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先生很瘦很內秀,笑起來時總撇著八字眉,尖著上唇,聳動著肩膀。
海太太很年輕,很高挑,很動感,喝酒時眉宇間突然地風情萬種。
海先生和海太太似乎從來不吵架,不管什麽場合都是出雙入對。朋友聚會的時候,海先生通常不說話,靜坐太太身旁,那架勢像是保鏢或管家。而海太太不像其他太太們總畏於丈夫在場而束手束腳,不敢開懷暢飲,她總是豪氣地一揚脖,把一瓶的啤酒一滴不漏地收入肚囊中,然後一手撐著酒桌,一手拿著只剩下泡沫的啤酒瓶洋洋得意地衝同她挑戰的不知死活的男人挑挑眉,流露出穆桂英擺完天門陣後的傲然神情。海先生不會第一個鼓掌歡呼,他會很神往地半仰著臉,清瘦的面龐寫滿比海太太更深一些的得意,只等席上眾人一鼓掌,他便附和著狠命拍手,仿佛只靠喉結的上下跳動便乾掉一瓶酒的是他自己似的,他非得把手拍紅了方把心裡的爽快都釋放出來。海先生的笑大多時候是沒有聲音的,心底裡的爽快分明已經漫上胸口,只差隨著喉嚨湧出來了,他還是能默不作聲地笑,誇張地撇著八字眉,誇張地尖著嘴巴,誇張地聳動著肩膀,卻很少笑出聲音,即使說話了,也是慢條斯理的。海太太則不同,海太太身上與生俱來地湧動著一股青春潮,當有人誇她海量,誇得猛了,她收回撐住桌子的手插到腰間,另一手放下啤酒瓶連連擺手,披瀉肩頭的金色長發也極優雅地左右拂動了幾下,邊笑邊說:“哪裡哪裡——”海太太的笑聲能把海先生眼角的皺紋硬生生擠跑。
海先生眼角因為歡笑而生出的許多皺紋突然消失,是因為海太太確實“拔高”了。酒精慫恿下的海太太眼睛突然就能滴溜溜地轉出許多風情來,宴席上的男人們又不似海先生可以獨佔美人還要酸溜溜地附庸“審美疲勞”的風雅,對於海太太眉目間的情趣他們在心裡大抵是渴望狠狠地享受一番的,可是礙於海先生臉上突然的晴轉多雲,他們只能恨自己的爪子伸不進心底裡去撓撓那該死的癢癢。海先生是個有內涵的男人,學富五車,出口成章,能把引官為榮的“李白”之流罵成文化**,再罵到**手裡的七寸管現出殺人刀的原型方肯善罷甘休。但海先生再內秀,終究還是個男人。男人大氣,小心眼,他斷不肯讓海太太的風情分了一絲絲給旁人。海先生深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所以平日裡他總是嚴於律己,店裡營生不忙的時候他就把自己清瘦的軀體埋於角落的辦公桌前,一本筆記本便成了他的宇宙萬方。除了四四方方的電腦屏幕,海先生目不斜視,不管馬路上飄過的是什麽樣姿容的女人,他總是做到眼不見為淨。有時因為長時間保持一種坐姿,有些腰酸,海先生便會伸出書生招牌一樣的白淨骨感的手搓搓臉,再往上引領胳臂挺直,讓肘關節的兩塊骨頭碰撞出麻利乾脆的一聲響,他便很滿足地將目光投向店門口的街道,一不小心看見一個腆著啤酒肚的矮不楞登的胖冬瓜一樣的男人像甲蟲一樣緩慢地挪動下肢在他眼皮底下踽踽而過,海先生便十分後悔中午吃下的東坡肉太過油膩。後悔過後,海先生又兀自慶幸,幸好剛才看見的不是個女人,若是個女人,自己的反應就太不紳士了。面對女人,不動心是出於對海太太的愛化成的理性,不嘔吐也是一種基本的素養,他海先生可是個堂堂君子,翩翩才子。
酒桌上的海先生不能思量得那麽細膩,海太太的媚笑令他亂了縝密的邏輯思維。他真想自己化成一張黑幕,把海太太整個包裹起來扛回家去,可是新婚燕爾時候的動作已經久不練習有些荒廢了,他不敢篤定自己瘦弱的手臂拎起海太太時是否能像拎起那個裝孔方兄的小紅桶那麽輕便,他只能暗示海太太收斂電力低調地坐下。可是海太太沒有回頭,他的電力又日久失修,對於海太太來說很是微弱,周遭的空氣又太過乾燥,根本不能傳導他的心電。海先生實在按捺不住,隻好伸手去提醒海太太坐下歇會兒,別再同那些**們拚酒了。可是當海先生伸出手的那一刹,海太太也正伸出手,不小心觸翻了不知被誰家的調皮小孩摔破的瓶子,瓶子的尖利的殘角插進了海先生手上很書生的皮膚,鮮血四溢。霎時間尖叫聲四起,海先生不知道因為他的內秀和才華他已積累了一小批“海藻”,這一番突然流血,“海藻”們很是心痛都失聲驚叫起來,而海太太喊得最淒厲。海先生站立著,有些不知所措,倒不是因為手上的傷和疼痛,而是因為海太太緊張的樣子。只見海太太的酒已醒了大半,一邊快速不停地抽扯著紙巾給海先生的傷口擦拭包扎,嘴裡一邊利索地應付著席上眾人對海先生傷情的詢問。看到海太太的手輕輕地顫抖,表情寫滿了心疼,海先生突然地心滿意足,還是海太太這根“海藻”最長,最厚實,最有嚼勁。
“我懷孕的時候,他天天陪著我,”許多時候,海太太都拿海先生教訓不諳世事的準爸爸們,海先生在一旁很享受地看著妻子,海太太的誇讚令他有些騰雲駕霧飄飄欲仙,海太太卻話鋒一轉,“但那時,我們住在鄉下,我晚上很想吃點心,他對我說,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
聽著太太的話,海先生在眾人的哄笑聲裡很沒趣地訕笑著。
海先生和海太太很熱愛他們的營生,不管夜裡如何狂歡,總是次日一大早地就開了店門,一個前門一個後門,拎著紅色的小塑料桶,準備日進鬥金。不管有沒有日進鬥金,海先生海太太總是雷打不動地為慈善盡著自己的綿薄之力。如果有慈善活動或需要看望生病的兒童時,海先生海太太就會分工行動,一個留守店門,一個實踐愛心之旅。
坐在辦公桌後,海先生再一次從電腦屏幕前抬起頭來,這一次他沒有心虛或厭惡地掉轉目光,因為街道上站著的女人不是別個,正是海太太。海太太又要去獻愛心了。她一身黑色的T恤短褲,青春無敵,與海先生粉白色胸前繡著小花的襯衫相映成趣。夏天的陽光豔麗地落滿海太太的肩頭,海先生看得有些失了神,他在心裡暗暗地打定了主意:這個夏天,他要帶海太太出去走走,和海太太一起青春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