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山的時候山不說話,我路過海的時候海不說話;我坐著的毛驢一步一步滴滴答答,我帶著的倚天暗啞;大家說我因為愛著楊過大俠,找不到所以在峨眉安家;其實我只是喜歡峨眉的霧,像十六歲那年綻放的煙花。
老薩再一次打開訊息收件箱。這不知是他第幾萬次翻看金珠發來的短信。發完這個短信,金珠就失蹤了。一失蹤,就是兩年。兩年,老薩從來沒想過要上峨眉山尋找。不對,是他從來沒想過要尋找。但是前夜突然夢見金珠嫁人了。一覺醒來,悵然若失。靈機一動,夢都是相反的,不是出嫁是出家。於是,火速上峨眉。
老薩是坐著大巴上峨眉的。車子正在盤山公路上蜿蜒而上。整條公路只有一輛車在開,車燈照射之處,空無人跡。時間還不到五點,天色漸明,輕嵐、薄霧、古樹、流水次第掠入眼底。同行的遊客依舊閉目養神,老薩卻神緒亢奮。他現在所走的路會是金珠曾走過的嗎?
抵達金頂,漫天的霧氣還未散去,低頭從萬佛頂往下看,依稀可見繚繞在雲煙之中的千仞絕壁,遠處一線飛瀑懸於天際。佛殿輝煌,山嵐嫋嫋。老薩有種想哭的衝動。
金珠——
他想對著這山、這霧、這佛寺大聲喊一喊這個名字。但是兩年都沒叫過這個名字,他有點口生了。全家人都拒絕提起這個名字。他也刻意地回避這個名字。可是,當你越想著要忘記的時候,你就記得越清楚。所以,金珠,金色的金,珠寶的珠。金珠!金珠!金珠!福建的金珠!
老薩幾乎氣結地找遍了金、銀、銅三座煌煌大殿,沒有一個尼姑是金珠。一股森寒自腳底直升到腦門。他怎麽會上峨眉尋找金珠呢?整個大方向都錯了。偌大的峨眉山,不乏鳥儔獸友,但是絕不會有金珠的。金珠是何等不甘寂寞的女子,怎會落發為尼青燈古佛?那個夢境應是真實的了。金珠的的確確是嫁人了!
絕望像山霧,將老薩從頭到腳,裹了個嚴嚴實實。
朱碧正火急火燎地趕著領導的講話稿。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母親幫她取名的時候一定是飽受相思之苦吧!一個人思念另外一個人到了什麽地步,才會將朱色看成碧色的?母親是個未婚媽媽,朱碧也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的面,甚至她和韋小寶一樣不知撒精播種的那個男人姓甚名誰。唯一不同的是韋小寶練就了爐火純青的無賴哲學,事業愛情雙豐收,而她雖走了正統的成才之路,性格上卻有明顯的缺陷。這一輩子,她最看不開的就是愛情二字。或許母親的多情成了她最深刻的胎教。這幾日她都沉默寡言,幾乎製造了一場為時漫長的辦公室冷暴力。因為她剛離了婚。
辦公室的電話總是響個不停。一次又一次打斷她寫黨八股的思路。又一個電話打來,她沒好氣地抓起話筒,正想罵娘,只聽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怯怯的沙啞的男低音。朱碧在嗎?我找朱碧。
嗯,什麽事,你說!朱碧一點兒都沒有好口氣。體制是個磨礪人的框框,沒幾年功夫就把一個溫柔可人的小姑娘錘煆成暴躁無常的婦女。
嫂……嫂子。
朱碧愣住了,她是個多麽冰雪聰明的姑娘。一聲嫂子她已徹底知道他是誰了。老薩,金珠的上一個男人。
見到老薩的時候,是子夜。他開著他的銀灰色小車,在五星級酒店輝煌耀亮的背景襯托下,車身和面色一樣的灰頭土臉。車上還有兩個男人,一個是光頭,還有一個頭髮稍長點,眉心有顆痣。三個男人都是圓圓的臉圓圓的身體,只是老薩的號碼是加大型的,雖然體態壯碩,但那一臉落拓樣還是讓朱碧看出幾分落魄王孫的味道來。
嫂子。老薩操著濃重的汕頭口音喚她,你漂亮了,白了。
朱碧淡淡地笑,不記得上次見到老薩是於何時何地,那時老薩還是意氣風發,光風霽月的青中年,可是現在竟是這般落魄模樣。
朱碧領著老薩去了石湖橋。石湖橋邊有一家醉鮮館。館主是本城有名的女詩人。用詩營造酒的氛圍,用酒提升詩的意境。詩酒本就是相得益彰、不分家的。吟詩,飲酒,共襄盛舉的美事。但是老薩這個落魄王孫,怕不能領略其中的奧妙。
對著醉鮮館的海鮮一頓饕餮之後,老薩的酒也有些高了。
嫂子,待會兒去哪裡,幫我喊幾個小妹。嫂子,你就不用坐陪,你是文化人,你明天要上班。老薩說著就從兜裡掏出一個大大的紅包。
你難得來一次,我招待你。我又不是小孩子,給我紅包做什麽?我在翡翠給你們定了包間,這裡吃好後,你們就叫個車過去吧!喝了酒,別自己開車。
朱碧有些乏了,剛離婚的女人,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包被窩,看生活倫理劇,然後胡思亂想。酒已經離她很遙遠了。她要一直這麽淡淡地清醒下去。朱碧懶懶地站起身,午夜了,眼皮沉重地要蓋下來,睫毛也似乎灌了水泥一般。你們慢吃,我先走了。
等等,嫂子,金珠呢?
朱碧笑起來,今晚他們刻意地避開這個名字,終於還是提將起來。她的眼睛一下就亮了。
嫂子,她是不是嫁人了?老薩的臉是大餅臉,痛苦的表情像是在大餅上面撒了幾粒芝麻,空蕩蕩的,很是單薄。
你又不能娶她,難道還要她為你守寡不成?朱碧說著,冷笑一聲,離席。
隆冬的午夜是這般冷。朱碧從來沒有體驗過。她無處可去。好吧,還是桐山橋下,桐山溪畔。適才陪老薩飲了幾杯酒,這會兒酒精全揮發出來。朱碧坐在石頭上,開始哭泣。有人說,喝酒了之後會哭,只是生理反應。於她而言,還有下意識的故意。平時她是個很板的姑娘,只有喝醉的時候才肯放肆地騷一騷,或者哭一哭。哭也是一種騷態吧,為博男人們注意和憐憫。朱碧獨立慣了,強硬慣了,女兒家的示弱和謙卑她是不屑的。而酒,也是她從前不屑的。酒對她的生命來說是一種**。第一次婚姻大概就是給酒搞糟掉的,或許酒是她前世的仇人、今生的克星。丈夫是酒桶子,三百六十五天三百六十五場酒,夜夜笙歌,**聲色。毅然決然,一拍兩散。這是朱碧的決定。從民政局出來,朱碧看碧澄的藍天,從沒有過的自由和失落。那一天金珠給她來了電話。她沒有接。金珠是她的小姑子。所以她不會接她的電話。她要把所有屬於這一次婚姻的記憶全都抹掉。
今夜,朱碧給金珠撥了電話。說話方便嗎?朱碧問。朱碧可以想象金珠的身旁正躺著光匠,那是個小心眼的男人,貿然跟金珠提起老薩,光匠會暴跳如雷的,搞不好,金珠還會挨一頓拳頭。
說吧!金珠的聲音還帶著深深的睡意。
老薩來了,是專程,不是路過此地。朱碧掛了電話。她知道電話那頭一定是一陣恍惚的空白。
第一次見到老薩,是朱碧嫁到金家的那一天。老薩抱著他和金珠的孩子小果挑著燈籠,在鞭炮聲中迎來她這個高貴的嫂嫂。廣東人老薩人高馬大,一臉凶相。朱碧發現全家人都怕他。但是她大可不必。朱碧與生俱來的清高和叛逆,使她不會隨意對誰低頭或者讓步。
金珠說他是我丈夫,廣東佬,二十八歲。
朱碧是何其的慧黠,三十六歲的老薩怎麽可能有二十八歲的稚氣,金珠大可不必粉飾和裝逼。以致有一天,金珠一個人灰溜溜從廣東回來,沒了小果,沒了有錢人的金貴和囂張,朱碧一點兒都不感到訝異。為一個大婦不會生育的有錢男人生一個孩子,連**的資格都夠不上,只是淪為生育的工具。朱碧不必發揮想象力都能想到這一層。小果的出生是如何離奇,比如老薩是如何恩威並施將金珠弄到手,那個大婦是如何狠毒使了什麽捍衛婚姻的招數,這些留給小說家去填白。總之,金珠的命運從天堂落到了地獄。
再找個男人嫁掉。可以不要有錢,但能給你一張結婚證,比什麽都牢靠。朱碧對金珠說。然後金珠嫁給了窮小子光匠。只是時至今日,朱碧才發現原來結婚證也不牢靠,男女之間,上一刻鍾還是軟香溫玉、紅樓交頸,下一刻鍾就已經翻臉無情、目眥盡裂,何等地淒涼和淡漠。
坐在桐山溪畔,朱碧的手腳開始發抖。午夜的冬寒是這般氣勢洶洶。她渾身的器官都有凍僵的趨勢。
金珠發來短信:嫂子,幫我同光匠撒個謊吧,我想見老薩一面。
朱碧叫了輛計程車,直抵光匠的家。那麽漫長的黑夜的道路在朱碧眼裡是細碎短小的。彎彎曲曲,彎彎曲曲,許多隧道,都像是獨行者腳下的泥丸。不足為奇,不足為道。凌晨的時候,朱碧終於領著金珠見到了老薩。當老薩看見金珠的目光流露驚奇的喜悅,朱碧覺得自己像為西門慶和潘金蓮拉皮條的王婆,可恥,猥瑣。
再一次步行到桐山橋下,朱碧一陣心悸。
光匠如果知道,一定會揍死金珠的。從前,光匠娶金珠的時候,朱碧落了淚。她拉住光匠的手一再囑咐:你要好好待她。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他不可能好好待她。每個男人都希望遇到的女孩如一張白紙,而不是背負一堆歷史。金珠呢,倒是從天上人間的富足生活很快轉入低調清貧的平民生活。她拿出許多積蓄支持光匠的小本經營,可是光匠開始嗜賭。從牌九到六合彩,他似乎越來越沉浸於賭的樂趣。金珠從苦口婆心到大鬧牌桌,一切都是徒勞。金珠想開了,靠男人不如靠自己。她開始去夜總會當陪酒小姐,努力賺錢。光匠一邊花著金珠的錢,一邊不樂意著。他一邊享受一邊羞恥。終於有一天,一拳蓋在了金珠的眼睛上。金珠頂著烏青的大包沒回娘家,也沒去買醉,只是瘋狂地在街道上行走。她甚至想找個叫花子過夜報復一下光匠。可惜花子邋遢,觀音長發只是小說裡的情節,金珠不敢。好吧,金珠,你是個命苦的女人。
朱碧,你也是個命苦的女人,只是你從來沒有意識到而已。你是個多麽板的姑娘。
老薩發了短信來:嫂子,謝謝你。
朱碧淡淡地笑。大抵是與金珠久別重逢,行了魚水之歡吧!老薩這發福中年也稱呼她嫂子。幾乎許多人都敬畏地稱呼她嫂子,哪怕現在她是離婚女人。
世豪第一次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們的時候,就介紹說這是我嫂子。可惜男孩子們酒都高了,KTV的音樂又吵,硬生生漏聽了那個我字,於是醉醺醺、樂顛顛地管世豪叫哥,管朱碧叫嫂。世豪沒有糾正,朱碧也洗耳恭聽。朱碧喜歡世豪,世豪卻不。世豪只是個年輕的男孩子,工作上是極度認真的,但也貪玩,略微**。他總惡狠狠地問朱碧,你為什麽那麽癡情?朱碧板著臉,面無表情。切,誰說離婚的女人就不可以有愛情?除非你娶到個**,否則你娶誰都不是佔便宜。
世豪總看不慣朱碧對他的一往情深。先前,世豪還會憐惜朱碧,撩開她散落額前的劉海,輕輕地吻她的臉頰。做愛的時候,朱碧說我是個蕩婦。他就糾正,不許這樣說自己,你只是個少婦。朱碧說我是賤人,看到你,我低到塵埃裡。世豪不悅,我很尊重你。那是朱碧還沒有愛上世豪之前。朱碧愛上世豪之後,世豪就開始虐待朱碧了,精神虐待。他整天整天不見朱碧的面,不接朱碧的電話,不回朱碧的短信。偶爾發善心回一個短信,便是冷冰冰的一兩個字:忙,加班。朱碧覺得生活越來越圍繞世豪轉。睜眼閉眼,吃飯睡覺,全是世豪!世豪!世豪!為情所困的感覺幾乎要死掉。就在朱碧覺得自己要死掉的時候,世豪打來電話:去貝闕珠宮樓下等我。
綸音佛旨將軍令。朱碧屁顛屁顛地前往。嫵媚的霓虹,熙來攘往的人流,朱碧在冷風中形單影隻。
看掉一整部的電子書,再打兩次遊戲通關,世豪終於出現了。站在朱碧身後,用肩膀蹭一下朱碧的肩膀,不發出一點聲音,只是睜著兩隻壞壞的眼睛邪惡地盯著她。朱碧起身,板板的,挽住世豪的胳膊,一起走到貝闕珠宮樓上去。
上樓梯的時候,世豪交代說,晚上我兄弟生日,你就說是我嫂子,把戲演好一點。
朱碧不應他,依舊板板的。
進了包間,男孩女孩們歡呼著迎上來。這是我嫂子。世豪介紹說。於是,男孩女孩們開始叫朱碧嫂子,叫世豪哥。
嫂子,喝酒。生日的男孩子上來敬酒,朱碧看見世豪得意洋洋的邪壞的笑容。他似乎頗為那嫂子二字感到高興,他似乎想提醒朱碧你只是個離婚的女人,你怎麽可以愛上我,上床可以,但是愛情免談。
朱碧淡淡地問他,陳平盜嫂的故事你聽過嗎?然後她喝掉壽星敬的酒。世豪的臉色一陣青紅皂白亂燉。
朱碧坐到他身邊,淡淡地說,陳平雖然盜嫂,後來還是做到漢相。任人唯才,而不唯賢。你又何苦老提醒我身為棄婦的身份?
世豪不說話,僵著臉靜坐許久終於起來唱歌。再有男孩子過來敬朱碧酒,世豪就豪氣地說嫂子喝不掉我替。朱碧不理會他,對於酒都是來者不拒,沒酒喝就兀自玩手機遊戲。朱碧喜歡玩一款叫跳躍忍者的遊戲。細瘦的忍者在筆直的懸崖上徑自向上,遇到鳥獸格殺勿論,否則自己就會受死,摔下萬丈深淵,伴著淒絕慘烈的尖叫。世豪湊過來看她的手機屏幕。朱碧抬眼瞧他,他又沒好氣地移身坐到一個美豔的少女身旁。他和少女喝酒,劃拳。輸了便捏住少女的手腕,回頭挑釁地看一眼朱碧。朱碧淡淡地笑。多麽小兒科的舉動。世豪,我不吃醋,如果將來我能嫁給你,我就欣然接受你沾花惹草的臭習性。這是男人的劣根性,也是基本習性。世豪,我怎麽會不懂?我把人情世故看得何其透了。因為我是個離婚的女人。
可是朱碧,請你不要愛我,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我承受不起。世豪近乎絕望地說。
好吧,世豪,我可以等,靜坐一旁,不卑不亢,忍氣吞聲。但是請你別趕我走。
朱碧靜坐著看天色漸次亮起來。桐江兩岸,高樓林立。桐江溪裡,烏龜沉睡。朱碧寂寞地掉下一滴淚。她輕撫微微隆起的小腹。世豪,沒有婚姻,有一個孩子總是好的。我希望是個女孩。和你一樣靈氣逼人,才華橫溢。世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還有真愛。或許你只是我的一個幻覺,我在上一段婚姻裡找不到溫暖,在你這裡尋到了蛛絲馬跡。
嫂子,再幫我掩護幾天,我和老薩去峨眉山玩幾日。
金珠的短信似乎迫不及待踏著黎明的曙光飛來。
走吧!走吧!我也是要走的。萬念俱灰,毫無希望的時候我就會走。朱碧從石頭上站起身來,迎著凜冽的冬的晨風唏噓不已。或許她就是個苦命的女人。她一輩子都得不到幸福和愛。
那麽世豪,我可以把幸福的美好願望送給你嗎?青春四溢、激情飛揚的男孩。我不想畫很多圈圈詛咒你。或許許多年許多年以後,我帶著我的孩子再度歸來,發現你也只是一個和老薩一樣飽受滄桑之後才回味起愛情美好的落魄王孫。
到那時,你是落魄王孫,我是離婚女人。我們才可能真正的對等。在這之前,我們的孩子是一枚苦澀的山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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