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敬聽出來這是母親的聲音,忙走幾步上前,人群已經紛紛讓開,滿頭銀發的楊老太太讓人扶著走進來。
“母親,”楊敬忙上前行禮,“您怎麽過來了,這大冷的天,不好在外面就留,兒子將母親接回家中……”
楊老太太神情難看地揮了揮手,“我在鄭家住的好端端的,不敢跟你回去。”
這話說得讓人哭笑不得,楊敬也不知怎麽辦才好,只能上前懇求道:“母親,兒子有不對的地方,您萬萬息怒,等回到家中,兒子向您請罪。”
楊老太太卻不理睬楊敬,反而向昆哥招了招手,“昆哥過來,他們可又欺負你?”
松先生徹底愣在那裡。
外面不是傳言楊老太太因為楊敬收了商賈的子弟做學生這才氣得來了京中。
何明道也出去打聽過,楊老太太聽說楊敬收了沈元坤氣得不得了,任楊敬怎麽央求都不肯跟著楊敬回家。
何明道不可能會騙他,可是現在楊老太太怎麽可能反而為沈元坤說起話來。
松先生抬起頭去看邱恆林,邱恆林因為兒子輸給了沈元坤面上無光,站在那裡怎麽都不是,轉頭去找錢老爺和吳老爺,錢家人和吳家人遠遠地站在人群外面,錢敏和吳子息兩個更是早就藏了起來,邱恆林頓時後悔,早知道是這樣的情形,他就不該帶著章哥來找那個沈元坤,如今他們父子當著國子監的學生丟盡了臉面,最重要的是這裡面的學生經過春闈之後,不知道有多少回進翰林院,想想日後在衙門裡被人議論的模樣,邱恆林頓時覺得頭皮發緊。
松先生站在原地。動也不敢動一下,仿佛只要他有半點的舉動,所有的目光都會落在他身上。他的學生輸給了楊敬的學生,他隻覺得耳邊嗡嗡作響。不知怎麽才能挽回顏面。
昆哥將邱章昨日又跟他比試的事說了。
楊老太太點點頭,轉頭看了一眼松先生,“這樣才算公平。”
言下之意,昆哥在松山學堂被打是不公平的。
“母親,”楊敬有上前央求,“您跟著兒子回家吧!”
楊老太太笑一聲,“你是有出息了,做了官和從前也不同了。在泰興收了昆哥為弟子,為何聽到些閑言碎語就不肯收了?”
楊敬還沒說話。
楊老太太忽然笑了,“你還記不記得你父親入獄那陣子,我們母子兩個是怎麽過來的?我去幫人磨豆腐,你跟在我身後蹭豆腐皮吃,我帶著你拜了好幾個先生,那些先生怎麽說你?聽說你父親進了大牢,誰也不肯收你。”
楊敬想起那些日子。
母親拉著磨盤,他肚子餓就縮在豆腐坊裡偷吃豆腐皮,只要聽說那裡有先生。母親就會帶著他去求師。
楊老太太道:“後來林先生終於肯收你,你回來跟我怎麽說的?”
楊敬仿佛回到了兒時,“林先生說。有教無類。”
楊老太太冷笑一聲,“有教無類,虧你還記得,我以為你當了官就跟從前不一樣了,在揚州就有人說你收了沈家的財物,我才跟著親友一起來京中,為的就是幫你澄清,誰知道進了京卻聽說你不肯再教沈元坤,”說著頓了頓。“當年你發憤苦讀,老母還以為你有多大的心氣兒。原來就是為了這一點點的名聲。”
楊老太太目光中有幾分的不屑,“早知如此。老母當年何必在外受苦就是為了能讓你求學,還不如找幾個可靠的親戚輪流過去打秋風。”
楊敬被說得羞臊,“母親錯怪兒子了,兒子不是不教沈元坤,兒子既然收了沈元坤,沈元坤就永遠都是兒子的學生。”
“當真?”楊老太太說著看向松先生和邱恆林幾個,露出嫌棄的目光,“不會因為那些人的閑言碎語就要急著自保?”
松先生臉色更加難看,方才被沈元坤打了一巴掌,如今被楊老太太這樣一說,就像是被架在火上烤。
楊老太太不是來訓斥楊敬的,而是來羞辱他們的。
楊敬忙行禮,“兒子為人母親清楚,兒子決計不會如此。”
聽得楊敬這話,楊老太太的神情才有些緩和,低頭看向昆哥,“身上的傷好了沒有?”
昆哥點點頭,“已經好多了。”
楊老太太點點頭,“走,回去,老太太讓人給你上藥。”
眼看著楊老太太、楊敬和沈敬元父子離開,松先生幾乎不敢抬起頭來走路,生怕在這裡看到熟人。
小心翼翼地走路,人群裡還是傳來嗤笑的聲音,松先生的臉頓時熱起來。
……
婉寧在屋子裡陪著舅母和母親。
沈四太太站起身走來走去,“真是急死我了。”
昆哥挨了打,雖然想方設法遮遮掩掩,卻還是被伺候的乳娘發現了端倪,要不是婉寧攔著,沈四太太早就已經忍不住將這件事戳破。
“贏了,贏了,”管事快步走進屋,“六爺贏了那個邱家少爺。”
沈四太太頓時欣喜起來,“是真的,真的贏了?”
管事點點頭,用袖子去擦額頭上的汗,“楊老太太也過去了,如今老爺和六爺跟著楊敬先生一起去楊家了,那邊的下人說,楊先生說了,咱們六爺永遠都是他的學生。”
管事將國子監門前的事說了一遍。
婉寧轉頭去看母親,母親也松了口氣,緊捏著帕子的手微微松開,“有了這次的事,楊先生那些不好的傳言也不攻自破,以後再也不用怕因為我們家連累了楊先生。”
沈四太太也點頭,“沒想到楊老太太真的……會幫昆哥說話……”
楊老太太真的是很開明的長輩。
說著話,沈敬元從外面回來。
“昆哥呢?”沈四太太向門外看去。
沈敬元道:“昆哥去了楊家,今天就住在那邊,明日才回來,”說著話沈敬元坐下來。看看婉寧,“多虧有婉寧在,要不然我還真不敢讓昆哥這樣亂來。”
若是他最多就是去找邱家要個說法。再也不去松山學堂。
說著沈敬元道:“昆哥真的打了邱章、錢敏、吳子息一人二十藤條?”
婉寧點點頭,賀大年親眼所見。怎麽會有錯。
沈四太太也覺得奇怪,“到底是怎麽回事?邱家、錢家、吳家的下人都在學堂外,昆哥就算贏了,一個人也敵不過他們三個。”
婉寧微微一笑,“我讓賀大年幾個守在前門和後門,昆哥贏了要打藤條的時候,賀大年故意讓我們家的下人和錢家下人吵起來,外面這樣一吵誰也沒有在意裡面出了什麽事。”
加上崔奕廷吩咐的人早就等在那裡。邱章幾個輸給了昆哥想要賴,崔奕廷的人轉眼之間就將邱章幾個按在那裡。
松先生以為邱章必定會勝過昆哥,幾個孩子在後門比試,就沒有讓下人靠近,免得昆哥挨了打沈家找上門時他無法應對。
就這樣,等到松先生知道的時候,昆哥已經打完了三個人。
邱章挨了打,邱家定然會以為是邱章中了計,否則怎麽會有人突然出來按住邱章幾個,可是沈家的下人有的確在前門和錢家人爭吵。
這樣的事就算傳到外面。很多人都會以為是邱章輸了惱羞成怒陷害沈家。
昆哥又有邱章寫的約書在手,加上邱章在大街上又輸給了昆哥,邱家人哪裡還有臉面再追究。
“崔大人這些日子下了衙就來我們家裡。連官服都來不及換,這樣教昆哥,我們總要好好謝謝崔大人才是。”沈四太太想到崔奕廷這些日子幫忙,總覺得過意不去,哪有這樣幫忙的,就算親兄弟也不過如此。
沈四太太一直覺得昆哥是個可憐的孩子,生母生下他卻不能相認,本來是官宦人家的孩子卻要在商賈人家長大,明明喜歡讀書。將來卻不知道能不能走科舉這條路,現在她卻覺得昆哥有福氣。
她和老爺加倍疼愛昆哥不說。辰娘如今也在身邊以姑母的身份和昆哥相處,又有婉寧這個姐姐護著。拜了楊敬先生為師,還有崔大人這樣的師兄,有這麽多人為昆哥盤算,這下子她不怕她和老爺糊裡糊塗地誤了昆哥的前程。
沈四太太想著眼睛裡也泛起了淚光。
多不容易啊。
昆哥從一個找不到好西席讀書的孩子,到了現在能站在人前和官宦人家的子弟比試,只要想想她就說不出的驕傲。
姚家將懷著身孕的辰娘趕出家門,一定不會想到辰娘不但沒有鬱鬱而終,還生下了這樣聰慧、孝順的孩子。
沈敬元喝了口茶,看向婉寧,“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婉寧點點頭。
沈敬元道:“我想要多買些田地,再置辦幾處宅院,就在京中定居下來,揚州那邊的生意分出一些交給你大舅、二舅,雖不同房這些年他們也沒少為沈家奔波,揚州的銀錢拿過來一部分,一些交給你打理,一些交給你母親打理,我知道你在福建買了茶園,我準備再去福建開鋪子和銀樓。”
婉寧聽明白沈敬元的意思,“舅舅是為了昆哥以後著想,不想再戴著鹽商這頂帽子。”
沈敬元點點頭,“從前是因為沈家的商隊,我們定然要運糧去邊關,可如今朝廷變了鹽政,除了宣府幾個重鎮都可以用銀錢買鹽引,就像你說的,我們家不能一條路走到黑,要想想別的法子。”
“現在你買了茶園開茶鋪,也需要商隊運送茶葉,沈家原來運糧的商隊我就交給你打理,揚州的事表面上我們是不管了,可實際上我會和家裡的掌櫃盯著,不會少什麽,反而我們家不再被鹽引牽製,也算是別開生面。”
沈四太太驚訝地看著老爺,這些日子她總看到老爺坐在書桌旁思量,也不知道都在想些什麽,如今才知道老爺是在想這些事。
從來都是一個主意到底的老爺,現在也會安排起這些來。
沈氏道:“這怎麽行,我嫁人的時候已經拿走了不少的嫁妝,哥哥之前又給婉寧買了兩個茶鋪,我們不能再從沈家拿錢。”
“沒有婉寧,沈家如今還不知什麽模樣,”沈敬元道,“再說,你管鋪子的本事比我強許多,將來我去福建,京裡的鋪子你不管著要交給誰?”
沈氏眼睛裡泛起淚光。
沈四太太笑著道:“就聽你哥哥的吧!”
婉寧道:“舅舅不用將揚州的鋪子撤下來,揚州的人手也不用都進京裡,明年我還準備讓何長貴去常州府,我們家要在那裡開鋪子做紫砂壺。”
沈敬元有些驚訝,“你要在常州府開鋪子?”
婉寧點點頭,宜興那麽好的地方,既然要賣紫砂壺,怎麽能不去那邊開鋪子,這是她早就想好的事,既然今天舅舅提起來,她也將自己的打算告訴舅舅。
沈敬元臉上有了笑容,“這樣一來,許多事還好辦了。”
……
崔奕廷從宮中出來,陳寶立即迎過來。
崔奕廷問過去,“沈六爺那邊怎麽樣?”
陳寶繪聲繪色地將整件事說了。
崔奕廷眼前浮起姚婉寧微微鎖起的眉頭,這些日子雖然她沒有當著昆哥的面仔細詢問,心裡卻一定很著急。
崔奕廷抬起頭看著頭頂慢慢飄走的雲彩。
現在昆哥的事算是塵埃落定,她的臉上應該會露出笑容吧!
“二爺,我們現在去哪兒?”
二爺會不會去沈家看看。
崔奕廷道:“回家。”這時候是沈家一家人應該會聚在一起慶賀。
崔奕廷剛要翻身上馬,看到迎面走過來的裴明詔。
裴明詔正和人說話,臉上帶著些許笑容。
如今的勳貴,還能上戰場的並不多,裴明詔算是一個。
想想裴家和鄧家、孫家退婚的事,她是因為這件事才對裴家有了好感?還是早在泰興之前,她就對裴明詔有了些印象。
裴明詔抬起頭也看到了崔奕廷,幾個錦衣衛低頭敬畏地跟他說話,辦了一個漕糧案,就讓所有人就都知曉了大名鼎鼎的崔奕廷。
雖然外面傳言崔奕廷胡作非為,態度傲慢,狂悖枉為,崔奕廷接手北鎮撫司之後,卻讓人挑不出半點的毛病,沒有經過多少波折就在錦衣衛站穩了腳,讓人不容小覷。
兩個人正好走了個對面。
裴明詔正要開口,崔奕廷先走出一步,“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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