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雙躺在床上,通過手機看姐姐的QQ空間。小雙是個眉清目秀的男孩子,90後。深冬的午夜,包在被窩裡把玩手機,是一種享受。但是姐姐的日志太長。小雙看著1/22的顯示,就果斷地選擇放棄。還有21頁,姐姐的短篇才會收尾。萬惡的姐姐,這麽喜歡傾訴和表達。小時候,姐姐總是請求他看她的小說,然後給他開一張支票。畫著綠色線條的作業紙上,姐姐瀟灑地簽下自己的大名:陸曉榭。
小雙,認真看喲,姐姐功成名就了,給你買別墅。
陸曉榭總是信心滿滿,春風滿面。
別墅是什麽東西?還是小學生的小雙歪著頭天真無邪地看著陸曉榭。
別墅就是很大很大的房子,可以養很多仆人,把你像王子一樣供起來。
額,好吧,姐姐,為了別墅,為了可以養很多仆人,為了能像王子一樣被供起來,我就看你的小說吧!可是,萬惡的姐姐,陸曉榭,你除了從小就讓我對長篇和所有書本有了恐懼感之外,別墅在哪裡?
小雙把手機塞到枕頭底下,裹緊被子,望著空蕩蕩的天花板。姐姐離他很遙遠,而老婆,老婆也很遙遠。老婆懷孕了,被嶽父母接回娘家養胎,獨留他在柯橋。
柯橋,一個富庶的小鎮,一條柯水,一座柯橋,一棟柯亭,是紹興水鄉、橋鄉、酒鄉和石文化的傑出代表,擁有亞洲最大的布匹集散地――中國輕紡城。小雙就供職於輕紡城內。赤橙黃綠紫五彩繽紛,東西南北中萬商雲集。何等奢華,何等風光。可是,小雙隻是個啃老族,空有一顆孝心。
辦結婚證的時候,母親拿出了畢生的積蓄給他付了房子的首付,從今往後,他就要在柯橋落地生根了。不,他的家懸在空中。他買的是新開盤小區的二十一樓。房子還沒交房,婚宴也還沒擺,老婆去了遠方,他還是住在廠房的宿舍裡。而陸曉榭,他已經很少想到她了。他的姐姐,現在好嗎?
手機訊息提示音突然響起。肯定是老婆,孕婦嘛,情緒比較波動,失眠煩躁都是正常的產前表現。可是,額,竟是陸曉榭。
弟,我睡不著。
看著姐姐的短信,小雙笑了。
難道你也懷孕了,陸曉榭?
是。
小雙頓時感到發熱,在這個隆冬的寒冷的午夜。宿舍外有廠房的路燈投射進來黃黃的光,冷漠地撕下夜的偽裝。真相永遠擺在那裡,見光死。
*
陸曉榭看起來很憔悴,她做了兩個多小時的動車,風塵仆仆的。出了杭州南站,小雙就站在廣場上。
我以為杭州南站在杭州,媽的,原來在蕭山。小雙一邊接過陸曉榭的行李,一邊嘟噥。而陸曉榭,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小雙臉上。小時候珠圓玉潤、冰雪靈秀的陸小雙怎麽變成這副模樣了?草包,濁氣,皮膚再不是小時候那般吹彈得破的晶瑩剔透樣,臉上泛著和民工臉上一樣灰黃的顏色。為了愛情,你受累了,弟。陸曉榭說。
你呢?單身女青年,沒有對象,沒有戀愛,懷的哪門子孕?
陸小雙已經拉著姐姐的行李箱穿行在人流中。
帶我去哪裡?陸曉榭問。
柯橋。
打車去。
打車要140,做公車7塊。我出7塊,你出133塊。
我出140。
陸曉榭執拗地停住腳步。陸小雙回頭看她,姐姐怎麽越活越年輕了,平劉海,賣萌的麻花辮,老是撅起來的嘟嘟唇,隻是孕婦不能上妝,臉色蒼白了些。
好吧,陸曉榭,你有錢,可是生活不能亂來,得節製。陸小雙說著,拉住姐姐的手放進自己的羽絨服口袋。姐姐的手冰涼,隆冬的街道寒冷,陸小雙的表情淡漠。
生活啊,生活真他媽是個狗屁!
陸小雙帶陸曉榭去柯橋一家茶餐廳吃飯。這家茶餐廳是老丈人家家族企業的連鎖店。將來的將來,他會掌管這裡,隻是現在還不行。現在他還在考驗期。窮小子娶富家千金,門不當戶不對,當然要受些折磨。他能被反覆折磨而不變質的隻有人品。額,他陸小雙有的是人品。
陸曉榭剛哭過,眼睛腫腫的。就在剛才,小雙把她的行李放回廠房宿舍的時候,她哭了。拉住小雙的衣領,把頭埋進小雙纖瘦的胸膛,眼淚嘩啦啦,嘩啦啦,不可遏製。陸小雙知道陸曉榭是因為他工作環境的惡劣而傷懷的。他在考驗期,老丈人家要看看這個女婿是不是靠譜,看看他是不是貪圖他們的家產,看看他到底能不能忍辱負重、吃苦耐勞。一定能,陸小雙對自己說。爺不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爺也不是吃白飯長大,爺磨礪過,爺長成爺不是蓋的。隻是陸小雙不知道,陸曉榭的眼淚並不那麽單純。哭泣的那一瞬,陸曉榭腦子一片空白,前塵往事似乎一股腦撲面而來,又似乎一股腦風卷而去。陸小雙,你曾經是我為之奮鬥的借口。陸小雙,母親說你是我們陸家的天,我們都得把你撐起來。陸小雙,我多想我能把你像王子一樣供起來。可是,陸小雙,天不遂我願,陸曉榭失敗了,一敗塗地。你,陸小雙隻能像民工一樣受人驅使,乾低賤的活,為了愛情,放低身段。陸小雙,你是我們家的寶,你怎麽可以從大卡車上扛下那麽大捆的布帛。那麽巨大,那麽沉重的一捆壓在你弱不禁風的肩膀上。陸小雙,我對不起你。弟,我對不起你。但是,這些話講出來多麽冗長,多麽繁瑣,多麽多余。我選擇安靜地哭,安靜地擦乾眼淚。
服務生上了餐。陸曉榭開始邊抽泣邊大口大口地吃。
孕婦是應該多吃點。陸小雙淡淡地笑。
我在你上看到你被警察帶去警局錄口供了,你咒天罵地的,到底出了什麽事?
沒什麽事,宿舍被盜,損失了一點錢。
多少錢?
兩三千。陸小雙說完立即補充道,千萬不要告訴媽。
陸曉榭在心裡斟酌了一下自己要不要告訴母親。她從前藏不住話,保守不了任何秘密,她幾乎可以一天到晚都在訴說,所以她選擇寫作,這樣她可以讓外人看起來穩妥些。沉默是金。小時候,陸小雙看黃色小說,把做愛的橋段用筆全部劃起來同她分享,她因為擔心陸小雙誤了學業,便把這事告訴母親。母親責罵了陸小雙,陸小雙兩個月不同她說話。而現在,陸曉榭覺得自己穩妥得可怕。她可以一天到晚都不發一言。
為什麽會懷孕?陸小雙把話題拉回了重點。
愚蠢,當然是因為精子和卵子結合了。陸曉榭看起來很不羈的樣子,一臉厭世的表情。
精子是誰家的?哪個男人在你這個剩女身上浪費了不知死活的精子?
陸曉榭把碗碟往桌中間一推,身子嵌進身後的沙發,重重地呼出一口氣。
可以不說嗎?
我其實也不太想知道,你的事我管不了,你一輩子就活成了小說題材。不過,要是不想說,你來柯橋做什麽?還是說吧,免得白走一遭。
他是體制內的人,說了對他影響不好,不說也罷。
體制內的人?陸小雙從鼻子裡哼出一聲冷笑,一群裝逼的癟三,沒有一個能經得起查,一查一個準,都他媽不乾淨,腐敗!
你是痛恨腐敗,還是痛恨自己沒有腐敗的機會?
問得對,這個時代已經是全民腐敗的時代了,那些蛀蟲是全民慣出來的。
弟,你憤世嫉俗了。
姐,從前你也是這樣的。
可是我年歲大了,學會寬容、包容、縱容。
年歲大嗎?兩個麻花辮,看起來像十九。
陸曉榭笑起來。我喜歡聽你這樣違心的話。
好吧,能笑能吃就好,今天我跟廠長請假,說吧,想去哪兒玩,我陪你,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聖地,還是魯迅故居?
陸曉榭搖頭,我想念他了。
對你射/精的那個人?陸小雙撇了撇嘴角。
陸曉榭回望著陸小雙,90後,前衛的處世態度,跳躍的思維方式,與她之間,確有代溝存在。
*
夜晚,陸曉榭和陸小雙並肩躺在酒店的大床上。從小到大,他們都這樣肩並肩躺在同一張床上。
姐,為什麽不找個人嫁掉?
我已經很爛了,還好意思嫁人嗎?
也有權利談戀愛和嫁人,更何況你?
陸曉榭不說話。弟,你以為我是什麽高尚的知識分子,我不過也是一個。陸曉榭在心裡說。臉上掛著滄桑的笑。
姐,說說讓你懷孕的這個男人吧!
不,他還是個男孩子。和你差不多歲數。但是比你成熟世故,或許是因為在體制內的緣故。
額,姐,你居然也乾老牛吃嫩草的事。
你說過我看起來十九,我並不老,小雙。
姐,你愛他什麽?
我也不知道。陸曉榭說出一句很茫然的話便徹底陷入沉默。她愛他什麽?他似乎年紀輕輕就沾染了所有體制內的人都該有的道貌岸然的習氣,他並不能給她帶來溫暖,但是他給了她一個孩子。陸曉榭輕撫微微隆起的肚子。孩子,在她的裡生長了四五個月,但是他毫不知情。她不需要他知道,孩子會引起他的恐慌,他應該也還隻是個孩子。他說,曉榭,如果我離開你,是不是在你本來動蕩的人生上又踹了一腳,在你還沒愈合的傷口上又撒了把鹽?
說這話的時候,他剛和陸曉榭做完愛。陸曉榭不看他,他俊秀的面龐會讓她心旌動蕩,而她知道他們根本不會有結局。實際上,陸曉榭根本不要結局,任何人都給不起她結局,她的結局握在她自己的手心。
森藍,她喚他,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這是必將發生的事情,不是嗎?在我的傷口上撒鹽,還是撒糖, 都改變不了傷口的腐爛。不,誰說我有傷口?這都是你們自以為是的認為,我沒有傷口,我也不會再有傷口,我已經百毒不侵,森藍。
森藍沉默。陸曉榭知道她的話多少引起了他的傷感,她居然可以接受被拋棄,還表現得分外冷酷無情。
好吧,再見。森藍說。他最後一次深深擁抱她。
陸曉榭抬起頭來看他,年輕的男孩子擁有一副好皮囊,可是還是得再見。不,是再也不要相見。陸曉榭說。
森藍點頭。重重地點頭。
森藍,陸曉榭喊他,你愛過我嗎?
曉榭,應該說我喜歡過你,但是愛,太過沉重,有太多責任。
陸曉榭笑,在心裡說我說的愛就是喜歡的意思。森藍,我怎敢叫你愛我?我也不要你愛我。
再也不見森藍的日子,陸曉榭無所事事,再後來便是食欲不振,看到什麽都有嘔吐的欲望。第一次嘔吐的時候,是在一個清晨。她坐在雜志社的辦公室裡處理文案,門外走進來一個老者。聽力不好,但是眼力尖銳。陸曉榭,平浪的乾女兒。陸曉榭仔細看他,還是不能認出他。我是平浪的朋友啊,你乾爹病了,口腔癌。
陸曉榭的心絞痛了一下,胃也跟著翻攪,她立馬衝出辦公室,衝向廁所。昏天黑地地乾嘔。
森藍,我有了你的孩子。森藍,你給了我一個孩子。但是平浪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