺著眉頭站在原地發起愣來,鄔先生拍拍他的肩,由我扶著一起轉到了書房後頭直通後院的小茶水間,隻隔著一層窗,可以清楚的聽見書房的動靜。

 我還沒想好應該以什麽心情等待這一出已經知道了情節的戲,帶著水顯得特別沉重的腳步聲就已經淅瀝嘩啦響起一片——這是帶了兵來的,可見事態嚴重。

 大部分的腳步聲都停在書房院子的月洞門前後,胤祥已經開口在問:“張大人,四哥,這是怎麽回事?皇阿瑪有消息了麽?”

 “有,太子手下一乾逆黨私自調兵集結密雲,欲在皇阿瑪回京途中劫駕。皇上聖明燭照早有察覺,如今逆黨已被盡數鎖拿,皇上不日內即將回京。十三弟,太子調兵密雲,以及換防京城守衛你可知情?”

 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進了書房,胤禛的聲音清冷枯燥,不難想象他此時把臉板得沒有表情的樣子。

 “我當然知情!莫非皇阿瑪疑我麽?我老十三心地怎麽樣皇阿瑪還不清楚?他老人家在哪?讓我去見他!”

 胤祥最受不了委屈,果然是個炮仗,一點就著。

 “張大人,請吧。”胤禛似乎有些歎息。

 “十三貝勒接旨。”張廷玉也溫和的歎了口氣,說。

 胤祥好象一口氣沒處發,不情不願過了幾秒,才胡亂打打馬蹄袖,慢慢跪了。

 “奉皇上口諭,暫將十三阿哥鎖拿至宗人府看守。”

 安靜。沉默。

 沒了?

 我轉頭看看鄔先生,可惜他的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

 沒有解釋,沒有說明,沒有證據,只有懲罰?

 就這麽一句話打發了自己一個這麽好的兒子?

 我很不理解,康熙的所謂聖旨。

 “胤祥!”胤禛嚴厲的語氣讓沉默的空氣為之一凜。

 “謝……恩。”胤祥的聲音像是從緊咬的牙縫裡憋出來的。

 “四爺、十三爺,眼前局勢,皇上不得不如此措置,皇上也並未將十三爺列入太子逆黨,待此案水落石出,十三爺自然無恙的。還望十三爺體諒皇上……請吧。”

 胤祥騰的站起來,兩三步掀起簾子邁出了書房,我仿佛能看到他倔強驕傲的抿著嘴,昂首挺胸闊步而行的樣子,可憐的胤祥。

 急急拉了一點點門縫望出去,正好看到張廷玉向胤禛無聲的行了個禮轉身隨胤祥的步子退出書房。

 隻留下胤禛一個人,低頭、背手站在房間的正中央,維持著一個姿勢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凌厲的目光似乎穿透了錚亮的方磚,看向地底下不知多深的黑暗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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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按照一部分“官方”的記載,胤祥的母親根本不是蒙古公主,他的外公也只是一位普通參領。但不知道為什麽,在另外一些同樣“官方”的記載裡,胤祥的母親又是蒙古公主,而且是來自當時剛剛歸降清朝的喀爾喀蒙古,其來歷相當於和親,所以一開始就出於政治原因封了貴妃,死後幾十年才由雍正追封為敬敏皇貴妃。當時的喀爾喀蒙古大汗也確是因為借助清朝的力量穩固了自己在整個蒙古的地位,才順勢向康熙靠攏,從此向清朝稱臣納貢的。

 歷史的真相早已湮沒於煙塵。正史不過是勝利者願意記載的那部分歷史,而野史又夾雜了記載者太多的個人感情傾向和猜測,所以把歷史交給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們去撓頭吧,寫小說的人,只希望講好故事,讀小說的人,若覺得故事尚能看得下去,也不必太較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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