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孩子怎麽辦?躺在酒店的大床上,陸小雙問陸曉榭。真的要生下來嗎?
可以沒有男人,但是必須要有一個孩子。陸曉榭很篤定。我要安定下來。小雙,孩子一定能讓我安定下來。
你已經很安定了,姐,穩定的工作穩定的收入,還有什麽不安定的?
我要我的心安定下來。你明白嗎?弟,小雙,我的心永遠漂浮在空中,不可牢靠。
陸曉榭的淚從眼角靜悄悄地滾落。陸小雙把她緊緊地攬在懷中。這個溫暖而年輕的懷抱,讓陸曉榭想起森藍。
弟,你為什麽可以這麽懂事?少年老成,有擔當。
積累資本的過程是無趣的,陸曉榭,但是我沒有不積累資本的余地。
陸曉榭把自己徹底掛到小雙的臂彎上,親情是牢靠的吧!可是她恨過母親。陸小雙讀大學的時候,母親把陸曉榭送給了一個富商。就因為那一點學費嗎?陸曉榭問母親。母親很傷感,做出痛苦的表情,我沒有別的辦法,曉榭,隻有你能幫助母親。陸曉榭冷笑,有本事結識富商,卻沒本事弄到學費,年齡永遠是女人的硬傷。如果可以,母親寧願自己去。陸曉榭還是寬容地想。
送處,是極端愚蠢的事情。但是,為了陸小雙,陸曉榭願意。因為在陸小雙心中,陸曉榭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姐姐。他把姐姐寫在他的考試作文裡,得了滿分。當陸曉榭無意中讀到那些文字的時候,哭得稀裡嘩啦。被感恩,是幸福的事情,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陸小雙大學畢業,陸曉榭被的歲月便結束了。再見,梁生。陸曉榭記得這個男人的名字,一個垂老的男人,因為財富,便可把自己日漸松垮和褶皺的皮膚在陸曉榭花樣的身體裡尋找滋潤。把青春獻給金錢、老男人和親情。踏出被的那棟別墅,陸曉榭笑了。陽光從白雲上端漏下來,瀉在她的身上,陸曉榭發現她的心裡全是陰暗面。
別墅,姐姐功成名就了就給你買別墅。陸曉榭想起自己對陸小雙說的話。多麽愚蠢和可笑。功成名就,好遙遠。但是別墅近在咫尺。現在,她選擇離開。
陸曉榭靠出色的文筆在雜志社裡謀到一份薪水,開始自食其力。白天她坐辦公室,晚上她便聲色場所。她開始和不同的男人做愛。她拒絕同母親見面。她把自己拋給未可知的未來。
遇見平浪,是個偶然。陸曉榭二十三歲,年輕的女孩,但是成熟世故的文筆。她在文化圈裡早就有了點名氣,但凡大小文學座談會,她都會受邀。她很少參加這些會,因為覺得文人無行,不願意與之為伍,而自己已經很糜爛了,不想亂上添亂。但是,這一次座談會,陸曉榭竟參加了。在文學這個圈子,其實無所謂才情好不好,全是講究資歷的。誰入行早,誰年齡大,或者誰有錢,能把會務的一應事宜全給讚助了,誰就是老大。所謂座談,也談不出個所以然來。多是無關痛癢的褒獎之詞。然文人又容易相輕,掐起架來全是個人恩怨,與文學本身無關。陸曉榭覺得無趣。陸曉榭不想發言,但是發言了肯定是要一鳴驚人的。陸曉榭有很好的語言天賦,所以平浪和所有人一樣記住了陸曉榭。
座談會之後,平浪請陸曉榭吃飯。吃完飯,他們去桐江散步。美麗的桐江,有月光,有霓虹,有喧囂,有寧靜,可以包容所有的遐想。平浪是個五十開外的老者。雖然掉光了頭髮,但還是可以看出年輕時的英俊瀟灑。平浪是這座城市的外來人口,他覺得與陸曉榭投緣,在桐江邊,他們一起坐在石頭上,對著江水,就著月光,漫談人生。陸曉榭是個很好的傾聽者,平浪向她傾訴了自己一生的傳奇經歷。從知青下鄉講到戀愛經歷,從航空設計生涯講到美國的流浪歲月,從生意的風生水起講到六千萬的滅頂虧空,從安定的秘書工作講到飛來橫禍,還從婚姻講到了……
你長得很像我婚外情的那個女人,像極了。平浪說。
陸曉榭不置可否,她走進那棟被的別墅開始,她就是一張小三臉,永遠的小三命,她討厭所有原配,討厭她們的身份讓她們有了矜持矜貴的理由,而自己是輕薄的賤人。
我可以拒絕這份相像嗎?陸曉榭第一次勇敢地問。
平浪笑著點頭。你還是個孩子,一個有故事的可憐的被歲月過早催生成熟的孩子。
陸曉榭突然哭了,哭得渾身戰栗。平浪把她摟入懷中,說,我認你做女兒吧!讓我們彼此溫暖,彼此依靠,彼此好好過活。
從此,他們一起好好過活,不管外界流言蜚語。
爸爸,或許我隻是你生命中一朵小小的浪花,但是你是我人生路上一座珠穆朗瑪。我開始做一個有道德的人。盡管你在年輕的時候也過,但我依然覺得你是個有道德的人。起碼,面對我你是個有道德的人。可是,我怎麽能和你的那個女人長得如此相像呢?以致乾媽見到我的第一眼就妒火中燒。
平浪,你離開這座城,我又開始水性楊花了。我需要你這座山鎮住我的邪惡之氣,可是你注定要離開,我注定要迷亂一生。這就是命。
好吧,平浪,再見,再也不見,爸爸。怎麽可能再也不見呢?除非是天上人間。平浪,你怎麽可以真的要死了?
陸曉榭躺在陸小雙的臂彎裡再一次落下淚來。
陸小雙揩拭她的淚。姐姐,孩子不一定可靠的,只會是累贅,需要你無窮盡的付出。
可是孩子會是永遠仰視我的人,不離棄我,永遠抱我的大腿,追隨我的步伐,讓我內心變得強大。
姐姐,你看我有一直追隨媽嗎?還不是要離開,追求我自己的幸福。
那是因為你已經長成了男人,男孩一旦變成男人,就開始作惡多端。陸曉榭說著,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可是,小雙,我還沒老去的生命需要陪伴。
你要先嫁人,再生孩子,姐姐。陸小雙鄭重地勸告。
*
陸曉榭決定去北京。她要去陪伴彌留之際的平浪。盡管她知道或許她的造訪會很突兀,她和平浪彼此離開彼此的生活已經太久太久了。分別的時候,平浪囑咐過她,陸曉榭,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爸爸,我已經好好的了,我會好好的,因為我要做母親了。森藍,我喜歡的男孩子給了我一個孩子。
天亮的時候,陸曉榭向陸小雙告別。 我要去北京,見平浪。
等我煲鍋雞湯給你吃。你懷孕了,需要滋補。
陸小雙去食堂煲雞湯的時候,陸曉榭接到了森藍的電話。
好久不見,森藍說,你還好嗎,曉榭?
我很好。不用擔心我。陸曉榭說這話的時候很沉靜,她坐在廠房草坪的石椅上,冬天的暖陽包圍著她,她並不覺得冷。
曉榭,我想告訴你,我要結婚了,娶個官二代,可以少奮鬥二十年,扶搖直上九萬裡。森藍的語氣並不激動。
陸曉榭安靜地聽,安靜地回答他,恭喜,應該的。
可是,曉榭,我反悔了,曉榭,你在哪裡,我要去找你。曉榭,我喜歡過你,喜歡和愛有什麽區別,都是心動而已,然後結婚湊合過一輩子。曉榭,我願意和你湊合,你告訴我,你在哪裡?
柯橋。陸曉榭掛斷電話,在陽光裡愣愣失神。
小雙端了雞湯出來,曉榭安靜地喝掉,她還沒有消化好森藍的話。幸福是不是來得太快?
我要先去蕭山,接森藍,然後一起去北京。
陸曉榭說這話的時候,痙攣了一下。小雙抱住她。然後,她聽見他說,我在雞湯裡加了麝香,姐姐,不要為拋棄你的男人養孩子,不值得。陸曉榭沒有哭,她隻是感到裡有個生命在告別。
森藍,你會不會再一次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