邑侯府內,早已備好了靈堂。全府中人皆服縭素,I紀照拂的婢女一邊擺設著所需之物,一邊不停抹淚。
“娘,稹弟的棺木說是由軍中將士護送,再過一炷香就到府門口了。陛下領著文武百官在棺木後隨著呢。”陳季須靠到劉嫖耳邊,低聲說道。
“知道了。”劉嫖啞著聲音答道。她抬起頭看著這一室的素白,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悲戚之意,說道:“沒想到,我劉嫖在有生之年,竟然會有白發人送黑發人的一天。”
“娘。”
“季須啊,你這個弟弟走了。今後,我們陳家可就只能靠你們自己了。”劉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然後問道,“妍兒現在怎麽樣了?”
“她聽了消息就暈倒了。”陳季須歎息道,“已派了人去喚她哥哥來照料了。”
“……你派幾個婢女好好照料她。今日人多紛雜,不要讓外面人驚擾了她。”劉嫖說道,“我們去大門迎接吧。”
“是,娘。”
……
“公主殿下,您腳下慢點。”楊得意乖巧地說道。
劉姍從車上緩緩走下,抬起頭看著氣勢恢宏的北闕宮門,臉上露出了舒心的笑容。而她身側的胡貓兒和阿犁看著飛簷重曡的宮室,都忍不住張大了嘴巴。
二十多年了,終於又回來了。劉姍懷著一絲欣慰,一絲酸楚,心情複雜地看著宮門。
“殿下是著肩輿來抬呢?還是先自己走幾步?”楊得意又殷勤地問道。
“不用肩輿,我自己走走便是。”劉姍笑道,“楊常侍入宮幾年了?什麽時候開始伺候陛下的?我一去二十余年,這宮裡的許多事,都不熟悉了。”
“公主為大漢受苦了。”楊得意說道,“得意入宮也有十余年了,陛下即位後就開始伺候陛下的。”
“哦。”劉姍了然地點了點頭,又問道,“陛下安排我暫住宮裡,可我離開許多年,很多規矩怕都不知道了。卻不知現如今的大長秋是誰?”
“大長秋是石達大人。”
“石達?”劉姍驚訝道,“他現在,應該有些年紀了吧。”
“是啊。石達大人歷經三朝,算是元老了。”
“石達是什麽時候開始任大長秋的啊?”劉姍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石大人,是元光六年開始任職的。”楊得意扶著劉姍走著,“公主,小心腳下。”
“元光六年。”劉姍默默玩味著這個年限,眼角忽然瞄見一匹馬兒從不遠處飛奔而來。
“那是……”劉姍看得並不真切,疑惑地轉過頭看向楊得意,只見楊得意臉上滿是惋惜。
“那是陳娘娘。”楊得意答道。
“陳娘娘?”
“就是,堂邑侯府的陳娘娘。”楊得意見劉姍沒反應過來,便又解釋了一番。
“阿嬌!”劉姍眉毛一挑,再轉身去看時,已只剩下地上揚起的煙塵,“我記得,從前宮裡是不許騎馬飛馳的?怎麽我這些年不在,規矩就改了嗎?”
“不是,不是。”楊得意忙搖了搖手,說道,“陳娘娘,那是陛下特許的。不過,她素來極懂規矩,倒很少在宮中騎馬。只是這一次,唉。”
“這一次怎麽了?”
“這一次大概是為了冠世侯的事急得吧。”楊得意說道,“他們姐弟感情極好,這次出事,也不知會怎樣傷心呢。”
“冠世侯是阿嬌的弟弟?”
“是義弟。不過,也好得跟親手足似的。”
“這樣啊。”劉姍若有所地想著。
“公主,奴婢是先帶你到處走走呢?還是直接到披香殿休息?”楊得意不願多談這個,便轉移話題道。
“你還是帶我到處走走吧。”劉姍微笑著說道。她又轉過頭,指著胡貓兒和阿犁,說道,“你派人把他們倆送到披香殿去,替我先打點打點好了。”
……
陳嬌喘著氣,在堂邑侯府門前停下了馬,在周圍一眾文武百官的驚駭目光中,走進了靈堂。劉徹剛第一個上完香,就聽到外邊一陣騷動,轉過頭去,卻是阿嬌來了。
“阿嬌。”劉徹見她神色不對,不禁感到有些擔心,忙上前去攔住她,輕聲說道,“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好好歇著嗎?”
陳嬌卻恍若未聞,撥開劉徹的手,直直地朝靈位後的棺木行去。她撫摸著棺木前雕刻的“漢冠世侯紀稹”六字,輕聲呢喃道:“稹兒,為什麽好多事都不和姐姐說?你心裡到底在想著什麽?”那語調輕柔至極,仿佛在面對一個鬧別扭的孩子。
“阿嬌。”劉徹看她此刻的表現,不禁有些驚疑不定,便伸手攔下她,說道,“你累了。我們先回去吧。”
“等一下。”陳嬌躲開了他的手掌,臉色大變地轉過頭,問陳季須道,“哥,棺木怎麽不是紅木的?你欺負稹兒不是你親弟弟嗎?”
“不是。沒有。”陳季須忙擺手說道,“棺木是軍中準備的。”
陳嬌又著惱地轉過頭,看向霍去病,說道:“虧你還是他的好
霍去病看著陳嬌異常精神的面容,上前一步,說道:“娘娘,你。微之他不希望你太傷心。這是他的遺言。”
“遺言?”陳嬌雙眼十分無辜地看著霍去病,隨即醒悟過來,說道,“是稹兒要告訴我的話嗎?我就知道,稹兒最乖了,從來都不會讓我為他擔心、傷心的。”她轉過頭去,拉住劉徹的手,念叨道:“稹兒最乖了。你知道的。他在宮裡朝中,待人處世,沒有一個人不說她好的。從來都不會讓我鬧心,還常常逗我開心。”
“朕知道。”劉徹扶著陳嬌,小心地應道。
“可是,我對他不夠好。他有好多事,我都不知道。”陳嬌忽然惱了,她重重地往自己頭上捶著,說道,“好多事,我都沒發現。我這個姐姐,都不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麽。我應該對他更好一些才是,因為他只有我了。”
“阿嬌!”劉徹大驚,忙拉住她的手,柔聲安撫道,“阿嬌,你對兒很好,很好。我們都知道。”
“不對。還不夠好。”陳嬌執拗地搖著頭,說道。
“阿嬌。既然來了,先給兒上柱香吧。”劉徹將她的雙手都扣住,安撫道,“你看這裡這麽多人,都是來看稹兒的。你給稹兒上柱香,先去後院休息。等他們都走了,你再來陪稹兒也不遲。”
陳嬌略微有些疑惑地看著其他人,皺著眉頭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是兒的朋友。不能攔著兒交朋友。我得先走。”
劉徹臉色鐵青地護著陳嬌回到後院,劉嫖也極為不放心,她將諸事交待給陳季須也匆匆跟了過來。
“嬌嬌這是怎麽了?”劉嫖見劉徹從房裡出來,忙問道。
“姑姑。”劉徹低聲說道,“也許是刺激太大了。朕已經宣了太醫,一會兒讓他看看就知道了。”
“可別出什麽事才好。”劉嫖面色不好地說道。
太醫令很快奉命而來,他為陳嬌把脈後,出來回報道:“陛下,娘娘應是受刺激過度,所以才會行為反常。但是臣觀她,似乎神智又是極為清醒的,對於冠世侯之死也沒有疑義。心中所念,不過是為侯爺完善身後事而已,待她心願得償後,應該就會恢復了。”
劉徹看著房內,眉頭緊皺著,默默念道:“心願得償。”
……
劉嫖看著在紀稹房中縫製著壽衣,心中不住地歎著氣。她轉過身,對霍去病說道:“那日之後,她便不願意離開這個房間。無論吃睡都要在這房內,說是想知道這些年,稹兒不在她身邊,都是怎麽過的。”
“有什麽辦法能讓娘娘暫時離開一下嗎?”霍去病眉頭微皺,說道。
劉嫖先是默不作聲,好一會兒才轉頭問道:“紀稹房中,到底有什麽事物是不能讓阿嬌看見的?”
“那是他心中最為隱秘之事,請恕去病不能說。”霍去病搖了搖頭,說道,“只是那事物,若為娘娘所見,只怕會更刺激到她。”
“一會兒,她會去靈堂和稹兒說話,你可進去將東西取來。”劉嫖歎了口氣,說道,“只是你動作要快些。”
“多謝大長公主成全。”霍去病拱手說道。
過了一會兒,陳嬌果然離開了房間,捧著壽衣往靈堂走去。霍去病便成績閃入房中,開始找尋紀稹所說之物。他拿起房間一角的箱子,低聲說道:“這樣,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阿嬌,你先去和稹兒說說話,東西我幫你拿就是了。”
“不用了。我自己來。”陳嬌想也沒想拍開劉嫖的手,向內行去。門一推開,見到的正是捧著箱子的霍去病。
“你,在這裡做什麽?”陳嬌一愣,隨即目光落到了他手中的箱子上,喊道,“誰準你拿稹兒的東西了。”說罷,一揮手就要將箱子搶過來,霍去病措不及防下,箱子脫手而去,在空中打了個滾,內中事物掉落了出來,在空中飛揚而下。
“這是……”劉嫖看著那些飄落出來的稿子,驚了一驚。
陳嬌仰著頭,看著一張張畫稿飄飄蕩蕩,落了一地。
……
“姐姐,你在做什麽?畫畫嗎?”
“對啊。這叫素描。”
“好神奇啊,畫得這麽像。”
“稹兒要學嗎?姐姐教你啊。”
……
陳嬌蹲下身子,顫抖著伸出手,去觸摸那些畫稿。從幼稚的筆觸到成熟的筆法,一張又一張的畫稿上,畫的都是同一個人。
初見面時,在月下哭泣的她;遼東城外的曠野上,提著裙子飛奔的她;昭陽殿中撫琴而笑的她;抱著葭兒,呢喃細語的她……
只要眼睛正常的人,都能看出作畫者毫不保留的感情。
陳嬌捧著畫稿,終於忍不住留下了眼淚,她將頭埋在膝蓋間,發出了低低的咽嗚聲。
“不,稹兒。對不起,兒。”
霍去病亦拿起其中一張畫稿,神色黯然地看著,他看了看蜷縮在地上痛苦不已的陳嬌,咬著下唇閉上了眼睛。
你永遠說不出口的,一直在死前還念念不忘的秘密。I不願讓她知道,一心掩蓋的秘密。
*
“阿嬌的心病好了?”劉徹驚喜地看著劉嫖,問道。
“已好了。她現在十分清醒呢。說想和你說說話。”劉嫖歎了口氣,說道。
“清醒了就好。”劉徹長籲了一口氣,說道。紀的死在朝中帶來諸多余波,他都還未及處理,而陳嬌的狀態又讓他極其不放心,現在心事總算是去了一樣了。
劉徹推開房門,看到陳嬌削瘦的背影正站在窗邊。
“阿嬌。”劉徹走上前,摟住她,說道。
“能把稹兒的葬禮,交給我處置嗎?”陳嬌開口問道。
劉徹知她對此事極其在意,也不拂逆,說道:“當然可以。你是他的姐姐,不是嗎?朕近日也想過了,稹兒立了這麽大功,現在雖然去了,不過我打算加封他為上將軍,與大將軍同列大司馬。諡號為昭桓。取其昭德有勞、辟土服遠之意,好嗎?”
“這些,都隨你吧。”陳嬌疲憊地合上眼睛,“我隻想為稹兒尋一處他能滿意安睡之處。讓他和他生前難以相聚之人相聚。”
“生前難以相聚之人?”
“你能下旨赦免主父偃昔日之罪嗎?”陳嬌低聲問道。也許是在這個時代久了,她也開始相信所謂的死後哀榮,此時此刻,這些似乎是她唯一能為紀稹做的。
……
槐裡•;孔府
陳嬌從車上下來,望著門簷下掛著的縭素,神情有些悲憫。阿奴敲了敲門,孔車將門打開,看到身著華貴衣料,一看便知身份不凡的陳嬌,立刻猜到了些什麽。
“想必,您就是孔丈人吧。”過了這許多天,陳嬌清瘦不少,但是人總算是恢復了。
“夫人。”
“我是代紀公子來了。晚來了三年,真是抱歉。”
“不敢。不敢。”孔車惶急道,“晴小姐和夫人都在裡面,夫人請進。”
紀清自然是一如既往的瘋癲,而主父晴也是跟著主父偃見過大場面的,雖然緊張,卻也沒有失了禮數。
“想必,這位就是晴姑娘吧。”陳嬌低聲道,“晴姑娘不必多禮,兒喚我姐姐,說起來,我們也不是外人。”
“是,夫人。”
“稹兒的陵墓,我打算修在遼東城。”陳嬌說道,“那裡,有他從前的故交好友們,又是我們從前朝夕相處的地方。如今匈奴禍患已除,想必他能過得很平靜。”
“多謝夫人費心了。”主父晴和紀稹相處三年余,對他的心事自然也知道一些,聽著陳嬌的安排,不禁落下淚來,“稹弟他若泉下有知,一定會感到欣慰的。”
“……欣慰嗎?”陳嬌自嘲地笑了笑,說道,“可我終究不能再為他做更多了。”
“夫人?”
陳嬌搖了搖頭,甩開折磨自己的那許多念頭。她眼角的余光瞥到角落裡已打包好的行禮,驚了一驚,問道:“我今日來,是想問,姑娘今後的打算的。可是,姑娘這是?要外出嗎?”
“不是。”主父晴開口說道,“我們是想,等朝廷定好陵墓後,搬遷到附近結廬而居。我想,義母也會希望離稹弟近一些的。”
“這樣嗎?”陳嬌歎息著點了點頭,說道,“這樣也好。我已求陛下,允我將主父大人遷葬到稹兒身側。你們也可一起為他守陵。”
孔車與主父晴聽到此話,不由得又驚又喜。由於主父偃是獲罪而死之人,他們平素拜祭從來都是偷偷摸摸的,免得被人知道,列入九族范圍內而被追捕。這下得到陳嬌的允許,倒是完全不用擔心了。
“既然你們早決定了。待護送兒的隊伍出發,我會派人來接你們一塊去的。”陳嬌說道,“以後,若有緩急之事,叫人送封信到宮裡來,我一定會幫你們解決的。若入不得宮,叫人送信到堂邑侯府也是一樣。”
……
紀稹的靈柩在長安城中停不到半月,便又開始了茫茫旅程。走的那一日,霍去病攜曹襄等軍中好友在城門外相送,他們不無詫異地看著被稱為紀稹母親的紀清,臉上滿是困惑的神情。
陳嬌徑自走到靈柩旁,拿出小刀,削下一小撮長發,交予主父晴,說道:“我把這個埋在稹兒身側吧。我去不了遼東,可至少能留下些什麽,供他想念。”
霍去病看著眼前這一幕,不由得歎息。他也走到紀稹的靈柩前,說道:“沒想到,你竟然將你娘的事情,瞞得如此徹底。現在,我也真想問問,你心裡到底有多少秘密,是我們不知道的?”許久又歎了口氣,說道:“罷了。如今你也總算不用再去想那些了。所有你從前煩惱的,如今都交給我來想了。匈奴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的。一定會叫所有害了你的人,付出代價。”一句結束,他的雙眼已呈赤紅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