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海南島保衛戰大勝時,在遙遠的大都,一個老人正坐在桌前揉搓自己疼痛的病腿。
張弘范已回到了京城,他是被馬車拉著,由張弘正護送回來的,隨行的還有李恆。按原來的歷史發展,張弘范十月才回到大都,並受到英雄一般的歡迎。但崖山一戰,說敗未敗,說勝非勝,更是損兵失舟,雖有替罪羊,可李恆又斷了腿。張弘范難咎其責,上書請罪,要求回去述職。再加上他不適合南方的氣候和水土,身心疲備,心理壓力過重,一下子就病倒了。
忽必烈本想讓他堅守兩廣,等消滅殘宋才班師,可聽說他身有病疾,就宣他回京。張弘范也該命絕,歸途路上又得了瘧疾。這種病在現代也不是什麽驚人的事,但在古代,就有點鬼神遠之了。
忽必烈去年失去了自己的得力助手董文炳,心中本已傷痛不已。現在張弘范又病倒了,而且還稍帶著把個李恆也拉扯了進來。
對於張弘范,忽必烈是充滿了絕對的信認。在南征宋朝海上流亡朝廷時,忽必烈調撥了二批蒙古軍歸他指揮,並且授予他以“蒙古漢軍都元帥”的頭銜。這在當時是超越常規的措施,是漢人歷來沒有統率蒙古軍的先例。這還不算,他還親賜“尚方寶劍”給張弘范,還莊重地告訴他:“這把劍就是你的副手,不聽命令的,你可以用這把劍處死他。”
忽必烈十分關心這位由前線歸來的勇士,特命禦醫前往護視,並規定每天要把張弘范的病情作專門的匯報,並讓近侍傳出口諭給禦醫說:“我有軍國大事,等著同九拔都商量決定。你們一定要盡心治療,使他迅速恢復健康。”又命令衛士坐在張弘范的門口,對來探視的人們說:“九拔都病得很重,除非至親和醫護人員外,皇帝有詔令,停止一切對病人不必要的干擾。”
這還不算,現在太子真金的漢法派同以阿合馬為首的理財權臣派之間的鬥爭日趨激烈。
真金現年三十五歲了。從三十一歲被正式冊立為皇太子,到現在也做了六年。
真金的第一個老師是大儒姚樞,第二個老師是理學家竇默。所以,真金從小受漢學影響很深。尤其是他的伴讀王恂,“每侍左右,必發明三綱五常,為學之道,及歷代治忽興亡之所以然”。“以正道經書”輔翊,真金深受其影響。
這也就形成了他所代表的漢法派不容於阿合馬為首的理財權臣派之間的爭鬥,他們既有權利上的爭鬥,也有觀念上的爭鬥,以至於一個寵臣,一個太子,搞得水火不相容。
忽必烈一世英雄,征戰無算,但對待子女和權臣之間奪名驅利卻是兩頭著急而不討好。一方是自己的親生兒子,未來的大統繼承人,一方是自己錢袋子,國家征戰和民生,都得依靠他,這就讓這個老人每每想起,都是頭疼欲裂。
其實,1274年元朝第一次進攻日本,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錢的問題。元朝是遊牧民族建立起來的朝代,其擴張侵略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掠奪錢財。但連年的征戰和殺伐,隻一味的搶掠而不事生產,總會後繼乏力。打仗打的就是錢呀。錢不夠了,就得想辦法獲取,而蒙古人又不事生產,這錢從哪裡來?天下的財物總有會搶完的那一天。聽說日本盛產黃金,就是這一原因,促使了忽必烈的東征,不想幾萬人被一陣風吹進了海裡喂了魚。
自己自從奪了汗位後,蒙古帝國其他三個汗國就對他不感冒,你爭我奪,不停在草原上內訌。本來他想著滅了宋朝,一統中原後,讓自己的功勞簿上大大地記下一筆功勳,以證明自己做蒙古大汗的可行性。可這想法卻被兩個小孩子皇帝又拖拉了兩年多。今年年初時,好容易尋個機會,派張弘范南征,卻又是因天時不順,風雨中讓趙奇兵這個穿越人士擺了一譜。不但南宋未滅,自己還損兵折將。
四月份時,大都等十六路又是蝗災連野,可惜了那綠茵茵的麥田,轉眼變成千裡赤地。就是在這樣的的情況下,他滅宋之決心也不曾減小。再派個熟悉瓊州的阿裡海牙領兵親征,不想傳來的消息是全軍盡滅,連阿裡海牙也成了失蹤名單上的人員。
現在,錢沒了,人沒了,而自己的太子卻跟自己的錢袋子過不去,這不是讓自己頭疼嗎?那些個儒學大家,搞個文藝、幫自己鼓吹個正統還行,可讓他們搞個事業,掙兩個錢花花,這些個理學大師們一副不屑一顧、絕不與銅臭打交道的樣子,其實是無計可施,也真讓忽必烈哭笑不得。
真金也老大不小的人了,三十五六歲了,怎麽還不懂事?你可以崇尚儒學,可以以漢治漢,但你是未來國家的繼承者。難道蒙古人是主體,漢學為體用之說,這個都不懂嗎?那怎麽還能放心把這麽龐大的一個帝國交給你去治理?
想到這裡,忽必烈的那條殘腿又開始隱隱做疼。自己雖身體強壯,但終歸是六十四歲的年紀了。這巨大的帝國,內外患亂不斷,治理起來又不能一味靠著武力來解決,真正讓他感到煩惱。
想完真金,再想阿合馬。這個回回也真是的,你一外臣,貪點錢,賣點官,我都裝著看不見。但你也不能拉幫結派跟太子鬥吧?太子是誰?你未來的皇帝,你能跟皇帝鬥嗎?等真金正位後,你的結果是什麽,難道你這樣精明的人還不清楚?現在,南宋未平,中原蝗災,正是需要錢的時候,四月,中書奏立江西榷茶運司,及諸路轉運鹽使司、宣課提舉司。這事還得靠著阿合馬來辦,所以,忽必烈也暫時還要用到阿合馬。可一旦真金上台了,還能重用你?怕是連命都保不住吧?你總不能為了活命,殺了真金?
想到這個可怕的結果,忽必烈不但腿疼,頭也更疼了。
蒙古人本為北方草原的遊牧部落,通過長期的內部征伐,最後統一成一個強大的武裝帝國。
這個帝國初建之時,對於外界的了解並不多。然而滅亡了金國,順手也繼承了金國的財富和文化,接著又看到宋朝的富裕和先進。再加上東征西伐,結識了東西方文化和最先進的科技,頓時感到一種天生的自卑,又因為自己的強大。這種心理,最容易讓人扭曲。所以,他自認為以自身的民族局限性和人口基數去統治若大的世界,真不是一種容易的事情。這也是這個民族在征伐中,稍遇反抗,動者屠城的作法。反正自己不能擁有,就讓他消失吧。
而元朝進入中原後,把人分為四等,其實也是這種自卑的心態作怪。把自我抬得高高的,把比自己先進的民族用等級壓在最下層,不能不說是一種天生的自卑心態做祟。而且,“儒九丐十”就是元朝發明的。雖然要用儒學來抬高自身價值,宣揚自己的正統,又怕先進於自己文化多少倍的漢學壓製自己,只能以分等的方式來打擊有學問的人。這不能不說是極度自卑心理下的一種陰暗手段。
現在,對外來說,西部幾個汗國不認可他這個草原大汗身份,東北各部落也在蠢蠢欲動,說白了是對權力的爭奪。而南方本已舉國投降,但現在卻在極南一隅,還存在著一個打著南宋的小朝庭在苟延。閩、廣一帶不願投降的南宋臣民們,對這個政權總還寄於希望。元政府當然不能容忍有一個打著南宋旗號的政權繼續存在,於是決定要把這個流亡政府扼殺在搖籃裡,這個任務又落在張弘范肩上。
可現在的形勢是自己手下能征慣戰的大將張弘范南征無果而身患重病,善戰有智的阿裡海牙也落得個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想到這裡,忽必烈心中更是煩燥,那條腿又開始疼痛起來。
但錢還得想辦法搞到手。這一年裡,元朝的經濟不景氣,這是事實。阿合馬也在想著辦法。長江以南現在已經收到囊中,阿合馬提議從兩方面撈錢,一是在江南實行發鈔和藥材限制專賣政策,使元初的財政收入大為增加。但他的種種財政措施,引起其他大臣不滿。二是鐵業、鹽業兩方面在江南實行專賣製,定下了年收總額,也不用管鹽民具體如何把錢湊足。
可這也遠遠不能滿足整個國家的運作。所以,忽必烈在派兵南征宋廷的同時,也下令大造戰船,就是想著二次東征日本,從那裡獲得金銀,同時打擊不聽話的日本朝野。
現在看來,征日要略往後推遲了,所造之船得先緊著南征宋廷所用了。但現在已是東南風盛行之時,而正是台風集中的時候,天氣也不允許大規模用兵,南征也不是能隨心所欲了。
看來,南宋小朝廷托老天爺的福氣,又能暫時多延續幾天了。
他現在不僅腿疼,頭也在疼。
忽必烈終於不再管自己的那條腿了,大聲地招呼起來:“來人,宣朕旨意,宣太子進宮。”
他想著先從兒子入手,好好親自教教這個儲君了。
在忽必烈正在腿疼和頭疼之間糾結時,海南島上一片歡欣。
島上一掃往日那種擔憂、前途迷茫、懼怕、聽天由命的氣氛,轉而成為一種一反常態的狂熱和自我意識的極度澎漲。如果只是普通軍民具有這種民族情緒也容易理解,但一些大臣和士子,也失去了理智,自信心極度澎漲起來。
趙昺看著這種情形卻無法高興起來,只能在暗處歎氣。
在他看來,一次大勝,是能激起島上軍民的士氣的,但同時也應該知道自己實力。只是一次勝利而已,就開始叫嚷著要反攻回大陸,一掃蒙元,這實在是有點那個了吧?所以,趙昺在這個時候,首先是要穩定朝中的各大臣的情緒, 統一下思想,然後,再引導民眾,走上一條循序漸進的複土道路。
在外敵入侵,國破家亡之際,大宋和百姓都需要一個強有力的領導者。而趙昺就是在這一時刻應時而生的人。他雖只有八歲,在眾人的眼裡應該是一個剛剛懂一點事的孩子。但他也是一個有著傳奇色彩的人。
在最危險的崖山海戰中,大家已經喪失信心的時候,是他利用機智,引領著大家死裡逃生。在大家都感到前途迷茫、甚至無路可走而不知所措時,他又把大家帶到了這一方暫時寧靜的淨土上。而大家都得懼元症沒有一點自信心時,又是他領著大家取得艱難的勝利。
他的機警多智,超前的預判能力,不懼強敵,勇於向逆境挑戰的思想,都讓大家感受到了大宋中興有望。即便他就是一個小皇帝,人民也首先選擇這個能帶著人們走出逆境的人,選擇一個能帶給大家希望的人。所以,在民眾選擇他的時候,歷史也選擇了他。在大宋處於歷史危機的嚴峻關頭,他成為了眾望所歸的人,肩負起拯救大宋,救民水火的角色。
而這個擔子沉沉地壓在了趙昺那雙稚嫩的肩膀上,讓他覺得擔負不起。因為他隻想著能利用一切機會,創造一切機會,解脫自己所處的危機境地,保護自己的生命。現在,他從廣大軍民的眼中,看到了除了保護自己的生命之外,還有救助大宋於水火的責任。
趙昺突然同情起那些穿越人士,因為他的頭真的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