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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都獵手》韓愈(下)
韓集古本,以南宋魏懷忠《五百家音辨昌黎先生文集》、《外集》為最善;廖瑩中世堂本《昌黎先生集》、《外集》、《遺文》(明徐氏東雅堂翻刻)最為通行。清代顧嗣立、方世舉各有詩集單行注本。今人錢仲聯《韓昌黎詩系年集釋》是另行系年的集注本。另外,為韓集作校勘或補注而不列正文者,有宋方崧卿、朱熹,清陳景雲、王元啟、沈欽韓、方成和今人徐震。年譜以宋洪興祖《韓子年譜》最為詳備。趙翼《甌北詩話》、方東樹《昭昧詹言》、林紓《韓柳文研究法》中有關部分,是評論其詩文的代表著作。

 傳世詩文

 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送桂州嚴大夫同用南字

 蒼蒼森八桂,茲地在湘南。

 江作青羅帶,山如碧玉篸。

 戶多輸翠羽,家自種黃甘。

 遠勝登仙去,飛鸞不假驂。

 答張十一功曹

 山淨江空水見沙,哀猿啼處兩三家。筼簹競長纖纖筍,躑躅閑開豔豔花。

 未報恩波知死所,莫令炎瘴送生涯。吟君詩罷看雙鬢,鬥覺霜毛一半加。

 雉帶箭

 原頭火燒靜兀兀,野雉畏鷹出複沒。將軍欲以巧伏人,盤馬彎弓惜不發。地形漸窄觀者多,

 雉驚弓滿勁箭加。衝人決起百余尺,紅翎白鏃隨傾斜。將軍仰笑軍吏賀,五色離披馬前墮。

 湘中酬張十一功曹

 休垂絕徼千行淚,共泛清湘一葉舟。今日嶺猿兼越鳥,可憐同聽不知愁。

 聽穎師彈琴

 昵昵兒女語,恩怨相爾汝。劃然變軒昂,勇士赴敵場。浮雲柳絮無根蒂,天地闊遠隨飛揚。

 喧啾百鳥群,忽見孤鳳凰。躋攀分寸不可上,失勢一落千丈強。嗟余有兩耳,未省聽絲篁。

 自聞穎師彈,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濕衣淚滂滂。穎乎爾誠能,無以冰炭置我腸!

 山石

 山石犖確行徑微,黃昏到寺蝙蝠飛。升堂坐階新雨足,芭蕉葉大支子肥。

 僧言古壁佛畫好,以火來照所見稀。鋪床拂席置羹飯,疏糲亦足飽我饑。

 夜深靜臥百蟲絕,清月出嶺光入扉。天明獨去無道路,出入高下窮煙霏。

 山紅澗碧紛爛漫,時見松櫪皆十圍。當流赤足蹋澗石,水聲激激風吹衣。

 人生如此自可樂,豈必局束為人鞿?嗟哉吾黨二三子,安得至老不更歸?

 調張籍

 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不知群兒愚,那用故謗傷。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伊我生其後,舉頸遙相望。

 夜夢多見之,晝思反微茫。徒觀斧鑿痕,不矚治水航。

 想當施手時,巨刃磨天揚。垠崖劃崩豁,乾坤擺雷硠。

 唯此兩夫子,家居率荒涼。帝欲長吟哦,故遣起且僵。

 翦翎送籠中,使看百鳥翔。平生千萬篇,金薤垂琳琅。

 仙官敕六丁,雷電下取將。流落人間者,太山一毫芒。

 我願生兩翅,捕逐出八荒。精誠忽交通,百怪入我腸。

 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騰身跨汗漫,不著織女襄。

 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乞君飛霞佩,與我高頡頏。

 雜說四·馬說

 【題解】

 本文選自《韓昌黎集·雜說》,題一作《馬說》。本文題從通行古文選本。全文采用“托物寓意”手法,以千裡馬與伯樂的關系,揭示深刻社會問題。說乃一種文體。

 【原文】

 世有伯樂然後有千裡馬。千裡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故雖有名馬,隻辱於奴隸人之手,駢死於槽櫪之間,不以千裡稱也。

 馬之千裡者,一食或盡粟一石。食馬者,不知其能千裡而食也;是馬也,雖有千裡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裡也!

 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嗚呼!其真無馬邪?其真不知馬也!

 師說

 【題解】

 本文見《昌黎先生集》。為作者贈李蟠之作。主旨在於闡明師道。“由魏晉氏以下,人益不事師。今之世,不聞有師;有輒嘩笑之,以為狂人。獨韓愈不顧流俗,犯笑侮,收召後學,作《師說》,因抗顏而為師。”(柳宗元《答韋中立論師道書》)

 【原文】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也,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雲者,則群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複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送李願歸盤谷序

 【題解】

 李願是韓愈的好朋友,生平不詳。唐德宗貞元十七年(801)冬,韓愈在長安等候調官,因仕途不順,心情抑鬱,故借李願歸隱盤谷事,吐露心中鬱抑不平之情。首段敘述盤谷環境之美及得名由來。結著三段借李願之口,運用兩賓夾一主的手法,寫了三種人:聲威赫赫的顯貴、高潔不汙的隱士和趨炎附勢的官迷,於映襯、對比中表達他對官場腐化的憎惡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

 古人在朋友臨別時,常常賦詩為贈,“序”是闡述贈詩的緣由和意旨的。本文末段“歌曰”以下就是贈詩。歌辭極言隱居之樂,立意深刻而善藏不露,句式偶儷而富於變化,流暢生動,和諧可誦,有一唱三歎的情致。蘇軾《跋退之送李願序》一文說:“歐陽文忠公嘗謂晉無文章,惟陶淵明《歸去來》一篇而已。余亦以謂唐無文章,惟韓退之《送李願歸盤谷序》一篇而已。平生願效此作一篇,每執筆輒罷,因自笑曰:不若且放,教退之獨步。”

 【原文】

 太行之陽有盤谷。盤谷之間,泉甘而土肥,草木叢茂,居民鮮少。或曰:“謂其環兩山之間,故曰‘盤’。”或曰:“是谷也,宅幽而勢阻,隱者之所盤旋。”友人李願居之。

 願之言曰:“人之稱大丈夫者,我知之矣:利澤施於人,名聲昭於時,坐於廟朝,進退百官,而佐天子出令;其在外,則樹旗旄,羅弓矢,武夫前呵,從者塞途,供給之人,各執其物,夾道而疾馳。喜有賞,怒有刑。才畯滿前,道古今而譽盛德,入耳而不煩。曲眉豐頰,清聲而便體,秀外而惠中,飄輕裾,翳長袖,粉白黛綠者,列屋而閑居,妒寵而負恃,爭妍而取憐。大丈夫之遇知於天子、用力於當世者之所為也。吾非惡此而逃之,是有命焉,不可幸而致也。

 窮居而野處,升高而望遠,坐茂樹以終日,濯清泉以自潔。采於山,美可茹;釣於水,鮮可食。起居無時,惟適之安。與其有譽於前,孰若無毀於其後;與其有樂於身,孰若無憂於其心。車服不維,刀鋸不加,理亂不知,黜陟不聞。大丈夫不遇於時者之所為也,我則行之。

 伺候於公卿之門,奔走於形勢之途,足將進而趑趄,口將言而囁嚅,處汙穢而不羞,觸刑辟而誅戮,僥幸於萬一,老死而後止者,其於為人,賢不肖何如也?”

 昌黎韓愈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土,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而複。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跡兮,蛟龍遁藏;鬼神守護兮,呵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無不足兮奚所望!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於盤兮,終吾生以徜徉!”

 祭十二郎文

 【題解】

 南宋學者趙與時在《賓退錄》中寫道:“讀諸葛孔明《出師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忠。讀李令伯《陳情表》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孝。讀韓退之《祭十二郎文》而不墮淚者,其人必不友。”《祭十二郎文》是一篇千百年來傳誦不衰,影響深遠的祭文名作,不管我們對文中的思想感情作如何評價,吟誦之下,都不能不隨作者之祭而有眼澀之悲。

 【原文】

 年月日,季父愈聞汝喪之七日,乃能銜哀致誠,使建中遠具時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靈:

 嗚呼!吾少孤,及長,不省所怙,惟兄嫂是依。中年,兄歿南方,吾與汝俱幼,從嫂歸葬河陽。既又與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嘗一日相離也。吾上有三兄,皆不幸早世。承先人後者,在孫惟汝,在子惟吾。兩世一身,形單影隻。嫂嘗撫汝指吾而言曰:「韓氏兩世,惟此而已!」汝時尤小,當不複記憶。吾時雖能記憶,亦未知其言之悲也。

 吾年十九,始來京城。其後四年,而歸視汝。又四年,吾往河陽省墳墓,遇汝從嫂喪來葬。又二年,吾佐董丞相於汴州,汝來省吾。止一歲,請歸取其孥。明年,丞相薨。吾去汴州,汝不果來。是年,吾佐戎徐州,使取汝者始行,吾又罷去,汝又不果來。吾念汝從於東,東亦客也,不可以久。圖久遠者,莫如西歸,將成家而致汝。嗚呼!孰謂汝遽去吾而歿乎!吾與汝俱少年,以為雖暫相別,終當久相與處,故舍汝而旅食京師,以求鬥斛之祿。誠知其如此,雖萬乘之公相,吾不以一日輟汝而就也。

 去年,孟東野往。吾書與汝曰:「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發蒼蒼,而齒牙動搖。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世。如吾之衰者,其能久存乎?吾不可去,汝不肯來,恐旦暮死,而汝抱無涯之戚也!」孰謂少者歿而長者存,強者夭而病者全乎!嗚呼!其信然邪?其夢邪?其傳之非其真邪?信也,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乎?汝之純明而不克蒙其澤乎?少者、強者而夭歿,長者、衰者而存全乎?未可以為信也。夢也,傳之非其真也,東野之書,耿蘭之報,何為而在吾側也?嗚呼!其信然矣!吾兄之盛德而夭其嗣矣!汝之純明宜業其家者,不克蒙其澤矣!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雖然,吾自今年來,蒼蒼者或化而為白矣,動搖者或脫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幾何不從汝而死也。死而有知,其幾何離;其無知,悲不幾時,而不悲者無窮期矣。汝之子始十歲,吾之子始五歲。少而強者不可保,如此孩提者,又可冀其成立邪!嗚呼哀哉!嗚呼哀哉!

 汝去年書雲:「比得軟腳病,往往而劇。」吾曰:「是疾也,江南之人,常常有之。」未始以為憂也。嗚呼!其竟以此而殞其生乎?抑別有疾而至斯乎?汝之書,六月十七日也。東野雲,汝歿以六月二日;耿蘭之報無月日。蓋東野之使者,不知問家人以月日;如耿蘭之報,不知當言月日。東野與吾書,乃問使者,使者妄稱以應之耳。其然乎?其不然乎?

 今吾使建中祭汝,吊汝之孤與汝之乳母。彼有食,可守以待終喪,則待終喪而取以來;如不能守以終喪,則遂取以來。其余奴婢,並令守汝喪。吾力能改葬,終葬汝於先人之兆,然後惟其所願。

 嗚呼!汝病吾不知時,汝歿吾不知日,生不能相養於共居,歿不能撫汝以盡哀,斂不憑其棺,窆不臨其穴。吾行負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能與汝相養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與吾形相依,死而魂不與吾夢相接。吾實為之,其又何尤!彼蒼者天,曷其有極!自今已往,吾其無意於人世矣!當求數頃之田於伊潁之上,以待余年,教吾子與汝子,幸其成;長吾女與汝女,待其嫁,如此而已。嗚呼!言有窮而情不可終,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嗚呼哀哉!尚饗。

 送孟東野序

 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草木之無聲,風撓之鳴;水之無聲,風蕩之鳴。其躍野,或激之;其趨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無聲,或擊之鳴;人之於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後言,其(言哥)也有思,其哭也有懷。凡出乎口而為聲者,其皆有弗平者乎?

 樂也者,鬱於中而泄於外也,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金、石、絲、竹、匏、土、革、木八者,物之善鳴者也。維天之於時也亦然,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是故以鳥鳴春,以雷鳴夏,以蟲鳴秋,以風鳴冬。四時之相推敓,其必有不得其平者乎!其於人也亦然,人聲之精者為言;文辭之於言,又其精也,尤擇其善鳴者而假之鳴。其在唐虞,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以鳴。夔弗能以文辭鳴,又自假於韶以鳴。夏之時,五子以其歌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凡載於詩書六藝,皆鳴之善者也。

 周之衰,孔子之徒鳴之,其聲大而遠。傳曰:“天將以夫子為木鐸。”其弗信矣以乎!其末也,莊周以其荒唐之辭鳴。楚大國也,其亡也以屈原鳴。臧孫辰、孟軻、荀卿,以道鳴者也。楊朱、墨翟、管夷吾、晏嬰、老聃、申不害、韓非、慎到、田駢、鄒衍、屍佼、孫武、張儀、蘇秦之屬,皆以其術鳴。

 秦之興,李斯鳴之。漢之時,司馬遷、相如、揚雄,最其善鳴者也。其下魏晉氏,鳴者不及於古,然亦未嘗絕也。就其善者,其聲清以浮,其節數以急,其辭淫以哀,其志弛以肆。其為言也,亂雜而無章,將天醜其德,莫之顧耶?何為乎不明其善鳴者也?

 唐之有天下,陳子昂、蘇源明、元結、李白、杜甫、李觀,皆以其所能鳴。其存而在下者,孟郊東野始以其詩鳴。其高出魏晉,不懈而及於古,其他浸淫乎漢氏矣。從吾遊者,李翱、張籍其尤也。三子者之鳴信善矣,抑不知天將和其聲,而使鳴國家之盛耶?抑將窮餓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耶?三子者之命,則懸乎天矣。其在上也,奚以喜?其在下也,奚以悲?

 東野之役於江南野,有若不釋然者,故吾道其命於天者以解之。

 原毀

 古之君子,其責己也重以周,其待人也輕以約。重以周,故不怠;輕以約,故人樂為善。聞古之人有舜者,其為人也,仁義人也。求其所以為舜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舜者,就其如舜者。聞古之人有周公者,其為人也,多才與藝人也。求其所以為周公者,責於己曰:“彼,人也;予,人也。彼能是,而我乃不能是!”早夜以思,去其不如周公者,就其如周公者。舜,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周公,大聖人也,後世無及焉。是人也,乃曰:“不如舜,不如周公,吾之病也。”是不亦責於身者重以周乎!其於人也,曰:“彼人也,能有是,是足為良人矣;能善是,是足為藝人矣。”取其一,不責其二;即其新,不究其舊:恐恐然惟懼其人之不得為善之利。一善易修也,一藝易能也,其於人也,乃曰:“能有是,是亦足矣。”曰:“能善是,是亦足矣。”不亦待於人者輕以約乎?

 今之君子則不然。其責人也詳,其待己也廉。詳,故人難於為善;廉,故自取也少。己未有善,曰:“我善是,是亦足矣。”己未有能,曰:“我能是,是亦足矣。”外以欺於人,內以欺於心,未少有得而止矣,不亦待其身者已廉乎?其於人也,曰:“彼雖能是,其人不足稱也;彼雖善是,其用不足稱也。”舉其一,不計其十;究其舊,不圖其新:恐恐然惟懼其人之有聞也。是不亦責於人者已詳乎?夫是之謂不以眾人待其身,而以聖人望於人,吾未見其尊己也。

 雖然,為是者有本有原,怠與忌之謂也。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吾嘗試之矣。嘗試語於眾曰:“某良士,某良士。”其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怒於言,懦者必怒於色矣。又嘗語於眾曰:“某非良士,某非良士。”其不應者,必其人之與也;不然,則其所疏遠不與同其利者也;不然,則其畏也。不若是,強者必說於言,懦者必說於色矣。是故事修而謗興,德高而毀來。嗚呼!士之處此世,而望名譽之光,道德之行,難已!

 將有作於上者,得吾說而存之,其國家可幾而理歟!

 進學解

 【題解】

 本文是元和七、八年間韓愈任國子博士時所作,假托向學生訓話,勉勵他們在學業、德行方面取得進步,學生提出質問,他再進行解釋,故名“進學解”,借以抒發自己懷才不遇、仕途蹭蹬的牢騷。文中通過學生之口,形象地突出了自己學習、捍衛儒道以及從事文章寫作的努力與成就,有力地襯托了遭遇的不平;而針鋒相對的解釋,表面心平氣和,字裡行間卻充滿了鬱勃的感情,也反映了對社會的批評。按本文“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等語,凝聚著作者治學、修德的經驗結晶;從“浸沉磧簟鋇健巴工異曲”一段,生動表現出他對前人文學藝術特點兼收並蓄的態度。韓愈作為散文家,也很推重漢代揚雄的辭賦。本文的寫作即有所借鑒於揚雄的《解嘲》、《解難》等篇,辭采豐富,音節鏗鏘、對偶工切,允屬賦體,然而氣勢奔放,語言流暢,擺脫了漢賦、駢文中常有的艱澀呆板,堆砌辭藻等缺點。林紓所謂“濃淡疏密相間,錯而成文,骨力仍是散文”,故應說是韓愈特創的散文賦,為杜牧的《阿房宮賦》、蘇軾的《赤壁賦》的前驅。文中有許多創造性的語句,後代沿用為成語。

 【原文】

 國子先生晨入太學,招諸生立館下,誨之曰:“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方今聖賢相逢,治具畢張。拔去凶邪,登崇畯良。佔小善者率以錄,名一藝者無不庸。爬羅剔抉,刮垢磨光。蓋有幸而獲選,孰雲多而揚?諸生業患不能精,無患有司之不明;行患不能成,無患有司之不公。”

 言未既,有笑於列者曰:“先生欺余哉!弟子事先生,於茲有年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紀事者必提其要,纂言者必鉤其玄。貪多務得,細大不捐。焚膏油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先生之業,可謂勤矣。抵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於既倒。先生之於儒,可謂有勞矣。沉浸醲鬱,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少始知學,勇於敢為;長通於方,左右具宜。先生之於為人,可謂成矣。然而公不見信於人,私不見助於友。跋前躓後,動輒得咎。暫為禦史,遂竄南夷。三年博士,冗不見治。命與仇謀,取敗幾時。冬暖而兒號寒,年豐而妻啼饑。頭童齒豁,竟死何裨。不知慮此,而反教人為?”

 先生曰:“籲,子來前!夫大木為杗,細木為桷,欂櫨、侏儒,椳、闑、扂、楔,各得其宜,施以成室者,匠氏之工也。玉劄、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並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登明選公,雜進巧拙,紆餘為妍,卓犖為傑,校短量長,惟器是適者,宰相之方也。昔者孟軻好辯,孔道以明,轍環天下,卒老於行。荀卿守正,大論是弘,逃讒於楚,廢死蘭陵。是二儒者,吐辭為經,舉足為法,絕類離倫,優入聖域,其遇於世何如也?今先生學雖勤而不繇其統,言雖多而不要其中,文雖奇而不濟於用,行雖修而不顯於眾。猶且月費俸錢,歲靡廩粟;子不知耕,婦不知織;乘馬從徒,安坐而食。踵常途之促促,窺陳編以盜。然而聖主不加誅,宰臣不見斥,茲非其幸歟?動而得謗,名亦隨之。投閑置散,乃分之宜。若夫商財賄之有亡,計班資之崇庳,忘己量之所稱,指前人之瑕疵,是所謂詰匠氏之不以杙為楹,而訾醫師以昌陽引年,欲進其豨苓也。

 毛穎傳

 毛穎者,中山人也。其先明視,佐禹治東方土,養萬物有功,因封於卯地,死為十二神。嘗曰:「吾子孫神明之後,不可與物同,當吐而生。」已而果然。明視八世孫羺,世傳當殷時居中山,得神仙之術,能匿光使物,竊姮娥、騎蟾蜍入月,其後代遂隱不仕雲。居東郭者曰鵕,狡而善走,與韓盧爭能,盧不及,盧怒,與宋鵲謀而殺之,醢其家。

 秦始皇時,蒙將軍恬南伐楚,次中山,將大獵以懼楚。召左右庶長與軍尉,以《連山》筮之,得天與人文之兆。筮者賀曰:「今日之獲,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長須,八竅而趺居,獨取其髦,簡牘是資天下其同書,秦其遂兼諸侯乎!」遂獵,圍毛氏之族,拔其豪,載穎而歸,獻俘於章台宮,聚其族而加束縛焉。秦皇帝使恬賜之湯沐,而封諸管城,號曰管城子,曰見親寵任事。

 穎為人,強記而便敏,自結繩之代以及秦事,無不纂錄。陰陽、卜筮、佔相、醫方、族氏、山經、地志、字書、圖畫、九流、百家、天人之書,及至浮圖、老子、外國之說,皆所詳悉。又通於當代之務,官府簿書、巿井貸錢注記,惟上所使。自秦皇帝及太子扶蘇、胡亥、丞相斯、中車府令高,下及國人,無不愛重。又善隨人意,正直、邪曲、巧拙,一隨其人。雖見廢棄,終默不泄。惟不喜武士,然見請,亦時往。累拜中書令,與上益狎,上嘗呼為中書君。上親決事,以衡石自程,雖官人不得立左右,獨穎與執燭者常侍,上休方罷。穎與絳人陳玄、弘農陶泓,及會稽褚先生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上召穎,三人者不待詔,輒俱往,上未嘗怪焉。

 後因進見,上將有任使,拂試之,因免冠謝。上見其發禿,又所摹畫不能稱上意。上嘻笑曰:「中書君老而禿,不任吾用。吾嘗謂中書君,君今不中書邪?」對曰:「臣所謂盡心者。」因不複召,歸封邑,終於管城。其子孫甚多,散處中國夷狄,皆冒管城,惟居中山者,能繼父祖業。

 太史公曰:毛氏有兩族。其一姬姓,文王之子,封於毛,所謂魯、衛、毛、聃者也。戰國時有毛公、毛遂。獨中山之族,不知其本所出,子孫最為蕃昌。《春秋》之成,見絕於孔子,而非其罪。及蒙將軍拔中山之豪,始皇封諸管城,世遂有名,而姬姓之毛無聞。穎始以俘見,卒見任使,秦之滅諸侯,穎與有功,賞不酬勞,以老見疏,秦真少恩哉。

 傳世名言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崖苦作舟.

 ·親之割之不斷,疏者屬之不堅。

 ·少年樂相知,衰暮思故友。

 ·事業無窮年。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者也。

 ·業精於勤,荒於嬉;行成於思,毀於隨。

 ·人非生而知之,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聖人無常師。

 ·怠者不能修,而忌者畏人修。

 ·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

 ·蚍蜉撼大樹,可笑不自量。

 ·不塞不流,不止不行。

 韓愈的散文

 韓愈(768824),字退之,他的散文內容豐富,形式多樣,語言鮮明簡煉,新穎生動,為古文運動樹立了典范。韓文風格雄健奔放,曲折自如。

 韓文分論說、雜文、傳記、抒情四類。他的論說文多以明儒道反佛教為主要內容,邏輯性強、觀點鮮明、鋒芒畢露,能體現他的文風。《師說》、《原毀》、《爭臣記》是代表作。

 他的小品文筆鋒犀利、形式活潑,《雜說四·馬說》充分體現了他的這一特點。

 韓愈的傳記文繼承《史記》傳統,敘事中刻畫人物,議論、抒情妥帖巧妙。《張中丞傳後敘》是公認的名篇。

 他的抒情文中的《祭十二郎文》又是祭文中的千年絕調,具有濃厚的抒**彩。

 韓愈是一個語言巨匠。他善於使用前人詞語,又注重當代口語的提煉,得以創造出許多新的語句,其中有不少已成為成語流傳至今,如“落阱下石”、“動輒得咎”、“雜亂無章”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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