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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龍八部》第28章 草木殘生顱鑄鐵
遊坦之見蕭峰等一行直向北去,始終不再回轉,才知自己是不會死了,尋思:“這奸賊為什麽不殺我?哼,他壓根兒便瞧我不起,覺得殺了我汙手。他……他在遼國做了什麽大王,我今後報仇,可更加難了。但總算找到了這奸賊的所在。”

 俯身拾起石灰包,又去尋找給蕭峰用馬鞭奪去後擲開的短刀,忽見左首草叢在有個同布小包,正是蕭峰從懷中摸出來又放回的,當既拾起,打開油布,見裡面是一本書,隨手一翻,每一頁上都寫彎彎曲曲的文字,沒一個識得。原來蕭峰睹物思人,怔忡不定,將這本易筋經放回懷中之時沒放得穩妥,乘在馬上惡一顛動,便摔入草叢之中,竟沒發覺。

 遊坦之心想:“這多半是契丹文字。這本書那奸賊隨身攜帶,於他琿是大有用處。我偏不還他,叫他為難一下,也是好的。”隱隱感到一絲復仇快意,將書本包回油布,放入懷中,徑向南行。

 他自幼便跟父親學武,苦於身瘦弱,膂力不強,與遊氏雙雄剛猛的外家武功路子全然不合,學了三年了三年武功,進展極微,渾不似名家子弟。他學到十二歲上,遊駒灰了心,和哥哥遊驥商量。兩人均道:“我遊家子弟出了這般三腳貓的把式,豈不讓人笑歪發嘴巴?何況別人一聽他是聚賢莊遊氏雙雄子侄,不動則已,一出手便全力,第一招便送了他的小個命。還是要他乖乖的學文,以保性命為是。”於是遊坦之到十二歲以上,便不再學武,遊駒請了一個宿儒教他讀書。

 但他讀書也不肯用心,老是胡思亂想。老師說道:“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他便道:“那也要看學什麽而定,爹爹教我打拳,我學而時習之,也快活。”老師怒道:“孔夫子說的是聖賢學問,經世大業,哪裡是什麽打拳弄槍之事?”遊坦之道:“好,你說我伯父、爹爹打拳弄槍不好,我告訴爹爹去。”總之將老師氣走了為止。如此不斷將老師氣走,遊駒也不知打了他幾十頓,但這人越打越執拗頑皮。遊駒見子不肖,頑劣難教,無可如何,長歎之余,也隻好放任不理。是以遊坦之今年一十八歲,雖然出自名門,卻是文既不識,武又不會。待得伯父和父親自刎身亡,母親撞柱殉夫,他孤苦伶仃,到處遊蕩,心中所思的,便是要找喬峰報仇。

 那日聚賢莊大戰,他躲在照壁後觀戰,對喬峰的相貌形狀瞧得清清楚楚,聽說個是契丹人,便渾渾噩噩的向北而來,在江湖見到一小毛賊投擲石灰包傷人敵人雙眼,覺得這法子倒好,便學樣做了一個,放身邊。他在邊界亂闖亂走,給契丹兵出來打谷草時捉了去,居然遇到蕭峰,石灰包也居然投擲出手,她說湊巧之極了。

 他心下思量:“眼下最要緊的是走的越遠越好,別讓他捉我回去。我想法去捉一條毒蛇或是一條大蜈蚣,去偷偷放在他床上,他睡進被窩,便一口咬死了他。那小姑娘……那小姑娘,唉,她……她這樣好看!”

 一想到阿紫的形貌。胸口莫名其妙一熱,跟著臉上也熱烘烘地,隻想:“不知什麽時候,能再見這臉色蒼白、纖弱秀美的小姑娘。”

 他底了頭大步而行,不多時便越過了那群喬蕭放回的難民。有人好叫分結伴同行,他也不理踩,隻自顧自的行走。走出十余裡,肚中餓得咕咕直叫,東張西望的想找些什麽吃的,草原中除了枯草和白雪,什麽都沒有,心想:“倘若我是一頭牛、一頭羊,那就好了,吃草喝雪,快活得很。嗯,倘若我是一頭小羊,人家將我爹爹、媽媽這兩老羊牽去宰來吃了,我報仇不報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當然要報啊。可是怎樣報法?用兩隻角去撞那宰殺我低父母的人麽?人家養了牛羊,本來就是宰來吃的,說得上什麽報仇?”

 他胡思亂想,信步而行,忽聽得馬蹄聲響,雪地中三名契丹騎兵縱馬馳來,一見到他,刷地一聲,套在他頸中,一拉之下,便即收緊。遊坦之立足不定,一跤摔倒,被那兵拖了出去。遊坦之慘叫幾聲,隨即喉頭繩索收緊,再也叫不出。

 那契丹兵怕扼死他,當即勒定馬步。遊坦之從地下掙扎著爬起,拉松喉頭的繩圈。那契丹兵用力一扯,遊坦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三名契丹兵都哈哈大笑起來。那拉著繩圈的契丹兵大聲向遊坦之說了幾句話。遊坦之不懂契丹言語,搖了搖頭。那契丹兵手一揮,縱馬便行,但這一次不是急奔。遊坦之生怕又被勒住喉嚨,透不過氣來,隻得走兩步、跑三步的跟隨。

 他見三名契丹騎兵徑向北行,心下害怕:“喬峰這廝嘴裡說得好聽,說是放了我,一轉頭卻又命部屬來捉了我去這次給他抓了去哪裡還有命在?”他離家北行之時,心中念念不忘的只是報仇,渾不知天高地厚,陡然間見到蕭峰,父母慘死時的情狀湧上心頭,一鼓作氣,便想用石灰包迷瞎他眼睛,再撲上去拔刀刺死他。但一擊不中,銳氣盡失,隻想逃得性命,卻又給契丹兵拿了去。

 初時他給契丹兵出來打草谷時擒去,雜在婦女群中,只是被俘時背上挨了一刀背。此刻卻大感激相同,跌跌撞撞的連奔帶走,氣喘籲籲,走不上幾十步便摔一跤,每一跤跌將下去,繩索定在後頸中擦上一條血痕。那契丹兵絕不停留,毫不顧他死活,將他直拖入南京城中。進城之時,遊坦之已全身是血,隻盼快快死去,免得受這許多苦楚。

 三名契丹兵在城中又行了好幾裡地,將他拉了一座大屋,遊坦之見地下埔的都是青石板,柱粗門高,也不知是什麽所在。在門口停不到一盞茶時分,拉著他的契丹兵騎馬走入一個大院子中,突然一聲呼嘯,雙腿一挾,那馬發蹄便奔。遊坦之哪料得到,這兵在院子中轉了三個圈子,催馬越馳越快,旁觀的數十名官兵大聲吆喝助威。遊坦之心道:“原來他要將我在地下拖死!”額角、四肢、身體和地下的青石相撞,沒一處地方不痛。

 眾契丹兵哄笑聲中,夾著一聲清脆的女子笑聲。遊坦之昏昏沉沉之中,隱隱聽得那女子笑道:“哈哈,這人鳶子只怕放不起來!”遊坦之心道:“什麽是人鳶子?”

 便在此時,隻覺後頸中一緊,身子騰空而起,登即明白,這是契丹兵縱馬疾馳,竟將他拉得飛了起來,當作紙鳶般玩耍。

 他全身凌空,後頸痛得失去了知覺。口鼻被風灌滿,難以呼吸,但聽那女子拍手笑道好極,好極,果真放起了人鳶子!”遊坦之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拍手歡笑的正是那個身穿紫衣的美貌少女。他乍見之下,胸口劇震,也不知是喜是悲,身子在空中飄飄蕩蕩,實在也無法思想。

 那美貌少女正是阿紫。她見蕭峰釋放遊坦之,心中不喜,騎馬行出一程,便故意落後,囑咐隨從悄悄去捕了遊坦之回來,但不可令蕭大王知曉。眾隨從知道蕭大王對她十分寵愛,當下欣然應命,假意整理馬肚帶,停在山坡之後,待蕭峰一行人走遠,再轉頭來捉遊坦之。阿紫回歸南京,便到遠離蕭峰居處的佑聖宮等候。待得遊坦之捉到,她詢問契丹人有何新鮮有趣的拷打折靡從之法。有人說起“放人鳶”。這法兒大投阿紫之所好,她下令立即放行,居然將遊坦之“放”了起來。

 阿紫看有下趣連叫好,說道:“讓來放!”縱上那兵所乘的馬鞍,接過繩索,道:“你下去!”

 那兵躍下馬,任由阿紫放那“人鳶。”阿紫拉著索,縱馬一走了一圈,大聲歡笑,連叫:“有趣,有趣!”但她重初愈,手上終究乏力,手腕一軟,繩索下垂砰的一聲遊坦之重重摔將下來跌在青石板上,額角撞正階石的尖角,登時破了一個洞,血如泉湧。阿紫甚是掃興,惱道:“這笨小子重得要命!”

 遊坦之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聽她還在怪自己身子太重,想要辯解幾句,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來,一名契丹兵走將過來,解開他頸中繩圈,另一名契丹兵撕下他身上衣襟,胡亂給他裹了傷口,鮮血不斷從傷口中滲出,卻哪裡止得住?

 阿紫道:“行啦,行啦!咱們再玩,再他上去,趙高越好。”遊坦之不懂她說的契丹語,但見她手指劃腳,指著頭頂,料知不是好事。

 果然一名契丹兵提起繩索,從他腋下穿了過去,在他身上繞了一周,免得扣住脖子基本國勒死了,喝一聲:“起!”催馬急馳,將遊坦之在地下拖了幾圈,又將他“放”了起來。那契丹兵手中繩索漸放漸長,遊坦之的身子也漸漸飄高。

 那契丹兵陡然間松手,呼的一聲遊坦之猛地如離弦之箭,高上飛起。阿紫和眾官兵大聲喝采。遊坦之身不由主向天飛去,心中隻道:“這番死了也!”

 待痢上升之力耗盡,他頭下腳上的下衝下,眼見腦袋便要撞到青石板上,四名契丹官兵同時揮出圈,套了他腰,向著四方一扯。遊坦之立時便暈了過去,但四股力道已將他身子僵在半空,腦離地約有三尺。這一實是險到極處,四人中只要有一人的繩圈出稍遲,力道不勻,遊坦之非得腦漿迸裂不可。一眾契丹兵往日常以宋人如此戲耍,俘虜被放人鳶,十個中倒有個撞死,就在草原的軟地上,這麽高俯衝下來,縱使不撞破腦袋,那也折斷頭頸,一般了送了性命。

 喝采聲中四名契丹兵將遊坦之放了下來。阿紫取出銀兩,一乾官兵每人賞了五兩。眾兵大聲道謝。問道:“姑娘還想玩什麽玩意兒?”

 阿紫見遊坦之昏了過去,也不知是死是活,她適才放“人鳶”之時,使力過度,胸口隱隱作痛,無力再玩,便道:“玩得夠了。這小子若是沒死,明日帶來見我,我再想法兒消遣他。這人想暗算蕭大王,可不能讓他死太過容易。”眾官兵齊聲答應,將滿身是血的遊坦之架了出去。

 遊坦之醒過來時,一陣霉臭之氣直衝鼻端,睜開眼來,一團漆黑,什麽也瞧不見,他第一個念頭是:“不知我死了沒有?”隨即覺得全身無處不痛,喉頭乾渴難當。他嘶啞著聲暗道:“水!水!”卻又有誰理會?

 他叫了幾聲,迷迷糊糊的睡著了,突然見到伯父、父親和喬峰大戰,殺得血流遍地,又見母親將自己摟在懷裡,柔聲安慰,叫自己別怕。跟著眼前出現阿紫那張秀麗的臉龐,明亮的雙中現出異樣光芒。這張臉突然縮小,變成個三角形的蛇頭,伸出血紅的長舌,露出獠牙向他咬來。遊坦之拚命掙扎,偏就絲毫動彈不得,那條蛇一口口咬他,手上、腿上、頸中,無處不咬,額角上尤其咬得厲害。他看見自己的肉被一塊塊的咬下來,隻想大叫,卻叫不出半點聲音……

 如此翻騰了一夜,醒著的時候受折磨,在睡夢之中,下般的痛苦。

 次日兩名契丹兵押著他又去見阿紫,他身上高燒兀自未退,中跨一出一步,便向前跌了下去。兩名契丹兵忙分別拉住了他左臂右臂,大聲斥罵,拖著他走進了一間大屋。遊坦心想:“他們把我拉到哪裡去?是拖出去殺頭麽?”頭腦昏昏沉沉的,也難以思索,但覺經過了兩處長廊,來到一處廳堂之外。兩名契丹兵在門外稟告了句,裡面一個女子應了一聲,廳門推開,契丹兵將他擁了進了。

 遊坦之抬起頭來,只見廳上捕著一張花紋斑爛的極大地毯盡頭的錦墊上坐著一個美麗少女,正是阿紫。她著雙腳,踏在地毯之上。遊坦之一見到她一雙雪白晶瑩的小腳,當真是如玉之潤,如緞之柔,一顆心登時猛烈的跳了起來,雙眼牢牢的盯住她一對腳,見到腳上背的肉色便如透明一般,隱隱映出幾條青筋,真想伸手去撫摸幾下。兩契丹兵放開他。遊坦之搖晃了幾下,終於勉強站定。他目光始終沒離開阿紫的腳,見她十個腳趾的趾甲都作淡紅色,像十片小小花瓣。

 阿紫眼瞧出來,卻是滿身汙的醜陋少年,面肉扭曲,下顎前伸,眼光中卻噴射出貪婪的火焰。她登是想起了一頭傷的餓狼,在星宿海時,她和兩個師兄出去打獵,她箭射中了一餓狼,但沒能將狼射死。那狼受了重傷,惡狠狠的瞪著自己,眼神便如遊坦之這般,那狼隻想撲上來咬死自己,雖然縱躍不起,仍是露出白森森的獠牙,嗚嗚怒嗥叫,只是遊坦之太軟弱,一點也不反抗,實在太不夠味。昨天他向蕭身投擲石灰包,不肯跪拜,說話倔強得很,不肯要蕭峰的錢,阿紫很是歡喜,心想這是一頭凶猛厲害的野獸。她要折磨他,剌得他遍體鱗傷,要他身上每一處傷,便向自己狠狠的咬上一口,當然,這一口決不能讓他咬中了。但將他擒了來放“人鳶”,這頭野獸竟沒反抗,死樣活氣的,那可太不好玩。她微皺眉頭,尋思:“想個什麽新鮮法兒來折磨他才好玩?”

 突然之間,遊坦之喉頭髮出“荷荷”兩聲,也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力道,猶如一豹子般向阿紫迅捷異常的撲了過去,抱著她小腿,低頭便去吻她雙足腳背。阿紫大吃一驚,尖聲叫了起來。兩名契丹兵的在阿紫身旁服侍的中四個婢女齊聲呼斥,搶上前去拉開。

 但他雙後牢牢抱著,死也不肯放手。契丹兵一拉之下,便將阿紫也從錦墊上扯了下來,一跤坐在地毯上。兩名契丹兵又驚又怒,不敢再拉,一個用力打他背心,另一打他臉。遊坦之傷腫了,高燒未退,神智不清,早如瘋了一般,對眼前的情景遭遇全是一片茫然。他緊緊抱著阿紫的腳。

 阿紫覺到他炎熱而乾燥的嘴唇在吻著自己的腳,心中害怕,卻也有些麻麻癢癢的奇異感覺,突然間尖叫起來:“啊喲!他咬住了我的腳趾頭。”忙對兩名契丹兵道:“你們快走開,這人發了瘋,啊喲,別讓他咬斷了我的腳趾。”遊坦之輕輕咬著她的腳趾,阿紫雖然痛,卻怕他突然使勁咬了下去,惶急之下,知道不能用強,生怕契丹兵若再力毆打,他便不顧性命的亂咬了。

 兩名契丹兵沒法可馳,隻得放開了手。阿紫叫道:“快別咬,我饒你不死,哎唷,放了你便是。”遊坦之這時心神狂亂,哪去理會她說些什麽?一名契丹兵按住刀,隻突然撥刀出鞘,一刀從他頸劈下,割下他的腦袋,遲疑不了。

 阿紫道:“喂!你又不是野獸,咬人幹什麽?快放開嘴,我叫人給你治傷,放你回中原。”遊坦之仍是不理,便齒並不用力,也沒咬痛了她,一雙手在她腳背上輕輕愛撫,心中飄飄蕩蕩地,好似又做了人鳶,升入了雲端之中。

 一名契丹兵靈機一動,抓住了遊坦之的咽喉。遊坦之喉頭被扼,不由自主的張開了口。阿紫急忙縮腿,將腳趾從他口中抽了出來,站起了身,生怕他發狂再咬,雙腳縮到了錦墊之後。兩名契丹兵抓住遊坦之,一拳拳往他胸口毆擊。打到十來拳時,他哇哇兩聲,噴出了幾口鮮血,將一條鮮豔的毯也沾汙了。

 阿紫道:“住手,別打啦!”經過了適這一場驚險,覺得這站子倒也古怪有趣,不想一時便弄死了他。契丹兵停手不打。阿紫盤膝坐在錦墊上,將一雙赤足坐在臀睛,心中般算:“想什麽法子來折磨他才好?”

 阿紫抬頭,見遊坦之目不轉瞬的瞧著自己,便問:“你瞧我著我幹什麽?”遊坦之早將生死置之度外,便道:“你得好看,我就看著你!”阿紫臉一紅,心道:“這小子好大膽,竟敢對我說這等輕薄言語。”

 可是她一生之中,從來沒一年青男子當面讚她好看。在星宿派藝之時,眾師兄都當她是個精靈頑皮的小女孩;跟著蕭峰在一起時,他不是怕搗蛋,便是擔心她突然死去,從來沒留神她生得美貌,還是難看。遊坦之這時直言稱讚,顯是語出衷誠,她心中自不免暗暗歡喜,尋思:“我留他在身邊,拿他來消遣,倒也很好。只是姊夫說過要放的他,倘若知道我又抓了他來。必生氣、瞞得過今日,必瞞不過明日。要姊夫始終不知,有什麽法子?不許旁人跟他說,那是辦得到的,但若姊夫突然時來,瞧見了他,那便如何?”

 她沉吟片刻,驀地想到:“阿朱最會裝扮,扮了我爹爹,姊夫就認不出。我將這小子改頭換面,姊夫也就認得了。可是他若非自願,我跟分化裝之後,他又立即洗去化裝,回復本面目,豈不是無用?”

 她彎彎的眉毛向眉心皺聚,登時便有了主意,拍笑道:“好主意,好主意!便是這什麽辦!”向那兩個兵士說一陣。兩個兵士些地方不明白,再行請示。阿紫詳加解釋,命侍女取出十兩銀子交給他們。兩名契丹兵接過,躬身行禮,架了遊坦之退出廳去。

 遊坦之叫道:“我要看她,我要看這狠心的美麗小姑娘。”契丹兵和一眾侍女不懂漢語,也不知他叫喊些什麽。

 阿紫笑咪咪的瞧著他背影,想著自己的聰明主意,越想越得意。

 遊坦之又被架回地牢,拋在乾草堆上。到得傍晚,有人送的一碗羊肉、幾塊面餅來。遊坦之高燒不退,大聲胡言亂語,那人嚇得放下食物,立時退開。遊坦之連饑餓也不知道始終沒去吃羊肉面餅。

 這晚上,突然走了三契丹人進來。遊坦之神智迷糊,但見這三人神色奇特,顯然不懷好意。隱隱約約的也知不是好事,掙亂著要站起,又想爬出去逃走。兩個契丹人上來將他按住,翻過他身子,使臉孔朝天。遊坦之亂罵:“狗契丹人,不得好死,大爺將你千刀萬剮。”突然之間,第三名契丹人雙手捧著白白的一團東西,像是棉花,又像白雪,用力按到了他臉上。又濕又涼,腦子清醒了一陣,可是氣卻透不過來了,心道:“原來你們封住我七竅,要悶死我!”

 但這猜想跟著便知不對,口鼻上給人戳了幾下,但可呼吸,眼睛卻睜不開赤,隻覺臉上濕膩膩地,有人在他臉上到處按捏,便如是貼了一層濕面,或是粘了一片軟泥。遊坦之迷迷糊糊的隻想:“些惡賊不知要用什麽古怪法兒害死我?”

 過了一會,臉上那層軟泥被人輕輕揭去,遊坦之睜開眼來,見一濕麵粉印成的臉孔模型,正離開自己的臉。那契丹人小心翼翼的雙手捧著,唯恐弄壞了。遊坦之又罵:“臭遼狗,叫你死沒葬身之地。”三個契丹人也不理他,拿了那片濕面,徑自去了。

 遊坦之突然想起:“是了,他們在我臉上塗上了毒藥,過不多久,我便滿臉漬爛,脫去皮肉,變成鬼怪……”他越想越怕,尋思:“與其受他們折磨至死,不如自己撞死了!”當即將腦袋往牆上撞去,砰砰的撞了三下。獄卒聽得聲響,衝了進來,縛住了他手腳。遊坦之本已撞得半死,隻好聽由擺布。

 過得數日,他臉上卻並不疼痛,更無漬爛,但他死意已決,肚中雖餓,卻不去動卒禱卒送食物。

 到得第四天日上,那三名契丹人又走進地牢,將他架了出去。遊坦之在淒苦中登時生出甜意,心想阿紫又召他去侮辱拷打,身上雖多受苦楚,卻可再見她秀麗的顏容,臉上不禁帶了一絲苦澀的笑容。

 三契丹人帶著他走過幾條小巷,走進一間黑沉沉的大石屋。只見熊熊火炭照著石屋半邊,一個肌肉虯結的鐵匠著上身,站在一座大鐵砧旁,拿著一件黑黝黝的物事,正自仔細察看。三名契丹人將遊坦之推到那鐵匠身前,兩人分執他雙手,另一人揪住他後心。那鐵匠側過頭來,瞧仆他臉,又瞧瞧他中的物事,似在互想比較。

 遊坦之向他手中的物事望去,見是個镔鐵所打的面具,上面穿了口鼻雙眼四個窟窿。他正在自尋思:“做這東西幹什麽?”那鐵匠拿起面具,往他臉上罩來。遊坦之自然而然將頭往後一仰,但後腦立即被人推住,無法退縮,鐵面具便罩到了他臉上。他隻感臉上一陣冰冷,肌膚和鐵相貼,說也奇怪,這面具和他眼目口鼻的形狀處處吻合,竟像是定製的一般。

 遊坦之隻奇怪得片刻,立時明白了究竟,驀地裡背上一陣涼氣直透下來:“啊喲,這面正是給定製的。那日他們用濕面貼在我的臉上,便是做這面具的模型了。他們仔細做這鐵面具,有何用意?莫非……莫非……”他心中已猜到了這些契丹人惡毒的用意,只是到底為了什麽,卻是不知,他不敢再想下去,拚命掙扎退縮。

 那鐵匠將面具從他臉上取下了來,點了點頭臉神色似乎頗感滿意,取過一把大鐵鉗鉗住臉具,放入火爐中燒得紅了,右手提起鐵錐,錚錚錚的打了起來,他將面具打了一陣,便伸手摸摸遊坦之的顴骨和額頭,修正面具上的不其吻合之處。

 遊坦之大叫:“天殺的遼狗,你們乾這等傷天害理的惡事,這麽凶殘惡辣,老天爺降下禍患,叫你們個個不得好死!叫你們的牛馬倒斃,嬰兒夭亡!”他破口大罵,那些契丹人一句不懂。那鐵鉗突然回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視,舉起燒得通紅的鐵鉗,向他雙眼戳將過來。遊坦之隻嚇得尖聲大叫。

 那鐵匠只是嚇他一嚇,哈哈大笑,縮回鐵鉗,又取過一塊弧形鐵塊,往遊坦之後腦上試去。修得合式了,那鐵匠將面和那半圓鐵罩那在爐中燒得通紅,高聲說的幾句。三個契丹人將遊坦之抬起,橫擱在一張桌上,讓他腦袋伸在桌緣之處。又有同兩個契丹人來相肋,用力拉著他頭髮,使他腦袋不能搖動,五個人按手掀腳,遊坦之哪裡不這能動得半分?

 那鐵匠鉗起燒紅的面具,停一陣,待其稍涼,大喝一聲,便罩到遊坦之臉上,白煙冒起,焦臭四散,遊坦之大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五名契丹人將他身子翻轉,那鐵匠鉗起另一半鐵罩,安上他後腦,兩半圓形的鐵罩鑲成的一個鐵球,罩在他頭上。鐵罩甚熱,一碰到肌膚,便燒得血肉模糊。那鐵匠是燕京成中第一鐵工巧手,鐵罩的兩個半球合在一起,鑲得絲絲入扣。

 如身入地獄,經歷萬丈烈焰的燒炙,遊坦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這才個悠悠醒轉,但覺得臉上與後腦都劇痛難當,終於忍耐不住,又暈了過去。如此三次暈去,三次醒轉,他大聲叫嚷,只聽得聲音嘶啞已極,不似人聲。

 他躺著一動不動,也思想,咬牙強忍顏面和腦袋的痛楚。過得兩個多時辰,終於抬起手來,往臉上一摸,觸手冰冷堅硬,證實所猜想的一點不錯,那張鐵面具已套在頭上,憤激之下用力撕扳,但面具已鑲焊牢固,卻如何扳得它動?絕望之余,忍不住放聲大哭。

 總算他年紀輕,雖然受此大苦,居然挨了下來,並不便死,過得幾天,傷口慢慢愈合,痛楚漸減,也知道了饑餓。聞到羊肉和面餅的香味,底不住引誘,拿來便吃。這時他已將頭上的鐵罩摸得清楚,知道這隻镔鐵罩子將自己腦袋密密封住,決計無法脫出,起初幾日怒發如狂,後來終於平靜了下來,心下琢磨:“喬峰這狗賊在我臉上套一隻鐵罩子,究竟有什麽用意?”

 他隻道這一切全是出蕭峰的命令,自然無論如何也猜想不出,阿紫所以要罩住他的臉孔,正是瞞過蕭峰。

 這一切功夫,都是室裡隊長在阿紫授意之下乾的。

 阿紫每日向室裡隊長查問,遊坦之戴上鐵面具後動靜如何,初時擔心他因此死了,未免興味索然,後來知道他已不會死,心下甚喜。這一日得知蕭峰要來往南郊閱兵,便命室裡將遊坦之召到“端福宮”來。耶洪基為了使蕭峰喜歡,已封阿紫為“端福郡主”,這座端福宮是賜給她居住的。

 阿紫一見到遊坦之模樣,忍不住股歡喜之情從心底直冒上來,心想:“我這法兒管用。這小子帶上了這麽一個面具,姊夫便和他相對面立,也決計認他不出。”遊坦之再向前走得幾步,阿紫拍手叫好,說道:“室裡,這面具做得很好,你再拿五十兩銀子,去賞給鐵匠!”室道:“是!多謝郡主!”

 遊坦之從面具的兩眼孔中望出來,見到阿紫容滿臉,嬌憨無限,又聽到她清脆悅耳的話聲,不禁呆呆的瞧著她。

 阿紫見他戴了面具,神情詭異,但目不轉睛瞧著自己情的狀,仍然看得出來,便問:“傻小子,你瞧著我幹什麽?”遊坦之道:“我……我……不知道。你……你很好看。”阿紫微笑道:“你戴了這面具,舒不舒服?”遊坦之悻悻的道:“你想舒不舒服?”阿紫格格一笑,道:“我想不出。”見他面具開嘴孔只是窄窄的一條縫,勉強能喝湯吃飯,若要吃肉,須得用手撕碎,方能塞入,再要咬自己的腳趾,便不能了,笑道:“我叫你戴上這面具,便永遠不能再咬我。”

 遊坦之心中一喜,說道:“姑娘是叫我……叫我……常常在你身邊服侍麽?”阿紫道:“呸!你這小子是個大壞蛋。在我身邊,你時時會法子害我,如何容得?”遊坦之道:“我……我……我決計不會害姑娘。我的仇人只是喬峰。”阿紫道:“你想害我姊夫?豈不跟害我一樣?那有什麽別?”遊坦之聽了這句話,胸鬥地一酸,無言可答。

 阿紫笑道:“你害我姊夫,那才叫做難於登天。傻小子,你想不想死?”遊坦之道:“我自然不想死。不過現在頭套了這個勞什子,給整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跟死了也沒多大分別。”阿紫道:“你如果寧可死了,那也好,我便遂了你的心願,不過我不會讓你乾乾脆脆死了。我先砍了你的左手。”轉頭向站在身邊侍候的室裡道:“室裡拉他出去,先將他左手砍了下來!”室裡應道:“是!”伸手便去拉他手臂。

 遊坦之大驚,叫道:“不,不!姑娘,我不想死,你……你……你別砍我的手。”阿紫淡淡一笑,道:“我說過了的話,很難不算,除非……除非……你跪下磕頭。”

 遊坦之微一遲疑間,室裡已拉著他退了兩步。遊坦之不敢再延,雙膝一軟,便即跪倒,一頭叩了下去,鐵罩撞上青磚,發出當的一聲響。阿此格格嬌笑,說道:“磕頭的地聲音這麽好聽,我可從來沒聽見過,你再多磕幾個聽聽。”

 遊坦之是聚緊小莊主,雖然學文不就,學武不成,莊上人人都知他是個沒出息的少年,但遊驥有子早喪,遊駒也隻他這麽一寶貝兒子,少莊主一呼百諾,從小養成尊處優,幾時受過這等折辱?他初見蕭峰時,尚有一股寧死不屈的傲氣,這幾日來心靈和上都受極厲害的創傷,滿腔少年人的豪氣,已消散得無影無蹤,聽阿紫這麽說,當即連連磕頭,當當直響,這位仙子般的姑娘居然稱讚自己磕頭好聽,心中隱隱覺得歡喜。

 阿紫嫣然一笑,道:“很好,以後你聽我話,沒半點違拗,那也罷了,否則我便隨時砍下你的手臂,記不記得?”遊埂之道:“是,是!”阿紫道“你給戴上這個鐵罩,你可懂得是什麽緣故?”遊坦之道:“我就是不明白。”阿紫:“你這人真笨死了,我救了你性命,你還不知道謝我。蕭峰大王要將你砍成肉醬,你也不知道麽?”遊坦之道:“他是殺父仇人,自是容我不得。”阿紫道:“他假裝放你,又叫人捉你回來,命人將你砍成肉醬。我見你這小子不算太壞,殺可惜,因此瞞著他將你藏了起來。可是蕭大王如果撞到了你,你還有命麽?連我也擔待了好大的乾系。”

 遊坦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的性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吧,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倘若認出是你,哼,哼!這麽拉,將你的左臂拉下了下來,再這麽一扯,將你的右臂撕了下來。室裡,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坦克答應,帶他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裡又帶著遊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裡為了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醜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醜,你便得答應。鐵醜!”遊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裡!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裡答應出去傳令。

 十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而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個雄獅般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凶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醜,你嘴裡雖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的話。”遊坦之應道:“是!”他一見這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麽一說,更是心中怦怦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堅不堅固,你把頭伸到鐵籠中,讓獅了咬幾口,瞧它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遊坦之大吃一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胸袋……”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麽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遊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頭也不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長相也沒什麽美,胸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你你不見,還管他什麽好看不好看。”遊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好,現試了出來啦,你存心騙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裡。室裡應道:“是!”便來拉遊坦之的手臂。

 遊坦之心想:“身子一入獅籠,哪裡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話的,將鐵腦袋去試試氣吧!”便叫道:“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工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麽,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氣。室裡,你抽他三十鞭。”室裡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刷的一聲,便抽在遊坦之背上。遊坦吃痛,“啊”的一聲大叫出來。

 阿紫道:“鐵醜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喧麽大叫,是不喜歡我打你呢?”遊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裡刷刷刷連抽十鞭,遊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底受,又覺無味了,道:“鐵醜,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是?”遊坦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謅騙我?”遊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騙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歡,為什麽不笑?為什麽不說打得痛快?”遊坦之給他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了,隻得說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很是痛快。”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拍的一聲,又是一鞭,遊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二十余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已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麽算了。將你腦袋探到籠子裡去。”

 遊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一跳,退開兩步,朝著他的鐵頭端相了半晌,退後兩步,口中荷荷的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麽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聽到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遊坦之頭上。但得滋滋聲響,獅牙磨擦鐵罩。遊坦之早閉上雙眼,隻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子口中,跟著後腦我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踢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愈合,獅子這麽一咬,所有的傷創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時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遊坦之肩上。遊坦之肩劇痛。“啊”的一聲大叫起來。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也巨響,吃一驚,張口放開的他腦袋退在鐵籠一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遊坦之咬去。遊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用力一推,將他的腦袋也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喜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拚個你死我活。”

 眾契丹人兵本想要上來拉開遊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麽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遊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麽也不放開他。馴獅人隻好求肋於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之聲,一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道主人叫它用力咬,卻不知咬什麽,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醜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遊坦之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些什麽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遊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麽?”遊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仆。”阿紫道:“做我奴仆?為什麽?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看我時,乘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遊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遊坦之道:“不是不想。只是一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麽你為什麽喜做我奴仆?”遊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以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是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裡,甚是受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余,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

 她正要允遊坦之請求,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遊坦之橫了一眼,低聲問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遊坦之怕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但見到地上一灘鮮血,又見遊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特,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麽新花樣了?這人頭攪了些什麽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醜,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齒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沒本事將他的鐵套除了下來?”

 遊坦之一聽,隻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斬鬥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也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上。為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分鐵罩上輕輕彈了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人的無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鐵面人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遊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令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我見到烏龜,總是愛捉了來,將硬殼剝去,瞧它沒了殼還活不活。”

 蕭峰不禁皺眉頭,想像沒殼烏龜的模樣甚覺殘忍,說道:“阿紫,你什麽老是喜歡乾這等害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喜歡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麽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麽會連接天不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麽南院大王,每日裡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麽?”阿紫道:“陪我一陣,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麽‘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不會走開,不會什麽‘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隻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幹什麽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麽?”

 阿紫提凳子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裡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惡毒姑娘不住生出厭惡之情,隻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徑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遊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泄以他身上,叫道:“室裡,再抽他三十鞭!”室裡應聲道:“是!”拿起了鞭子。

 遊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麽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裡刷的一鞭,打了下去。遊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麽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裡刷一鞭的,刷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你就不該問什麽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麽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遊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刷的一鞭,刷刷刷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畫如神麽?這正明你對不夠死心塌地。姑娘突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羅裡羅嗦的心在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遊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字,心在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道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來,不如乖乖的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是大恩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記興,便饒了你麽?”遊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遊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裡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遊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麽?”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隻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麽不說話?是心中不服?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麽?”遊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麽剛才你為什麽不說話?”遊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感激,什麽話也說不出來,隻想將來不到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一我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遊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裡應道:“是!”拍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時,遊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的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一名饒,她便又找到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道遊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是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余鞭時,他已錯暈過去。室裡毫不容情,還是整整將這一百鞭打完,這才罷手。

 阿紫見遊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裡,還有什麽別的新鮮玩意勹沒有?”

 這一場鞭打,遊坦這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愈。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裡,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麽活兒都乾。

 遊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遊坦之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他罵他,他也從不抗拒。只是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起頭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只是一件事:“什麽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隻盼望能見到阿紫,便是挨受鞭笞之苦,也是心所甘願,心裡從來沒有要逃走的念頭。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遊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存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六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醜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醜,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遊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辰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然不能移動,隻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醜,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麽!”遊坦這才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遊坦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眾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醜,你怎麽沒死?”遊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遊提這應道:“是!”跟在她馬上。

 阿紫揮手命室裡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裡知她不論說了什麽,旁人決無勸諫余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決無豁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裡地,越走越茺涼,轉入一入陰森森的山谷之中,地下都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裡許,山路崎嶇,阿紫不能乘馬了,便躍下馬來,命遊坦這牽著馬,又走了一程。眼見四下裡陰沉沉地,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股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裡!”命遊坦之將馬韁系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泄漏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麽?”

 遊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了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出來,放在地下,說道:“待會有什麽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遊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也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香料。她從每一塊香上捏了少許,放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遊坦之不敢坐以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風處一塊石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氣,遊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隻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中雖受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隻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他自己能永遠的這秀陪著她。

 正自醺醺的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豔豔地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寫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徑身遊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的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地,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著馬便行。

 遊坦之跟在她在身後,尋思:“她這口小木鼎古怪得緊,但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麽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遊坦之安個住處。遊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寫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之中,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隻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末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遊坦向甕邊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迅速遊動。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撥出短刀,斬去公雞的尖嘴和腳爪,投入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公雞頭,吮吸雞血,不久大公雞便中毒而死。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便是如欲滴出血來。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遊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公,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喂了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血,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遊坦之叫殿去,笑咪咪的道:“鐵醜,我待你怎樣?”遊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料身碎骨,赴湯蹈火,那是真的,還是假話?”遊坦之道:“小人不敢騙姑娘。姑娘便所命,小人決不推辭。”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定然重重有賞。”遊坦之道:“小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麽賞賜。”阿紫道:“那好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到瓦甕中去,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的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遊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隻吮得幾口,一隻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死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麽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麽啦,你不原意嗎?”遊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麽?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還是公雞?”遊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會死?你說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身麽?”

 遊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史見她紅紅唇下垂,頗有輕蔑從姑娘之意,登時亂懷念迷,就如著了魔鬼一般,說道:“好,尊從姑娘吩咐便是。”咬緊了牙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計剌般居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遊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的中指,果然便在吸血。遊坦之全身發毛,隻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俞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有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開了遊提之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遊坦之依言抄起蜈蚣,放入錦凳之前的小木鼎中。阿紫蓋上了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遊之坦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她身體之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色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汙,知道從師父那裡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半點不錯,心下甚喜,捧起了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走出殿去,一眼也沒向遊坦之瞧,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一般,再也沒什麽用處了。

 遊坦之悵望著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只見黑氣已蔓延到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齧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歷豁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得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將鐵頭在牆上用力碰撞當當聲響,隻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撞,拍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書來,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遊坦之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梵文經書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之間,竟出現一個僧人的圖形。這僧人姿式極是奇特,腦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隻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上的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把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出血來。他亂擦,突然間一不小,腦袋竟從雙腿之穿過了去。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的抓住了右腳。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上時無法動彈,隻得暫時住手,喘過一口氣來,無意之中,只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枯瘦僧人,姿勢意然便與自己前有點相似,心又是驚異,又覺有些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式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鑽出來,便這這麽伏在地下,索心依照圖中僧人的姿式,連左手也去握住的左腳,下顎碰在地下。這麽一來,姿式已與圖中的僧人一般無二,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理會是接近,再向那僧人看時,見他身旁寫著兩個極大的黃字,彎彎曲曲的形伏詭異,筆劃中卻有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遊坦之這般伏著,甚是疲累,當即放手站起。隻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袋從雙腿間鑽地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隻做了這古怪的次式,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覺得無聊起來,便去看那圖中僧人,又去看他身旁兩個怪字。看著怪字中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所指的筆劃存想,隻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頭頂,慢慢的消失。

 看著怪字中的小箭頭,接連這麽想了幾次,每次都一條暖氣通入腦中,而臂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隻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時,臂上已僅余微癢,再做狡十余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釧了出來,伸掌一看,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般遠入腦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沒有圖畫,怎地忽然多個古怪的和尚出來?我無竟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尚一般姿式來?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的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當當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用天知竺一種藥草浸水繪面,濕時方顯,乾即隱沒,是以阿朱與蕭峰都沒見到。其圖中姿式現致運功線路,其旁均有梵字解明,少林上代高僧識得梵文雖不知圖形秘奧,仍能依文字指點而練面易筋經神功。遊坦之奇癢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在書頁之上,顯出了圖形。那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他突然做出這個姿式來,也非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這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本是出乎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即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他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第二日早上剛起嶴,阿紫匆匆走進殿來,一見到他赤身露體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怎麽你還沒死?”遊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隻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遊坦之道:“是!”等阿紫也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群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檢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璉帶了遊坦之來荒僻之處,仍以神木鼎誘捕毒蟲,以雞血的養過,再吮吸遊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吸血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蠍子。遊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俞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遊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余裡中毒物越來越少,被香氣引來的毒大都孱。不中阿紫之意。兩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余裡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什麽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遊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遊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遊至,蟒蛇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昆如些異狀,更是眾所未見。蟒蛇遊到木鼎之旁,繞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如何鑽得進木想之中?但聞到香料及木鼎氣息,一顆巨頭住用去撞那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要一件龐然大物,甚是駭異,一時沒了主意意,悄悄爬到遊坦之身邊,低聲道:“怎辦?要是蟒蛇將木鼎壞了,豈不糟糕?”

 遊坦之乍聽到她如些輕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苦驚,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點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了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隻待撲出。遊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澆到了面前。,一到近處,乍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麽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乞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余,便似一條蚯蚓,身子透明直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的爬上蟒蛇身子,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梁上子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時,蟒蛇的長身從中裂而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汁液。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如此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遊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遊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知倘若鑽入鼎中,有死無手生,竟不似其余毒物一般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了下來,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了下去。遊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然爬行如風一霎眼間便爬也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裡地,忽聽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衝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吵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裡找去?我不管你,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遊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裡尋得著?

 兩人尋一了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說什麽也得給捉了來,否則不用再見我。”說道轉身回去,徑自回城。

 遊坦之好生焦急,隻得沿溪向下遊尋去,尋也七八裡地,暮以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叢中又見到了焦線。遊坦大喜,衝而出的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走遠。

 遊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通向前面山呦。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敕建憫忠寺”五個大字。當下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鍾磬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一座菜園中不會有什麽人,隻盼蠶兒在吃菜,便可將捉來,走到菜園的籬黎笆之處,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罵,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一個人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昆侖山巔萬裡迢迢的將你帶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麽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音中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遊坦之尋思:“分說什麽從昆侖山巔山萬裡迢迢的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只見說話的人卻是是個和尚。我和尚肥半已極,身材即又矮,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遊坦之向地下一望,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矮胖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分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遊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衝右突,始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煞星。”

 那矮胖和尚罵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煮熟的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撥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咕嚕嚕的喝個不休。

 遊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裡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麽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矮胖和尚一聽,吃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叫:“慧淨,慧淨,你不去做課,躲那裡去啦?”那矮胖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的便在菜畦裡鋤,應道:“我在鋤菜哪。”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的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麽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赤鋤?快去,快去!做遠晚課, 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名叫慧淨的矮胖和尚應道:“是!”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似是生怕給那中年和尚發覺。

 遊坦之心道:“這矮胖和尚原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悄悄地,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只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遊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想起了一個法子,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搖了一搖,這還有半葫蘆酒,他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了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便鑽入葫蘆。遊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停僦住葫蘆口子,雙手捧了葫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的自原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交到右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到鐵罩之上,隻凍得他胸袋疼痛難,似乎全身的血液都要結成了冰。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裡,得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一層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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