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瓜瓜,你要我的手機號碼嗎?”
站在大蘭農家樂的包廂門外,瓜瓜對我說。我很吃驚。這時這刻,我的確想過要討要她的電話號碼,但是心底裡幾百種關於“相逢何必曾相識”的理由都打消了我的念頭,讓我看起來矜持而造作。而瓜瓜已不待我回答便一溜煙報出了一串數字。我慌忙忙掏出手機。瓜瓜重複了一遍那串數字,便醉眼朦朧地打了個酒嗝,然後趔趄著腳步向洗手間走去。
她的背影看起來像個俏皮滾圓的大西瓜。小蠻腰,豐潤的肩,篤實的背。瓜瓜,我笑了,真是人如其名。
我與瓜瓜認識不到三刻鍾。但是我已和她跳了一整首《寶貝》。我們抱在一起,跳得昏天黑地。我的心臟在胸腔裡劇烈地撞擊,似乎衰老的胸腔隔膜已不能成為裹挾心臟熱血沸騰的屏障。我許久不運動。我是個文靜的喜歡玩哀而不傷遊戲的青年人。但是我仿佛已經三十歲了。在一室的酒氣衝天裡,我突然意識到我已過而立之年了。年齡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真是致命傷。在我不可遏製地悲傷裡,我聽見音箱裡吼叫的搖滾樂和瓜瓜歇斯底裡的吵嚷:“我十九!”
哦,十九。十九歲的瓜瓜真好看。豐滿的瓜子臉,漆黑的長睫毛,白皙的皮膚。我忍不住親了瓜瓜一口,又忍不住揉揉她的金色長發,直到她的發絲被我徹底拂亂。瓜瓜嫵媚地笑著,身體扭動得像一條小蟒蛇,但是臉上卻現出對我溫順馴服的表情。我發現她戴著假睫毛。不過就算扔掉那假睫毛,也不能增添她在我心中的真實感。她對我來說是突然闖出來的一匹小馬駒,淬不及防就闖進了我的心扉,以致當我走錯包廂,她在一堆的陌生人中間舉起她高卷著袖口的手臂對我說我要跟你去玩的時候,我不假思索便拉上她的手。
與我同包廂的是我的小叔子和他的朋友。四男兩女。兩個女孩是一對表姐妹,染著誇張的黃顏色的頭髮,從上到下都流淌著按摩女明目張膽的氣質,卻怪異地不喝酒,做出清純的學生樣。表妹是小叔子的女朋友,一臉的精明相,眼睛裡流露出犀利的不懷好意的目光。我不喜歡她。但是小叔子隔三差五換女朋友的速度讓我也不想去做無謂的擔憂,反正是露水緣分,玩玩而已。而表姐看起來倒是善良厚道些。表姐的男朋友叫水榴。水榴是個高挑帥氣的男生。很容易引起以貌取人的女孩子們的注意。不巧,我帶來的瓜瓜大抵就是這樣的女孩子。
瓜瓜進入我們包廂的前一分鍾,小叔子和男生小葉、如春分別同她幹了一聽罐裝的惠泉。後一分鍾,待我從洗手間回來發現七字型沙發的一邊孤單地坐著瓜瓜,而另一邊卻擠著小叔子和他的朋友們。
“我們不是她的對手,你的朋友太厲害了。”小葉對我說。而如春則乾脆當起麥霸,不打擾眾人的酒興。或許就是在這一刻鍾,瓜瓜看到了水榴。水榴是那種因為外表而容易招來是非的男生。瓜瓜從沙發那頭開了兩聽啤酒搖搖晃晃地走向水榴,出於禮貌,水榴與她一乾而盡。可是水榴的紳士風度惹惱了表姐。看起來溫文爾雅的表姐是個小家子氣的標準的戀愛中的寶貝。她一扭身拂袖離席,水榴追了出去。而瓜瓜兀自走到電腦前,點歌唱曲。
我看得出來瓜瓜喜歡水榴,這種喜歡當然不可能是紫薇爾康式的“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也不能說這種喜歡是絕對的酒精的作用,只不過人類是萬物靈長,有著複雜的心理結構,諸如好感、動心可以是毫無預兆突如而來的一瞬間的事情,也可以是揮之即去不留痕跡的,同樣也是一瞬間的事情。只不過表姐那個蠢貨要小題大做,上演一場鬧劇,至於水榴那種乖巧務實的男生根本就無心駕馭瓜瓜這樣的狠角色。
一曲歌畢,小叔子向瓜瓜敬酒。瓜瓜的聲線很美妙,表妹那種粗糙的嗓音根本不能和她同日而語。所以男孩子們犒勞瓜瓜的酒精也十分足斤足兩,完全不似我平日在職場上看到的以杯為計量單位的故作斯文的敬酒方式。
瓜瓜的酒量好得離奇。但是能喝,也代表了能醉。大抵是為了快速度地揮發酒精,瓜瓜開始跳舞。她換了幾首搖滾,終於選擇了《寶貝》。包間的光線開始昏暗,閃光燈忽明忽暗,每個人被分割成斷裂的畫面。我看見瓜瓜貼在牆上,身子上下滑動,頭髮甩得四處飛飄,乍一看還叫人懷疑她是不是嗑了藥。
我一直喝的都是茶水,但是在一室的酒香裡突然也跟著醉。我忘記了在小叔子跟前要做出長嫂如母的樣子來,我只是跟著瓜瓜歇斯底裡地扭動身子和甩動頭髮。
“我在廣東打工,我的朋友在酒吧裡跳舞,我跟她學過。”為了能讓我聽清她的聲音,瓜瓜做出喊叫的姿勢,但是傳入我耳朵裡的音量還是很小,整個包間都充斥著搖滾的破音。
“你跳得真好看。”我不由自主就親了瓜瓜一口。
小葉和如春貼了上來,瓜瓜轉過身,迎上去,他們以最親密的距離一起扭動著身子。水榴和表姐也回來了,坐在角落裡,別扭著。水榴真是個倒霉孩子。因為看見水榴,瓜瓜又搖搖晃晃地走過去開啤酒,她似乎要逮著一切機會與心儀的男生親近。
水榴是個乖孩子,他又逃出了包間。在打開的包間門口,一個矮個子禿頭男人在探頭探腦。他是瓜瓜的玩伴。瓜瓜被帶走了。我心裡悵然若失,同時也感到驚詫,為什麽我會喜歡這個看起來放蕩不羈的女孩子?我都喜歡她了,更何況那些在風月場上出沒的男人們?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瓜瓜一不注意就出現在我的包廂裡。她的同伴們輪番來叫她,她總是被帶走不一會兒之後馬上又折回來,唱歌,跳舞,喝酒,看水榴。
表姐徹底崩潰了,在包廂裡就哭哭啼啼起來,全不顧先前努力撐起來的矜貴臉面。以致水榴一見瓜瓜走進包廂他便溜走。能抵得住**的男人其實是不多的。水榴暫時是抵住了。
我到底年齡大了,看累了年輕人們的情愛遊戲。在得到瓜瓜電話號碼之後便踱步走出農家樂。
夜深沉。天與地糅合在一片濃鬱的漆黑裡不分彼此。農家樂卻在一堆寂寞裡歌唱情色。立春已至,乍暖複寒,陰冷深不可測。在夜風中遇見了又落荒而逃的水榴,我問他:“你和女朋友吵架,是因為瓜瓜嗎?”
“她那人不行,”水榴答,我以為她說的是瓜瓜,他卻繼續答道,“眼睛太小,喝杯酒都不行。”原來水榴數落的是表姐。
我在心裡笑,這樣到底是抵住了還是沒抵住瓜瓜的熱情似火呢?
我又踱步回到農家樂,不想看年輕人們恩愛的畫面,便逗留在前台亮堂堂的光線裡。突然見先前那個矮個子禿頭男人正氣急敗壞地打著手機:“叫幾個人過來,一直把瓜瓜拉去喝酒,問他們是不是要吃刀子?”
我心裡一驚,連忙進包廂,果見瓜瓜又在我的包間裡同人拚酒。這回同她拚酒的是表妹。她陰森森地站在一旁虎視眈眈地盯著瓜瓜手裡的酒。這個心懷鬼胎的女人。 早就知道她不是好東西。她這會兒同瓜瓜拚酒不是趁人之危嗎?瓜瓜已喝高了,端著易拉罐半天不能喝下去,而她先前喝的都是茶,這會兒清醒得要命。我大步上前,一下搶下瓜瓜的酒。表妹不依了。我才不理她,拉起瓜瓜,留給表妹一個“我是大嫂,你能拿我怎麽樣的表情”便出了包間。到了前台,我與瓜瓜話別了幾句,便讓她回包間,望著她的背影,我在懷疑自己把瓜瓜拉出包間到底是為了替她解圍,還是為了小叔子和他的朋友們不受她牽累?我有些不確定,其實我心裡一直偏袒瓜瓜的。
正躊躇著,小叔子出來尋找瓜瓜,我告訴他矮個子男人的事,小叔子便說道:“本來就不喜歡這個女孩子,是她自己一直要過來的,走了也好。”末了,小叔子又道好可惜沒留下瓜瓜的電話,不然可以改天找她玩。
我啞然失笑,這個吃著碗裡看著鍋裡的家夥,這到底是喜歡呢,還是不喜歡呢?
“我這有她的電話。”我告訴小叔子,小叔子心滿意足地囑咐我先開車回家不用等他們,因為他們會玩到很晚,怕我等不住。
我上了車子,看見老公已在副駕駛座上沉沉睡去。我一邊發動車子,一邊想:聲色犬馬,意亂情迷,到底有那麽好嗎?或許沒有男人們認為的那麽好,可是為什麽我也喜歡瓜瓜呢?喜歡她塗滿脂粉的嫵媚的面龐,還有她妖嬈的早熟的身材……
車子已在夜色裡慢慢行進。我沒喝酒,可是卻醉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